《变形的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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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的陶醉-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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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释清楚,情况是:自从我在那另外一个世界上过了六年回来以后,一直有一种似乎是从月球上回来的感觉。我发现从前同我一起生活过的人身上多了某种我感到陌生的东西。我同亲戚或是祖母一起坐在桌旁时,就不知道该同他们聊什么才好,我不明白他们在高兴什么,所有他们做的事情我都感到无法理解,没有意义。这就好比……好比你站在街上,隔着玻璃看见咖啡馆里有人在跳舞,却听不见音乐。你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接着某种你听不见的节拍转圈子,同时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你摸不透他们的心思,他们也不理解你,于是他们以为你是在嫉妒,是没安好心,实际上呢,这仅仅是因为你不了解他们,他们也不再了解你了……好像你说的是另外一种语言,好像你同他们压根想不到一块儿去……哦,小姐,请您原谅,我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尽是废话,我当然丝毫不要求您能理解这些。”

克丽丝蒂娜又一次停步注视着他。“您错了,”她说,“您说的这些我全明白。每句话我都完全理解。当然……要是在一年以前,甚至几个月前听您讲这番话,我恐怕会不理解,但是自从我回来以后,从……”

说到这里她一转念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她差点同一个陌生男子谈起自己的全部遭遇来了!想到这里,她迅速地改变语气说道:“哦,还有一点——我方才忘了告诉您,我不是直接去车站,还得先到我昨晚过夜的旅馆去取箱子。其实我昨天晚上就来了,不像他们家以为的是今天早上……我不愿告诉姐姐实情,她会因为我不到她家去住而多心的,可我又不愿意麻烦别人,我只想请您……如果见到我姐夫,请不要告诉他这件事。”

“那是自然啦。”

她立即觉出他的话音里包含着喜悦和对她给予的信任的感激。他们在旅馆取出箱子,他想帮她提着,但她制止他说:“不,还是我来吧,您的手不行,您刚才不是自己讲过……”她不说了,因为她发觉他感到难为情。她立刻又想:我真不该说这话,让他看出我想起他提东西可能有困难。于是她索性让他提着箱子。来到了车站,离客车开车还有三刻钟,他们就坐在候车室里闲聊起来。谈的是一些非常实际的问题:她的姐夫、邮票、奥地利的政治状况,还有一些琐细的小事和见闻。他们没有任何亲昵的表示,只有冷静和投契。她发现他头脑清楚、思想敏捷、谈锋犀利,不觉油然而生钦佩之心。谈着谈着,眼看时间快到了,她站起身说:“恐怕我现在必须走了。”

他也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种愕然的神情,看来他很不愿中断他们的谈话,这使她又感动又欣慰。她想:今天晚上他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同时她也怀着某种自豪感寻思:终于又有一个人在追求她,真是意想不到,她这个庸庸碌碌之辈——邮务助理,这个被雇用来卖邮票、盖邮队还兼做接线生的人,竟然在某个人的心目中占有一定的分量了。他那惊愕的样子在她心中蓦地激起恻隐之情,于是她不觉灵机一动,说道:“不过我也可以改乘下一趟车的。十点二十分还有一趟,这样我们也许可以去散散步,在这附近什么地方吃晚饭……不过,如果您另有安排……”

她一边说这些话,一边心里美滋滋地看着这个人由于喜出望外而熠熠闪光的眼睛,只见他整个脸庞旋即沐浴在洋溢的喜气之中,听他激发出清脆悦耳的欢呼:“啊,哪里哪里,我什么安排也没有!”

他们把箱子寄存在站上,然后就漫无目的地在大街小巷溜达起来。城市笼罩在一片青色的雾霭中,九月之夜已徐徐降临大地,一盏盏路灯像一个个银色的小月亮,在幢幢楼房之间摇曳。他们慢悠悠地肩并肩地徜徉着,漫无边际地谈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在离市中心较远的某处,他们发现一家经济的小饭馆,它有一个后院,可以在那里就座,院子里搭起了一座座小凉棚,每张桌子与邻桌之间都隔着一道叶子枝蔓疏密错落的常春藤隔墙,使邻座隐约可见。在这里坐着,既不受干扰,又不觉孤单;别人看得见却听不清;两人都很高兴在饭馆后院找到了这样一个还没有人光顾的角落。饭店四周是几座楼房,有一扇窗户开着,隐隐飘来唱机送出的华尔兹舞曲,不时听到邻座的欢笑声,透过枝藤可以看见一些怡然自得的酒客在默默地、安闲地自斟自酌。每张桌上都放着一盏蜡烛风灯,状似玻璃花,招来许多黑色小虫围着灯光嗡嗡嘤嘤地飞舞。空气凉爽宜人,他摘下帽子。因为现在他是坐在她的正对面,所以她能在烛光下看清他的脸:他的面部骨骼像木刻一般轮廓分明,带着蒂罗尔人常有的棱角,眼角和嘴角已有了鱼尾纹;这是一张平整、严峻、因饱经风霜而显得有些苍老的脸。但是,这张脸后面似乎还有第二张,正如在他那怒气冲冲的声音后面还有第二个声音一样。这第二张脸,在他微笑时,在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凌厉的炯炯眼神让位给平和的明亮目光时,就显露出来了。这时你看到一种孩童般的温顺,简直像张孩子脸,驯顺而柔和,她不禁想到,姐夫从前认识他时,他就是这个样子吧,唔,当时他一定就是这个模样!这两张脸,在他们谈话时奇异地频繁交替出现。只要他一蹙眉,或是痛苦地闭紧嘴唇,脸上便顿时布满阴影,仿佛一片乌云遽然掠过绿色草坪上空,使一片翠绿黯然失色。真奇怪啊,她想,这怎么可能呢,好像这个人身上同时有两个人存在一样。这时她联想起自己身上发生过的变化,想起那面已被忘却的镜子,如今还在一间距此地十分遥远的房间里立着,供别人使用。

侍者送来了他们叫的几样简单的菜肴和两杯古波葡萄酒。他端起杯子,熠熠的目光注视着她,准备举杯同她碰杯。但是正当他坐直身子以便更好地举杯时,忽然听见啪的一响,声音不大,却短促刺耳。原来是一颗已经松散的扣子从他的衣服上脱落下来,又恶作剧般在桌上滴里咕噜滚了一圈,最后落到地上去了。这一小小的意外事故,使他的脸色顿时又阴沉下来。他本想赶快抓住扣子藏起来,可是当他发现这件小事并没有逃脱地的眼睛时,就尴尬、抑郁、乃至心慌意乱了。克丽丝蒂娜竭力不去看他。这件微乎其微的小事使她心潮起伏,激动异常。没有人关心他、照顾他!她本能地立刻看出:没有女人照料他。她早已注意到他的帽子是没有刷过的,帽带上有一层厚厚的尘土,那条没有熨烫过的、鼓鼓囊囊、满是折皱的裤子也逃不过她的眼睛,而从自己的经历中,她完全理解他这时的惶惑心情。

“您把扣子拾起来就行了,”她说,“我皮包里有针线。像我们这样的人,什么事不得自己动手!一会儿我就在这里给您钉上吧。”

“啊,不用。”他惊慌地说。嘴上虽这样讲,行动上还是听从了她,俯身从碎石地上把那个溜走的泄密者抓了起来。但拾起后却又把它藏在手心里,犹犹豫豫地不肯拿出来。

“您不必费心了,”他抱歉地说,“我可以回家去让别人钉上的。”当她再次坚持替他钉扣时,他突然发起急来。“不,我不愿意!我不愿意这样!”一边说一边用瑟瑟发抖的手指把另外两个上衣钮扣扣上。克丽丝蒂娜不再坚持了。她发觉他是感到羞愧。由于这个插曲,他们这次本来很好的聚会笼罩上了一层阴影。这时,她从他那紧闭的双唇骤然感到:他马上就要说气话了。由于羞愧,他会一下子变得尖酸刻薄、锋芒毕露的。

这情形果真出现了。他好像蜷缩起来,虎视眈眈地看着她,“我知道我的衣着不像样子,可我并不知道会有人正眼看我呀。上救济院,这一身已经挺合适了。如果我知道要会客,我也许会穿得好些,不过——这也不对。说句老实话,我是没有钱穿像样的衣服,就是没有钱,你有什么法子,或者说至少我一下子没有那么些钱。新鞋买来,帽子没法戴了,刚买了帽子,上衣又磨破了,一会儿缺这一会儿缺那,我简直应付不过来。这是不是我的过错我不想知道。总而言之,只好请您接受这个事实了:我就是衣冠不整这副样子呗。”

克丽丝蒂娜动了动嘴唇,但她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他就又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请不要说安慰我的话,我早知道您要说什么了,您想对我说,贫穷不是耻辱。可这话不对呀,无法掩饰的贫穷无论如何总是一种耻辱,没法子,穷人总是有羞耻心的,就好比你在别人的桌上弄上一块油污会感到羞愧一样。贫穷,不论是罪有应得还是命运不公,不论受穷的人是廉洁奉公还是人穷志短,别人见了总要掩鼻而过。是的,贫穷的气味是不好闻的,就像一间位于楼房底层、门窗通向狭窄不通风的天井的房间,就像不经常换洗的衣服那样一定会散发出污浊难闻的气味。你自己就老是嗅到它,好像你自身就是一摊臭水。这臭味是擦不掉洗不净的。戴上一顶新帽子又有什么用,这好比一个胃里有毛病而口臭的人,即使使劲漱口也完全无济于事。臭味附着在你身上,跟着你走,谁只要轻轻挨你一下,或者只是看你一眼,立刻就能嗅到。您姐姐不正是一下子就嗅出来了吗?我对女人们盯着一个人磨破的袖口时两眼发出的那种使人心里发毛的目光是有体会的。我知道,破衣烂衫让别人看着不舒服,可是,哼,我自己不是更不舒服吗?没法子,你摆脱不了它,你甩不开它,至多可以靠酗酒,而这就是,”他举起酒杯,示威般地连连猛喝几口——“这就是为什么所谓下层社会各阶级的人酗酒的比较多,这个老大难的社会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问题就这样明白地摆着,而那些伯爵夫人们、慈善机关的女施主们,在品茶之余绞尽脑汁冥思苦索也找不出什么答案。喝醉了,那几分钟、那几小时人就麻木了,感觉不到自己多么让别人讨厌也让自己腻味了。我知道,同一个衣着寒伧的人在一起,让别人看见是不太光彩的事,可我自己也并不舒服啊。如果您觉得不自在,请只管说好了,千万别来客套,也别来怜悯!”

第16节

他向后推了推椅子,手微微颤抖着,似乎马上就要甩手而去。克丽丝蒂娜赶快用手按住他的胳臂:“别那么大声说话!让别人听见这些有什么好处?您把椅子挪近我一点。”

他服从了,刚才那副挑战的架势,立刻变成怯生生的样子。克丽丝蒂娜竭力掩饰她对他的同情:“您何必这样折磨自己?为什么您又要折磨我呢?您说的这些不都是毫无意义的吗?您真把我当成一位人们所谓的‘小姐’了?如果我真是那种人,那么对您刚刚讲的这些我就一点也不能理解,而只会把您看成神经不健全、偏激毛躁、不怀好意的人了。可是我完全理解您的话马斯·阿奎那,他认为,一般(共相)是上帝创造世界的原,而且我可以告诉您为什么。请您凑近一些,我们的话何必让邻座听见?”

于是她对他叙述了自己的旅行,讲得很细:她的愤队羞愧、激情,以及她经历的恍如隔世、判若两人的变化;第一次能向另一个人倾谈自己突然阔绰起来时的陶醉,使她感到痛快;而讲述离开宾馆时门房怎样把她像小偷一样截住喝问,仅仅因为她亲自提箱子、穿着粗旧的衣裳均匀与非均匀等关系。3.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4.天文学,又是另外一种乐趣,一种自讽自嘲、自我折磨的乐趣。他坐在旁边默默无言地听着,只见他鼻孔在微微窈动、微微颤抖。她感到他在把她说的一切深深吸进自己的肺腑。他了解她,正如她也了解他,共同的感情把他们联结在一起:两人都感到愤怒、感到被冷落。闸门一旦拉开,就再也关不上了。她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往事,讲得比原来想讲的还要多,讲她对小镇的憎恶、对年华虚度的懊恼,压抑在心底的话语,像滔滔江水汹涌奔泻出来。她还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这样敞开过自己的心扉。

他默然坐着,两眼不看她,越来越深地陷入了沉思。“请您原谅,”他终于开口了,那声音仿佛是从心里最深处发出来的了的基督教》等。,“我刚才对您发泄了一通怨气,这是根荒唐的。我恨不得揍自己一顿,因为我老是犯浑,一触即跳,同别人过不去,好像我一碰见谁,谁就是天下一切坏事的罪魁祸首。又好像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在受罪。其实我心里明白,我不过是千千万万人当中的一个而已。每天早晨我去上班都看见人,看见他们从住处的大门出来,一脸睡意,郁郁不乐,神色凄凉,看着他们去上班,去做他们不想做、不爱做、同他们自己毫不相干的工作,到傍晚,我又在电车上看见他们回家,目光呆滞,像是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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