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雨电》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雾雨电- 第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前记

两年前我就想把《爱情的三部曲》收回修改重排:这次来上海才得到这个机会,我还应
该感谢小延兄的帮忙。
公寓里很热,夜晚也不退凉。这几夜我常常捧着《爱情的三部曲》工作到两三点钟,有
时就在躺椅上迷糊地睡着了。
直到我的疲倦的眼睛无法看清楚书上的字迹时,我才关了电灯上床睡去。
这样我终于校完了这三本小说。我算是又了结了一件事情。在这些日子里我们的生命是
没有保障的。今天闭上眼睛就想不到明天的存在。但是完成了的工作却是不能够消灭的。
没有一种暴力可以毁灭它。所以我每做完一件事情,便觉得十分高兴。
我就要回到广州去。在那里也许有一个使人兴奋的生活等着我。这是一种诱惑。我又记
起了《电》里面的一些景象。我永不能忘记的是这样的两句话:“我不怕……我有信仰。”

巴金
1938年7月9日


 新记

本书的《前记》是一九三八年七月作者从广州回到上海,在上海一家小客栈里为开明书
店重排本写的。
《雾》《雨》《电》合订本一九三六年在良友图书公司出版的时候,书前有“总序”五
十六页,书后有附录三十三页。
开明书店的重排本里也保留了它们。现在全部删去。
《雾》是一九三一年夏天在上海写成的,同年冬天单行本在新中国书局出版。《雨》是
一九三二年年底在上海写成的,单行本出版于一九三三年,由良友图书公司发行。一九三三
年十二月作者在北京写完了《电》,但这部小说的单行本到一九三五年夏天才由良友图书公
司刊行。单行本中有几处以黑点为记的被当时的审查老爷删去的地方,后来在合订本中均由
作者补足了。作者为单行本写的三篇“序”都没有收在开明书店的重排本里面。但是这次的
新版本却把它们保留下来了:三篇排在一起,印在合订本的卷首。

  巴金
1955年3月


雾 序

在我的每本书前面我都写了序文,但这次我却不想写解释的话。不过有一件事应当在这
里声明一下:我并未到过日本,书中关于日本的话都是从一位朋友那里听来的,因此就有人
疑心我用了那位朋友做“模特儿”。这不是事实。这样的误解几乎使我得罪一位朋友。我写
《雾》,和写以前的几部长篇一样,我用来作主人公的“模特儿”不止是一个人,却是许多
人。那样的人我接触过不少。印象很深,因此写出来以后,会使朋友们觉得大有人在。于是
他们就以为我是在写某人的事,或者拿某人作“模特儿”。我从已经出版的几部小说中得到
了这种不愉快的经验,所以这次特别作一个郑重的声明。

   巴金
1931年11月


雾 第一章

夜来了,这是海滨的一个静寂的夏夜。
海水静静地睡着,只有些微的鼾声打破了夜的单调。灯塔里的微光在黑暗的水面上轻轻
地颤抖,显得太没有力量了。
离海有里多路远,便是荒凉的街市。在夜晚街上更静了。
虽然是在夏天,但这里的夜晚从来就很凉爽:海风微微吹着,把日间的热气都驱散了,
让那些白日里忙碌奔波的人安静地睡下来。也有人不忍辜负这凉爽的夜,便把椅子摆在门
前,和邻居们闲谈他们生活里的种种事情,而最引起他们注意的便是那所新式建筑的海滨旅
馆。
这四层的洋楼孤零零的高耸在那些邻近的简陋的矮屋上面,显然是位置在不适宜的地
方。它骄傲地俯瞰着那些矮屋,而且以它的富丽的装饰、阔绰的住客和屋前的花园向它们夸
耀。
在夜里和在白昼一样,这旅馆和那些矮屋依然形成了两个阶级,过着两种不同的生活。
在旅馆里灯烛辉煌,人们往来,似乎比在白昼更活动了。
一辆汽车在旅馆的大门前停住,司机下来开了门。一个瘦长的青年弯着身子从车里出
来,带着好奇的眼光向四处看,似乎有点奇怪:这样的旅馆竟然安置在如此荒凉的街市中间。
从旅馆里走出来两个侍役,都带着恭敬的笑容,一个从司机手里接了那两件并不很重的
行李,另一个引着青年走过微微润湿的草地,向里面走去。
那青年踏上了石阶,昂然走进门去。他走了不到几步便看见一个年轻女子从楼梯上下
来,穿的是白夏布衫和青色裙子。她有一张丰腴的脸,白中透红的皮肤,略略高的鼻子,和
一对星一般明亮的眼睛,左眼角下嵌着一颗小小的黑痣,嘴边露着微笑。
他望着她,呆了一下,就惊喜地叫起来:“密斯张。”
她马上转过身子惊讶地望了望他。她忽然微微张开嘴,嘴唇皮一动,微笑了。于是她迎
着他走来,两颗漆黑的眼珠发光地看着他,问道:“周先生吗?几时回来的?”
“快一个星期了,”他愉快地答道。“我去看过剑虹,说我要到这里来小住一些时候。
他说密斯张也在这里,要我来看看你,想不到一到这里就遇见了。真巧得很。”
“是的,真巧。我也想不到周先生会到这里来。剑虹先生前两天有信来也不曾提到周先
生回国,所以我不知道。”她歇了歇,不停地用她那对明亮的眼睛看他,态度很大方。他还
来不及想到适当的话,她又接着说下去:“我打算在这里住过这个暑假,顺便温习功课。今
年我不回家。一个人住在这里虽然清静,只是读书没有人指导也不方便。现在周先生住在这
里,我倒可以常常向周先生请教了。”她的脸上笼罩着一道喜悦的光。她显然很高兴这次意
外的会面。她的家就在邻近的一个城市里,搭小火轮去只有一天的路程。所以她说了今年不
回家的话。
“密斯张,你太客气了,我哪里配说指教人?我们在一起研究就是了,”他谦逊地说
着,心里也很高兴。
“我说的是真话,倒是周先生太客气了。以后请教的地方多着呢。”她还想说下去,忽
然瞥见那两个侍役,一个提了行李,一个垂着双手,都恭敬地立在旁边带笑地看他们两个说
话,她便说:“周先生住几号房间?我现在不打扰周先生了。
……我就住在二楼十九号,周先生有空请来玩。”她向他点了点头,并不等他回答,就
走进旁边一间题着“阅报室”的屋子去了。
这里周如水也对她点了点头,带笑说,“等一会儿把房间弄好,我就过来看密斯张,”
于是跟着侍役上了楼。
侍役们在三层楼上一个房间的门前站住了。空手的侍役掏出钥匙开了门让周如水进去,
接着另一个侍役也提着箱子进来。
“就是这个房间,周先生中意吗?”空手的侍役这样说了,接着又说一些形容这房间的
优点的话,便抬起脸恭敬地静候着他的回答。
周如水向四面看了一下,觉得这房间大小还中意,陈设也过得去,便点头答道:“还可
以。”他看见窗户大开着,便走到窗前。他从窗户望外面,远远地是一片黑暗的水,一线灯
光在水面荡漾。凉爽的夜气迎面扑来,他觉得十分爽快,抬起头去望天空,满天的星斗对着
他在摇晃。他又把头埋下去,从各个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正照在草地和矮树上。
“这里很不错。”他回过头来向侍役称赞了一句,又问:“这是多少号房间?”
“三十二号,”侍役得意地答道。那个提行李的侍役已经走出去了。
“周先生没有用过晚饭吗?”侍役又问。
“吃过了。你给我弄点茶来吧,”周如水说着,就脱下他的太阳呢西装上衣挂到衣架上
去。
侍役答应了一个“是”字,往外面走了。
房里剩下周如水一个人。他望着五十支烛光的电灯泡,慢慢地嘘了一口气,又把眼光移
去看那个画得有花卉的方灯罩。
于是他在那把有白布套的躺椅上坐下去,庆幸似地自语道:“在这里该可以有一些时候
的安宁了。我一定要有一点好的东西写出来才好。”他微笑地闭上眼睛来体会这安静的快
乐,可是白衣青裙的影子却突然闯进他的眼帘来。
一年前的印象浮上了他的脑海。那时他刚从日本回来,在他所尊敬的前辈友人李剑虹的
家里遇见了一个使人一见就起新鲜感觉的女郎。这白衣青裙的装束,虽然很朴素,却有着超
过那班艳装女子的吸引力。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照亮了她的整个安排得很适当的脸庞。同时她
的一举一动都保留着少女的矜持和骄傲。近几年来他的脑子里装满了某些日本女子的面影:
那些柔媚得好像没有骨头、娇艳得好像没有灵魂的女性,他看得够多了。出乎意外的,他发
现了一个这样的少女。
于是他带着好奇的、景慕的、喜悦的感情和她谈了一些话。她的思想又是那么高尚,使
他十分佩服。他们分别的时候,她和他只见过两三面,而她的姓名就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脑子
里了,这是三个美丽的字:张若兰。
以后在东京的一年中间他并没有忘记这个美丽的名字。
他常常想起她那明眸皓齿的面庞,就仿佛在黑暗里看见一线光亮。他好几次想写信给
她,而且已经开始写了,但终于不曾写好一封。她也没有信来。他很想知道她的消息,他鼓
起了绝大的勇气,才在给李剑虹的信里,附加了一句,问到她的近况。那个前辈的友人似乎
不知道他的心理,虽然在回信里把她赞扬了一番,却把她形容为一个高不可攀的女子。这反
而把他的勇气赶走了。他以后也就不曾再提起这个名字。
但是如今他却在这里见着了她,而且是同她住在一个旅馆里。以后他每天都有机会看见
她,她还说过求他指教的话。
他这样想着,他觉得快乐从心底升起来,渐渐地在膨胀,使得他全身因发热而颤抖了。
他静静地在躺椅上坐了一些时候。后来他实在忍耐不住,便站起来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忽然
急急走出房门,往二楼去了。
他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十九号房间。他站在房门前,迟疑了一些时候,才把两根指头在门
上轻轻敲了两下。房里的脚步声响了。他连忙往后退一步。房门打开,她出现了,蒙着淡淡
的绿光,她的整个身子带着一种异样的美,两只晶莹的眼睛射出喜悦的光。
“请进来吧,”她笑着说,微露出一排白玉似的牙齿。她退后一步,身子往旁边一侧,
让他走进房去。
一盏绿色灯罩的桌灯放在小小的写字台上,桌子前面有一把活动椅。周如水在椅子上坐
下以后,略一掉头,就瞥见摊在桌上的十六开本的《妇女杂志》,是新出的一期,上面发表
了他写的两篇童话,而且编者在《编辑余谈》中还写了过分推崇的语句,说他是留日的童话
专家。现在他在她的写字台上看见这本杂志,觉得她已经读了自己的文章,并且加以赞美
了,于是他的脸上浮出得意的微笑,他不觉把杂志接连看了几眼。
她好像知道他的心理似的,马上笑着说:“周先生的文章已经读过了。在报上看见广
告,知道有周先生的文章,所以特地买来拜读。周先生的文章真好。”
他听了这样的赞语,心里虽然很高兴,脸上却做出不敢承受的样子,连忙谦虚地说:
“不见得吧。不过是一时胡乱写成的,真值不得密斯张一读。”同时他却暗地责备自己为什
么写得那样慢,不曾多写几篇出来。他这样想着,他的脑子里浮出了新近写成的一篇短文的
大意,觉得如果把这个意思向她表白,她也许会更了解他,更赞美他吧。
他正要开口,但看见她的平静而带矜持的笑容,他又觉得自己的勇气渐渐地消失了,似
乎这些意思她已经知道了,说出来反会使她笑他的浅保不过话快说出口又不好收回去,便改
口问道:“密斯张喜欢童话吗?”
“是,”她微笑地回答。“读了童话就好像回复到童年时代去了,有时候甚至忘了自己
是成人,仿佛真的做了孩子。而且周先生写的童话可说是美丽的散文诗。离我们成人倒更近
一点,所以我更喜欢。”
她的话鼓舞起了他的勇气,使他终于用力说出他想说的话:“密斯张的话真不错。我以
为童话便是从童心出发以童心为对象而写作的一种艺术。这童心记得有人说过共有七个本
质,就是:真实性,同情心,惊异力,想象力,求知心,爱美心,正义心。我以为这话并不
错。这几种性质儿童具有得最完全,而且也表现得极强烈。童心之所以可贵,就是因为有这
几种性质存在的缘故。因此我便主张童话不仅是写给儿童读的,同时还是写给成人读的,而
且成人更应该读,因为这可以使他们回复童心。童心生活的回复,便是新时代的萌芽。”说
到这里,他变得很激动了。一方面他想把他的思想在她的面前表现得更伟大,更美丽,使她
更看重他;另一方面他这时候确实真挚地感到一切社会问题的解决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