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雨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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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雨电-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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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是在做梦。这不是一场美丽的梦吗?……你来了……这比童话里的梦还要美丽。”
“我起初还不知道你过去的生活是那么忧郁的。你过去太苦了,”她爱怜地望着他,安
慰他说。“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那些事情?你为什么这一向来死死地瞒着我?要不是陈先生
对我说明一切,我们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够彼此了解?”她说这些话,就像一个年轻
的母亲在责备一个被溺爱的孩子。
一种突然袭来的强烈的感情把他的武装完全解除了。他第一次对她说了真实的话:“若
兰,原谅我,我是一个懦弱无能的人。”这“懦弱无能”四个字从他的口里吐出来,他自己
也不觉得。但它们却很响亮地在他的脑子里长久地回响着。他刚刚有了很大的勇气来接受她
的爱,来献出他自己的爱,然而他连什么事都不曾做出来,这勇气就马上被那四个字打消
了。他开始踌躇起来。母亲的憔悴的面孔威严地在他的眼前出现了。接着又是妻子的哀求的
表情。“我怎么处置她们呢?
我们在这里结婚,母亲决不能够承认,父亲更不用说了。他们决不会原谅的。我难道就
为了这个得罪父亲、母亲而抱憾终生吗?而且我为了个人的幸福破坏了家庭,我算是什么样
的人呢。她以后会相信我吗?”他这样想着,仿佛就落进了黑暗的深渊似地,不觉从心底发
出了一声很低、很低的绝望的呻吟。
“如水,你怎么啦?”她看见了他的痛苦的表情,她不明白他为什么骤然改变了态度。
她便挨近他,靠在他的身上,把她的充满爱怜的眼光往上看,看他的脸,温柔地低声问道:
“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
周如水觉得自己陷在从未有过的困难的境地里了。他的思想变换得很快。一个思想刚来
到他的脑子里,另一个相反的思想马上又接着来了。每一个思想都似乎是对的;又似乎是不
对的。他刚刚伸手去抱她,立刻又惶惑地松了手,甚至往后退了一步。他疑惑地自语道:
“不能。这不可能。”他又痛苦地摇着头绝望地说:“不能,这完全不可能。我一生完结
了。”过后他又悔恨似地说:“我不配,我是一个懦弱的人。”
他甚至不敢正眼看她。他没有流泪,他却觉得泪珠直往他的心里滚。
“为什么不配呢?既然我自己愿意。”她起初惊讶地、关切地望着他,后来她觉得她开
始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便真挚地、感动地开导他。
他也很感动。他对她再没有疑惑了,他现在只有感激,只有爱。他愿意立刻跪下去,把
他的全部的爱献给她。然而这时候良心又威胁地来把他抓住了。不仅良心,还有他的母亲,
还有他的妻子,还有他的父亲,还有那过去的生活,还有社会上的一般人,这一切包围了
他。他的心里起了激烈的挣扎。
他觉得自己快没有力量支持下去了。
“牺牲,”这个念头就像一道电光掠过他的脑子。他觉得自己又渐渐地强健起来。最后
他下了决心毅然说道:“若兰,我真后悔和你认识,我们今生是没有缘分了。希望你以后把
我完全忘掉。我们的结合是完全不可能的,不会给你带来幸福。我应该回家去。我的责任是
在那里。”
他鼓起勇气一口气说了这几句话,不敢看她一眼。停了片刻她正要开口,他却用抽泣的
声音说了一句“若兰,再见吧,”就踉跄地走了。他走得很快。他仿佛听见她在后面哀声唤
他,他连忙蒙住两只耳朵。他走进旅馆时还感到一种道德的力量。可是回到自己的房间以
后,他却倒在床上伤心地哭起来了。
她悲痛地望着他走了,没精打采地把身子倚在树上,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她才
在后面唤了他几声。他两次回过头看她,但终于转了弯不见了。
她懒洋洋地回到旅馆里,在归去的路上就只剩了一个孤零零的她,一切的景色都带了愁
容,似乎都在怜悯她的不幸。
她走进自己的房间,便取了信纸,一面哭着,一面写信给陈真:“陈先生:我们今天在
树林里演了一幕悲剧。我预备把我的整个的心献给他,帮助他忘记过去的一切,治疗他的创
伤,鼓舞他的勇气,给他创造新的生活,使他做一个勇敢的人,正如你所希望我做的。我想
要是我的爱能够拯救他,如你所说的话,我愿意把我的全部的爱给他,我可以不要一点代
价,因为我确实爱过他。然而结果我只给他添了更多的痛苦。我的爱竟不能够帮助他。他流
着泪离开了我,说了那些使我至今想着还心痛的话。我也是一路上淌着眼泪回家的。我固然
爱他,但是现在我们只好分开了。我不能怨他,我知道他还爱我,可是他不相信我的爱,他
不相信我的爱能够帮助他。因此我们的关系就只得这样悲痛地完结了。我也不能够再对他说
今天说过的那番话了。我答应了你的要求,而结果却是如此,我对你抱歉,请你原谅。你的
好意,你对我那样看重,以致把这重大的使命付托给我,你相信我的爱可以拯救他,你相信
我可以做到斯拉夫女性的那样伟大。对于这一切,虽然是过分的推许,但我依旧非常感激。
这里我不能再住下去了,一切的景物都会给我唤起痛苦的回忆。我打算搬到蕴玉家里去
暂住,大概要住到开学的时候,有空请你常来玩。并望你让我知道他的消息。对于你我始终
是敬重的,而且还希望你常常指教我。
仁民先生那里还常去吗?听说吴太太病得厉害,我下个星期日打算去看她。蕴玉也会
去。希望能够在那里看见你。祝你快乐。

张若兰××日”



雾 第八章

一年以后,一个晴明的夏天的午后,在海滨,就在大树林的中心,一个人的缓慢的脚步
声从近处传了来。来的是一个瘦长的青年,三十左右的年纪,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是一张平
静的脸,不过额上有了两三条皱纹。他穿着翻领衬衫,左手手腕上托了一件太阳呢西装上
衣,右手捏了一根手杖。他慢慢地走着,不时停了步抬起头往四处看,欣赏四周的风景。
他走到一口井旁边,正有一个鬓角插了野花的十七八岁的姑娘挽起衣袖在那里汲水,他
止了步在旁边静静地观看,脸上浮出了微笑。少女汲了水,端着那个大瓦盆,正要向前面的
茅屋走去,忽然抬起头看见了他,似乎认识他,把他望了一会,对他笑了笑就走开了,走进
茅屋里去了。
茅屋前面的一把竹椅上坐着一个灰白头发的老人,手里拿了一把蒲扇,赶身边的苍蝇。
一条黑狗躺在他的脚下。老头子看见这个青年走近,便抬起头注意地看他,好像认得他似
的。老头子带笑地招呼他,一面问道:“从海滨旅馆来的?”
青年站住了,点着头亲切地答道:“我是从那里来的。”他歇了歇又带笑地问了一句:
“你还认得我吗?”
老人抬起头来,用那一对依旧是奕奕有神的眼睛把青年仔细地望了一会,现出很高兴的
样子说:“埃我记起来了。
……不错,你去年来过……你还记得起我?……啊,还有一位小姐。那回你和一位小姐
同来的。她现在好吗?……为什么今天不来?……你一个人来?为什么不带她来?她真是一
位好小姐。……我从没有见过像她那样又谦和、又漂亮的小姐。……你们一定早结婚了……
你下次一定要把你的太太带到这里来玩埃请你回去说,树林里的王老头儿还在想念她。
……你福气真好,有一位那么好的太太……不要忘记把你的太太带来。……琴姑,你刚
才见过她吧。她今年十七了,我还没有给她看中一个好女婿。……真不容易,在这个年头好
的人真不容易找。”
老头子的话似乎就不会有完结的时候。青年只是唯唯喏喏地应着。他的脸上虽然依旧堆
着笑容,但眼睛已经失了光彩,他的精神似乎贯注在别处。老人的话愈来愈刺痛着他的耳
朵,而且他的心也开始在痛了。他后来实在支持不下去了,勉强和老人敷衍了几句,借口说
有事情就走开了。分别时老人还叫他不要忘记下次把太太带来。
青年离开老头子的视线以后,便放慢他的脚步。他无目的地往四面看,但似乎并不曾看
见什么,一切的景物很快地在他的眼前飞了过去,不曾留下一点印象。他的眼睛好像完全失
掉了作用似的。
忽然一株松树出现在他的眼前,遮住了他的视线。这松树因为它的形状的奇特和树身的
粗大,在他的脑子里留下一个难忘的印象。他记得他和她最后一次谈话的时候,她便站在这
株大树旁边。他注意地看着树皮剥落了的老树,一年前的往事即刻涌上心头。长睫毛亮眼睛
的圆圆的面庞又浮现在他的脑里。他把往事仔细地回味了一番,充满了温和、亲切、柔爱的
感情,他禁不住梦幻地低声叫了几声“若兰”。于是一个痛苦的回忆就开始来刺痛他的心
了:“她已经是别人的人了。只怪当时自己没有勇气,放过了那个好机会,如今只剩了痛苦
的回忆了……她原是爱我的,她是肯为我牺牲一切的,只是我太没有勇气,断绝了她的爱,
以后恐怕再没有人能够像她那样地爱我了。”他用一种凄惨的声音自语着,走出了树林,但
又留恋地回头望了望,又唤了两声“若兰”,好像他的若兰就住在这个树林里一样。最后他
又叹息地说:“可是现在已经迟了。”
他走出树林,前面横着两条土路,两三个村姑提着篮子在路上往来,看见他,投了一瞥
好奇的眼光,或者对他笑了笑。他便往沿树林的那条路走去,脚步依旧下得很慢。他忽然站
住了,把手杖挟在左腋下,右手从西装袋里摸出了一张折叠的信纸摊开来读,读到里面的某
一段时,他特别放大了声音,这一段是:“汝妻已于二年前患病身故,因恐汝在外伤心,故
未早告。
今年自汝返省消息传出后,来吾家为汝作伐者颇不乏人。余老矣,常为人讥为不识新潮
流,故不欲干预儿女婚事,须俟汝归后自行决定。惟汝究竟何时起程,应先将确定日期快邮
函告,以免老父在家悬念。切记勿忘。……”他折好了信,忽然又把信纸摊开看了一阵,最
后下了决心把信揉成一团,掷在地上,便拔步向前走了。在路上他还不住地叹息道:“我错
了……可是现在已经无法挽回了。”
但是没有人听见他的话。



雨 序

《雨》可以说是《雾》的续篇,虽然在量上它比《雾》多一倍。写完《雨》,我的《爱
情的三部曲》已经完成了两部。
最后的一部现在还没有动笔。在《雪》里面李佩珠将以一个新的女性的姿态出现。
从周如水(《雾》的主人公)到吴仁民(《雨》的主人公),再到李佩珠(《雪》的主
人公),这中间有一条发展的路,而且在《雪》里面吴仁民又会以另一个面目出现,更可以
帮助读者了解这个人。实际上《雨》和《雾》一样,而且也和将来的《雪》一样,并不是一
部普通的恋爱小说。
《雨》的前三章发表后,一个朋友写信给我说:“前几天读了你的小说的前三章……阴
郁气太重,我很为你不安。
你为什么总是想着那个可怕的黑影呢?……照你的这种倾向发展,虽然文章会写得更有
力,但对于你的文学生命的继续或将有不好的影响。自然,你在夜深人静时黯淡灯光下的悲
苦心情,我是很能了解的。但是我总希望你向另一方面努力。”
他要我“多向光明方面追求”。
朋友说得对。但是他对我多少有点误解。我似乎生下来就带了阴郁性,这阴郁性几乎毁
了我一生的幸福。但是追求光明的努力我并没有一刻停止过。我过去短短的岁月就是一部挣
扎的记录。我的文学生命的开始,也是在我挣扎得最厉害的时期。在《灭亡》里杜大心和张
为群的头腐烂了,但是李静淑并没有死去。在《家》中,高觉慧脱离了那个就要崩溃的旧家
庭。在《复仇集》里我哭出了人类的痛苦,在《光明集》里我诅咒摧残爱的势力,但是在这
两个集子里我始终没有停止过“光明就要到来”的呼喊。在《雾》里,绝望的云雾也并不曾
淹没了希望。最后在《新生》里我更明显地说:“把个人的生命连在群体的生命上,那么在
人类向上繁荣的时候,我们只看见生命的连续广延,哪里还有个人的灭亡?”总之,即使我
的小说的阴郁气过重,这阴郁气也不曾掩蔽了贯串我的全部作品的光明的希望……我的对人
类的爱鼓舞着我,使我有勇气、有力量挣扎。所以在夜深人静时黯淡灯光下鼓舞我写作的并
不是那悲苦的心情,而是对人类的爱。我的对人类的爱是不会死的。事实上只要人类不灭
亡,则对人类的爱也不会消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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