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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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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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一亩?”老顺问。

“只浇一亩,保口粮。水库就那点儿水。至多,一家浇上一亩。轮上一轮,再轮。浇不上,也就没治了。”

第十六章(3)

“大头来了?”老顺问。

“来了,招男人们开会呢……成呀,一亩就一亩。喉咙扎不住就成。”

“一亩?还不够老子们塞牙缝。”

“你可以吃奶呀?”魏没手子笑道。

“啥奶?”

“你儿媳妇的奶呀。”他夹夹腿,大叫驴扬蹄跑了起来。

“你还是吃叫驴奶去吧。”老顺大声说。

老顺摇摇头,苦笑了。为啥人总爱拿儿媳妇开玩笑呢?真是的。老人在一块,互相调笑的,多是关于儿媳妇的,好像老了没事干,就爱想儿媳妇似的。不知别人是不是这样,他没有。真没有。一来,他眼里的儿媳妇和女儿差不多。二来嘛,背了。不想那事儿了。真背了。脑子里一天乱糟糟的,身子总是忙忙颠颠。心早让一些乱七糟八的事填满了,几乎没放那事儿的空闲地方了。老顺知道水库里的水浇不了多少地,但还是添了新的希望。不管咋说,救一亩,是一亩。吃不上馒头,能吃几颗炒麦子也成。没法子。他想,是老天这样抠搜,人是没法子的。

(3)

队长大头家挤满了人。乱嚷嚷的,像吵架。大头的声音很大:“你有本事,你嚷去。老子没那个本事。”白狗的声音也很大:“哟,以前回回浇末沟水。这回要是再末沟,老子羔子皮换他个老羊皮。那么一丝丝水,你偷一些,我偷一些,淌到地里没有尿粗,能浇个啥?”“就是。”王秃子应和道,“一样掏八十块水费,为啥别的村能浇头沟,老子们不能?”

嚷嚷声沸水一样滚。

“有本事,到水管所嚷去!”大头叫:“我跟前嚷啥哩?老实说,老子的这个帽子戴得急急儿了。谁当谁当去,老子不干了。”“哟,才搁挑子。早干啥来?”北柱说。

“就是。这会儿,娃娃头都出了水门了,你接生的老娘婆往哪里跑?”毛旦说。

大头呸一声:“说得轻巧。你以为孙子好当?老是求爷爷告奶奶,可又顶个屁用?世道变了,谁是讲理的?人家认的是啥?知道不?人家南沟隔三间五就烧香,鸡啦,羊啦,票老爷了。我们给了啥?一收点这个那个,还说老子如何如何。一群抱着尻子亲嘴吸不出屁来的小气鬼,想浇头沟水,寡妇子梦球去吧。”

“哟。”北柱说:“老子们倒成了寡妇了?不信水管站的这些驴撵的长得不是肉心,眼睁睁叫老子们的庄稼晒成干草?”

大头冷笑道:“就你的是庄稼,别人的难道是草苗了?就你长着吃饭的嘴,别人难道是喝风的窟窿了?有头沟,就有末沟。你咋吱吱,人家也这么个排法。有本事,告去!”

“对。告!不信没个天理。”毛旦咋呼道。

“告个啥?”大头说,“人家犯了啥法?人家又没给老天爷打电话叫少下些雨,人家又没把水库里的水喝干。你告啥哩?”

第十六章(4)

“就是。”老顺接口道,“末沟就末沟吧。人家把水放足也成。弄不好,得罪了人家,他再给你个黑馍馍盖天窗,更倒霉。天这么旱,沟都裂了口。你知道沟里的损耗多少?就是少放个几十方,你还不是哑巴子挨球?”

“法子又不是没有。”大头说,“该花的还得花。天这个旱法,又没电。眼睁睁只能靠水库的那点水救命了。你多些,我就少些。明摆着的,你不花钱,吃亏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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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大吃大喝呀?”王秃子叹道。

大头说:“请!不能含糊。多请一次,少请一次,早一点,晚一点,明摆着不一样。”

“就是。”老顺说,“只要人家买你的账……一口人得出几毛?”

“几毛?”大头哈哈笑了,“哟,你以为人家是你的小姨子呀?多少给几个,就扑到你怀里了。千儿八百的,还不够人家塞牙缝。”人们都“哟”一声。屋里响起一阵牙缝里抽气的唏哩声。

大头说:“要打点,就得打点上个事。不能钱化了,再落上个鬼日鼠。少了不成。一口人先出五块活动费。交麦子也成。不交的,不叫浇水。丑话说到头里。先小人,后君子。有啥话,当面鼓对面锣地说。不要当面好好好,背后说三道四,说我大头如如何何。老子可不背黑锅。”

(4)

散会后,老顺出了大头家。心很沉。路上遇了几个老顽童,也懒得说笑。溏土很多,但老顺眼里心里无它。不多时,裤腿便成白色了。空气里的焦味儿很浓。老顺闻得见,心便愈沉了,像胸腔里悬了个石头,呼吸也促多了。

一个人在凄厉号叫。老顺听出是五子。

五子疯得更凶了。没有桎梏的时候,他会扑向任何一个女人,扯下她的裤子,咬破她的嘴唇。

老顺进了瘸五爷家。

五子的手腕已被铁链子磨得血淋淋的了。他的身子骨仍很结实,脸上有种异样的红。这红使他产生了一种公牛的神韵。他的叫声也像公牛。

瘸五爷蹲在屋檐下的阴荫里抽烟,对儿子的叫声无动于衷。见老顺来了,没言语,身子往旁边挪挪。老顺就蹲在台沿上。“又收钱哩。”老顺说。

瘸五爷不搭言,嘴对烟嘴,凝住不吸。许久,吸了一口,没一点烟,牙缝却仍是下意识唏哩。

“活不成了。”又吸了一口无烟的烟锅,瘸五爷说。

“就是。”老顺应。

一阵沉默,连唏哩声也没了。冷不防,五子号叫一声,仍是那两个叫人听来瘮怪怪的字。

第十六章(5)

“瞧。”瘸五爷瞥一眼五子,“没治了。”

“这种病,娶个媳妇,也许就好了。”

“谁给哩?”瘸五爷木木地说,“你说,谁敢把姑娘往这穷坑里塞?”

老顺叹口气。

瘸五爷装了一锅烟,燃了火机,手抖着。火苗儿在烟锅旁摇摆,好一阵才进了烟锅。瘸五爷很促地咂几口,喷出阵阵烟。望一眼厨房里忙活的老伴,说:“不能再这样了。”语气很低。

“走,找个僻静处喧。”瘸五爷站了起来。

二人出了庄门。门前有块地。地里有个沙丘。这是被植物降服后不再移动的死沙丘,上面长满了梭梭和黄毛柴籽。瘸五爷一屁股坐在沙上,说:“想了好长时间了,总下不了手。可没法子。一家人活不出人。村子里也路断人稀的。你想,这个祸害。”

老顺不解他说的意思,说:“就是。”忽然,他觉出了什么,又问:“下啥手?”

“你想……这个……”瘸五爷不望老顺,用烟锅一下下在沙丘上划,却不再往下说。老顺一把夺过烟锅,心疼地用手捋捋。

瘸五爷木了脸。风吹着他乱糟糟的头发,头发里多的是尘土麦秸之类。“这些年,可真苦了他。”老顺想。

“直说了吧。”瘸五爷的声音突地大了,过去他很少那样大声的说话,“那个祸害,不能留了。再留,真……嘿——”

老顺明白了。“你想干啥?”他很吃惊。

“干啥?没治了。明摆着没治了。把人也糟害够了。你想,砸人家玻璃,点人家草垛,追女人,……啥没干过?……再不整治,真无脸见人了。

“咋整治?”

“‘做’了他。”瘸五爷眯了眼睛。

“啥?亏你是个爹,亏你是个人,亏你想出这个法子。羞先人咧。你又不是挖鸡溏屎的,咋能想起这?”

“不这样又能咋样?你说,能咋样?钱花了个路,可病,瞧……有啥法子?啥盼头也没了。只怪他投错胎了,投到这个穷坑里。”

“可……不管咋说,是你的骨肉。你就这么一个儿子,香火还靠他往下续呢。”

瘸五爷苦笑道:“还管啥香火?这个祸害,给村里人添了多少麻烦。总得干活吧?总得吃饭吧?总不能整天看管他吧?不小心,叫他跑出去。谁知道会干出啥事儿呢?病到这个份儿上,听说杀了人,也不负责。除了……那个,再有啥法儿?”

老顺皱眉想了许久,说:“不成。你不要胡想。……由天断吧。”

“天?嘿嘿。”瘸五爷嘴里发出笑声,眼里却流下两行浊泪,“天是啥?你说,天是啥?我一辈子动不动就天呀天的,可总没见他开过眼。谁知道有没个天?要有个天,为啥……为啥……受若的尽是我们这些平头面姓?由它断?它会断个啥?”

望着瘸五爷脸上的泪,老顺的心一下下抽动。

第十六章(6)

“再说,你说,村里人苦不?够苦了。能受的受了,不能受的也受了。再叫受我这疯爹爹的罪,我还有啥良心?”顿了顿,瘸五爷又说:“‘做’了他,咋也行?蹲班房子,吃铁大豆都成。死也叫人死个安稳。现在,老叫人觉得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

老顺从瘸五爷手里要过烟锅,捻捻烟嘴,装了烟,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拧眉,许久不动。

(5)

老顺一进家门,就闷闷地盘坐到炕沿上,回味自己和瘸五爷的谈话,觉得脊背上凉嗖嗖的。“人命关天哩。”他想:“虽说确实没啥法子了,可人命关天哩。”他打定主意,再见了瘸五爷还是劝他“由天断吧”,虽说他自己也开始对“天”不信任了,但还是劝他由“天”断吧。

脑中紧接着又被火烧眉毛的那些收款占满了。按队长的算法,老顺一家共得出二十元。对他来说,这不是个小数字。天知道随后而来的又是什么费。粮不能粜。天这个旱法,再不下雨,收成都成问题了。再有个啥路数?猪还小。还有那棵大树,魏没手子问过几次,可老顺总舍不得卖,他想留下自己用。人上五十,夜夜防死。总不能苦到后来连四块棺板也留不下吧?他舍不得卖。那树做棺木当然是好材料。虽说是白杨,可他觉得是好材料。他见过卖的那些棺木,薄,小,鬼头鼠脑的。他要自己做,板要厚些,大方些。抠搜吝啬一辈子了,在这个事上他不打算再抠搜。反正,树,他打定主意不卖。

忽然,耳旁响起一声喝斥。一看是老伴。这是常有的事。近来,老伴总在犯神经,动不动就学那个当阳桥上的张飞。老顺不和她一般计较。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没啥。嗓门里又没个锁喉的节,叫几声由她叫去。但老顺不知自己又在哪件事上碰了老伴的神经。往常,她的狮吼总是有理由的,比如,脚臭,睡懒觉等等。

“染成个啥了?你瞧,这回脏了你洗。”老伴指着他的裤子上的溏土。

“噢,我还以为是啥呢?”老顺宽容地笑笑,伸手在自己的裤腿上扑打几下。一股纤尘扑向空中。

“门上去!门上去!灰落到家什上了。”老伴拧着眉头,仿佛老顺是一堆很臭的东西。

老顺又用力拍了几下。他发现老伴瞪起了眼,知道又一场风暴该爆发了,便赶紧转移话题:“队里又要钱哩。”

老伴一听,马上像鸡抖翎毛一样把方才的所有表情都抖了个干净:“啥?又是啥钱?你吓啥人哩?”

“谁吓人?给水老虎进贡呢。”

老伴的脸色马上转阴了。“咋办?还有个完没完?咋办?”她不停地念叨着。

“反正,那几颗糇食动不成。天这个样。谁知道明年的养命食还有没个着落?”

老伴皱着眉头唉了半天,也没唉出个法儿来。

后晌,猛子回来了。人还没进门,就扯了一路声音:“你说这世道,活叼活抢哩。你想,要买路钱哩。”

第十六章(7)

“谁?”

“再能是谁?还修了房子,大盖帽把守,过一回四块,乖乖,四块。四块票老爷。”

“不过就是了。”

“不过?人家把旧路挖断了,说是修。只有走武南的那个新路,说是高速公路,用了三天,就全翻浆了,车陷进去出不来……屁,啥路。你猜牌子上写的啥?‘贷款修路,收费还贷’。上回收了多少?一辆车几十块,大车还按吨位收,国家干部还扣了工资,说是集资修路。老师们更是一提就气得要命。钱呢?那些钱到哪里去了?咋又成贷款修路了?……就算贷款,咋修这么个破路?一走,就翻浆,而且到处翻浆。钱叫人贪污了,肯定。不贪污才怪呢?这伙牲口,都是蜇驴蜂。一咬一口血……唉,不对,咋是蜇驴蜂呢?……我们不就是驴了吗?……应该叫咬屄虱,……也不对……应该叫臭虫……对,叫臭虫。”

“行了,行了。”老顺皱着眉头晃着手,“疯都聒犯了。你少说些成不成?人家天生就是咬人的。你天生就是叫人咬的。咋呼啥哩?你把你的三寸喉咙务息好就成了,管人家干啥?……白狗给了你钱没?”

“给个屁!现在手稠,到处是三轮子,疯蚂蚁一样。收了三天,才收了几袋豆子,还花了八块钱……还没处理呢,说好一天给我十块。我估摸,也就是说个话。明摆着的,人家连柴油钱都搅不住,我咋好意思向他伸手?”

“行了,爹爹。”老顺摆摆手,脸上显出非常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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