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令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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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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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风车是我的,还给我!”当归仗着个头高些,把风车轻巧地举过头顶又往屋里奔,蕙娘拖长了声音笑道:“好我的当归哥儿,你一天不欺负你妹妹,你便过不去是不是?”当归一边跑一边说:“风车是我做的,就是我的。”溦姐儿在后面急冲冲地嚷:“你说好了做好了送给我的,你耍赖皮!”可是一抬头看到令秧,溦姐儿便安静下来,不作声了。没人追赶,当归顿时觉得没意思起来,举着风车的手臂垂了下来,脸上带着一副鸡肋一般的神情,嘴里嘟哝着:“给夫人请安。给蕙姨娘……”后面那“请安”两个字基本是被吞回肚子里了。

令秧的脸像是被自己的笑容融化了那样,张开手臂道:“当归过来呀。”嘴里虽然说着:“你一个哥儿,跟姑娘家抢玩意儿,害臊不害臊?”却是一把把当归揽在怀里,还顺便捏了捏当归尖尖的鼻头。问道:“吃点心不?”溦姐儿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地上,漆黑的眸子注视了一会儿令秧,便又把眼光移开了。蕙娘看在眼里,只好对溦姐儿笑道:“不就是风车么,蕙姨娘让人再给你做好的。你喜欢什么颜色只管告诉我……”“依我看。”令秧依旧搂着当归,表情淡淡的,“风车也没什么好玩的,一个女儿家,整日为了追着风四处疯跑着,终究也不像个样子。”溦姐儿脸上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只是静静地往蕙娘身边靠近了些。蕙娘长叹一声道:“就由着她玩儿一阵子吧。”说着伸手抚弄着溦姐儿头上插着的一朵小花,“眼看着就该缠脚了,横竖也不剩下多少日子能这样跑一跑。”令秧笑道:“你就总是纵着她。”眼睛也不再瞧着溦姐儿了。

府里的人谁都看得出,夫人不怎么喜欢溦姐儿——虽然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可到底比不上当归,老爷留下的唯一的血脉。蕙娘虽说知道个中缘由,心里却也难免觉得令秧有些过分,可是这话是不能明着说出来的,她只好尽力地疼爱溦姐儿,让府里的人都看着,有她在保护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

侯武和紫藤完婚那天,唐家大宅里倒也是热闹。

婚事都还在其次,众人现在都晓得了,从此以后他们便有了新的总管夫妻。旧日的管家娘子从此正式卸任,被府里养起来等着终老,仪式上,拜完了天地,这二人都没有高堂在身边,因此,拜的就是原先的管家夫妇——老管家被人抬了出来,左右搀扶着架在椅子上,受了这一拜。

其实在婚礼前一天,侯武和紫藤二人已分别来拜过了各房的主子。侯武深深叩首的时候令秧道:“起来吧。从今以后就是成家立业的人了,咱们府里虽然是没有老爷,可是越是这样,大小事情的规矩方圆越不能给人留下话柄儿。从此以后,很多事情就交给你和紫藤了。你可知道,在咱们家,最看重的是什么?”侯武垂手侍立着,听到问题立刻惶恐地抬起头来,满脸都是老实人才有的那种不善言辞的窘迫——也并不是装出来的,他的确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令秧笑了,笑意里全是宽容,这让侯武依稀想起多年前的那位夫人——可是她们终究不同,令秧无论如何,都无法假装自己像是一个“母亲”。她缓缓地叹气道:“这个宅子里,我最在意的,便是这一屋子女人的操守和名节。或者我讲得再明白些,这一屋子女人的操守和名节,绝不能在别人嘴里被玷污了。咱们家——账房上每年收多少银子又花多少,有没有亏空能不能盈余,什么差事用什么人又罢免什么人,我通通不管,我不识数目字,也不想费这个力气;可若是咱们家里传出来什么不好听的话不名誉的事情——那就是我的事情了。你可明白?”

侯武连声答应着,心里却想起很多年前一个晨曦微露的清晨。那似乎是个初夏,不记得是族里唱大戏还是过端午了,他吃多了酒,强撑着帮川少爷把马牵进马厩去,头晕沉沉的,觉得那匹马的眼睛好像飞满了四周,他的身体模糊感觉到了一堆松软的稻草,倒头便将自己砸进去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一时辨不清自己身在何方,耳边却听见一男一女的说话声。女人说:“谢先生,我怕是等不了那么久了。若有一日实在不得已,只能自己了断。就怕那时候没工夫跟谢先生辞行,先生的恩德我只能来世再报……”他听出来那是谁的声音,正因为如此,才吓得丢了魂。然后男人的声音道:“夫人遇到了什么难处吧?不过谢某只劝夫人……”往下的话他便听得不甚明了了,只是那句“谢某”让他知道了对话的人是谁。他恨不能把自己的身子埋进稻草堆里,脊背上的冰凉倒是醒了酒。

他没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个。其实他自己也不甚明了这件事的意义——只是他知道,这个记忆必然要留着,日后总归有用。

他自然不会知道,当他退出令秧房里的时候,他脊背上印着小如含怨的眼睛。小如得知这场婚事定下来之后,在后半夜偷偷地哭了很久。不过小如知道,这念头早就被夫人掐断了,或许本来就不该有的。小如不是个跟自己过不去的人,天亮以后,她便好了,又欢天喜地地跑去打趣紫藤,顺便热心好奇地想要看看新娘子的衣服。

洞房花烛夜,他穿着一身簇新的衣裳,在床沿上手足无措地坐下来,似乎觉得新衣裳太拘谨,可是真脱下去又太费事了。他打量着八仙桌上畅快地淌着泪的喜烛,故意不去注视身旁那个盖头未掀的女人。新房虽小,可已经是下房中最上等的两间。全套的家私物件,甚至新娘子的首饰,都是蕙姨娘亲手置办的——蕙姨娘甚至没有动用账房上的钱,是拿自己的体己出来给紫藤置下了这份让所有丫鬟都羡慕的嫁妆。

他隐约听得到,阖上的房门外面,那些隐约的嬉笑推搡的声音。他终于站起身掀掉盖头的时候,那些声音就更嘈杂了。头发被盘起来,并且浓妆之后的紫藤看上去有点陌生,他几乎无法正视她涂得鲜艳的嘴唇。他只好重新坐回她身旁,他和他的新娘默契地安静着,等到门外的人们意兴阑珊,等到那些鸟雀般细碎的声音渐渐平息——在那漫长的等待里,他想说不定能娶到紫藤是一件非常正确的事情,因为她和自己一样,熬得住这样让时间慢慢被文火烧干的寂静。紫藤突然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吓了一跳。

“往后你若想去蕙姨娘那里,照旧去便好。但是要记得让我知道。”紫藤的声音很轻,但是吐字清晰,珠圆玉润的。

他大惊失色,却依旧保持沉默。其实他第一个念头是让她当心隔墙有耳,只是他又实在说不出口。

即使不望着她,他也能感觉到,她缓慢绽开的微笑似乎在悄悄融化着他的半边脸颊。她轻叹道:“昨天,我跟蕙姨娘告过别了。我跟她跟了这么多年,什么都看在眼里,她什么也不用说,我都懂得。我只盼着你能应允我一件事,无论何时,什么都别瞒着我。”

他知道自己做不到,可是若是照实说,又好像坏了什么规矩。

紫藤静静地说:“咱们睡吧。”他站起身吹熄了蜡烛。然后在一片黑暗里,摸索着重新坐回了床沿上。他知道她也纹丝未动。知道这个让他安心。他们就这样肩并肩地坐了很久——洞房花烛夜便这么过去了。

三日后的黄昏,看诊归来的罗大夫看见侯武拎着两坛酒站在自家门外。罗大夫一怔,道:“可是唐老夫人的病又不好了?”侯武摆手笑道:“老夫人近来安康得很,只是我想来请罗大夫喝一点,前日里成亲成得匆忙,只请了请府里一同当差的伴儿,不想落下了罗大夫,今儿是特意来讨打的。”

罗大夫听了,连忙拱手道:“啊呀,那真是要恭喜。我这几日被苏家少奶奶的病耽搁住了,拙荆也没进府里去——真真是错过了喜讯,我今晚该自罚三杯。”

顷刻间,他们之间便亲热起来,酒过三巡,更是亲如兄弟。

谣言,是在两个多月以后开始流传的。

第八章

人人都知道,谢舜珲近日流连于“海棠院”,夜夜笙歌,说起来摇头叹气的人倒是不少。

可事实倒也不完全像众人想象的那般。沈清玥看似百无聊赖地端坐在闺房里给古琴调音,不像平日里要出局时候的盛妆,可是那份相对的素净也是精心修饰出来的。倒是她的小丫头眼尖,愉快地扬声道:“姑娘,谢先生到了。”沈清玥笑盈盈地起身道:“了不得,如今你可是稀客。”谢舜珲大方地拱拱手:“我来给你道喜。却不知沈小姐成天价贵客盈门,我想要约上今儿个这一顿小酌,都恨不能等上半个月。”沈清玥一面招呼他坐下,一面接过来小丫鬟捧上的茶盅,轻放在桌上:“稍等,片刻之后,等茶叶都舒展开了,我再替你续上另一半的水,如此才不辜负它。”然后,柔声笑道,“其实不是要你等,最近我本就不怎么出局。眼看着启程的正日子快到了,眼下不过是挨个儿跟这些年的恩客们吃吃酒,辞个行而已。”——众人知都道沈清玥姑娘的劫数已经满了,遇上了愿意替她赎身的主儿。那官人本是南京人,家里能称得上是巨贾。本是来徽州跟人谈一笔买卖,花酒桌上看见了清玥姑娘,从此便明白了人间还真有“魂牵梦萦”这回事。两三年下来,终于替沈清玥赎了身,不日便要带着她回南京。

谢舜珲起身踱至窗下,突然连声顿足道:“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正对着窗子的墙上挂不得画的,偏不听。”沈清玥无奈道:“我家那官人硬要我挂在这里,我又能奈他何?你让我跟他讲再好的画儿也比不得实景,他听不进去罢了。”谢舜珲也笑道:“如今你倒真是三从四德。”又见砚台下面压着一张花笺,蝇头小楷如茉莉花一般端然绽放,只见一首七绝,题为《咏柳》:“昔日章台舞细腰,任君攀折嫩枝条。从今写入丹青里,不许东风再动摇。”他叹息道:“又不知是哪个犯了相思病吧,要你这么费心思回绝他。”清玥道:“这些年,这儿的人都习惯了海棠院有个我在——如今突如其来便要去了,有人伤感也是常情。”随即佯怒地白了谢舜珲一眼,“倒是你,说是来跟我辞行,以为我不知道,今日怕是南院没人,你才想起来我这北边儿还空着吧。”谢舜珲讪讪道:“谁说南院没人?我特地跟那边说了无论如何要来看看你。还有件事情想求你呢。”清玥啐道:“有事求我!什么叫薄情寡义,这便是了。”

“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前几个月休宁那地方有户姓唐的望族,他们家孀居的主妇趁着给老夫人做寿的日子,宴请四邻八乡守节的孀妇。我应承了他们族里人,帮他们写了篇《百孀宴赋》呈给休宁知县——哪知休宁知县正巧差人编纂着一本集子,专收各种颂扬他县里风化的文章。编这集子的人偏要给每篇文章题诗一首——我看过了他们给我的《百孀宴赋》题的诗,俗不可耐,若真的收进去了还脏了我的笔墨。我便想起你了——你帮我题一首,我给你虚拟个男人的名字,便成了。”清玥大惊失色道:“亏你想得出来!让我去给节妇题诗——传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才怪。”“你知我知而已,还有谁能传出去。我原本想自己写了充数——可是你的诗向来心思灵巧清隽,用在这里是绝对错不了的。”“也罢。”清玥爽快地笑道,“那些贞节烈妇们揣度不了我们这样人的心思,可我们揣度她们,倒是轻而易举的。”谢舜珲赶紧附和道:“那是自然——你就当可怜她们吧,她们哪能像你一样活得这么有滋味。”清玥眼里掠过一丝凄然:“这话便真的没意思了。”一时间谢舜珲也知道自己失言,急着顾左右而言他,却又觉得说什么都好像太刻意。无奈只得低头拨弄了一下清玥的琴,笑道:“以后,我会常想着你的《阳关三叠》。”清玥静静地说:“等我们小酌几杯以后,我再弹给你听。”

一时间小丫鬟端上了酒和几样精致小菜,二人落了座,沈清玥一如既往地为他布菜,谢舜珲问道:“这一次到南京去,是跟着他回他家的大宅,还是将你安置在别馆?”清玥沉默了片刻:“我没问过这个,随他安排。”“这里头有个分别。”谢舜珲放下了酒杯,“总之,去了他们家,不比在这里,总得做低伏小——说起来也辛苦你了。”“我会当心。”清玥还没饮酒,眼睛里却已弥漫上了醉意,“你也一样,别看你总替别人盘算,其实你才是最让人放心不下的那个。听我一句劝,南院那边,玩一玩便算了,认不得真的。”谢舜珲笑而不语,又兀自饮了一杯,清玥却没有换话题的意思,“一个人情浓情淡,全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你呀,你的情就太浓了——就算兑进去七成的水也够寻常人用上一辈子。南院那个——之前不是祁门目连班子里扮观音的小旦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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