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尔的话还未说完,罗锴已经移步踏入厅中,指点着卓尔喝问:“你家国主自使团入境,桩桩件件无不是发难亵辱,尤以九月初三日行径最是折辱。既然全无半分诚意,何必要假意伪善和亲。尔等究竟是何居心!”
沈骧无奈的将药盅往桌上一撩,心中暗骂: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匹夫。果然,卓尔根本不予赊欠,不怒自威的反讥笑讽:“罗大人惜福吧,好教你明白,直令我家主公积下今日雷霆,倒有五成是你的功劳。若非沈大人今晨不顾内伤未愈,毅然赶回驿馆来,汝当此刻还能站在此间与某对话么?奈何桥上冤魂无数,试问你见过几缕还阳的?在下不才,自幼听闻过罗氏家传五钩神飞枪精妙绝伦,为历代君王开疆拓土之倚重。可莫要到今朝改成刻写阵亡名单的铁笔才好!”
一番话说得沈骧又不禁暗笑,英琭一张嘴刁钻,手下爱将的嘴竟也不是吃素的。唐劭那般纳言,只怕素日的话都被卓尔说了。想到此将手一摆分开两人,又扶着卓尔的肩背送他出门。
卓尔被罗锴勾起了倔强性子,居然拖着沈骧直接回了家。唐劭见了沈骧,见礼之后只是嗔怪的扫了卓尔一眼。遂请卓尔母亲出来与沈骧见面叙话,自己则叫卓尔出来一起备办饭食,分拣熬药。
一顿晚餐暖融融热腾腾,吃得分外舒畅。小坐片刻之后,一家三人用马车将沈骧径直送到驿馆门口。卓尔母亲将皮手笼套在药盅上捧给沈骧,含笑点头又扶着唐劭的手坐回车内。
罗锴被同行官员们哀告的再无食欲,索性丢下残羹冷炙离桌出来。行至后院见沈骧的房中有灯烛之光,便招呼了一声进门。沈骧靠坐在椅中,手揣着皮手笼正在闷坐。烛光掩映着将一张玉面勾勒出隐隐光圈。散在肩头的发缕沿颈垂下,映得那一段颈项愈发润泽好看,恍有气息稍重就可将那片肌肤吹皱吹破。此时的凤郎,已不见平素凛冽尖锐,竟是触手而化般的脆弱。走至近处,瞥见字案上一张之上,墨迹未干。
“仪光在思索应对之策?”罗锴指指字柬,示意在问是否可以拿来看。
骧却没理会抽起字柬折好,塞在靴子里。“哪里有什么应对之策,一团污糟罢了。我思来想去,能联系到本次和亲利弊的几条线,除了鹤卫暗卫不在控制,可能暗中行事;也实在想不及其他可能”两手一摊又是一个苦笑:“可叹这近千条命,白白与不知根基的人做了替死鬼。”
罗锴眼巴巴望着对面脸色格外苍白的沈骧,心间此起彼伏最炽者莫过于不甘心。想罗家男儿历代皆是胯下神骏,掌中银枪,出入万马军中如入无人之境。再没想到会有他今日这么窝囊。不仅是被这个舞妖凤郎耍得找不着北,眼看又要被个胡汉串秧的杂种,玩的魂飞魄散。一步步跟着,就成个龙困沙滩虎落平川的尴尬境地。忽然想到眼前之人,素来是个不吃亏的主儿,于是关切问道:“看贤弟这幅认命的样儿,莫非着了西恒胡儿们的暗道儿?”
沈骧斜瞟了罗锴一眼,不疾不徐的回答:“被耀庭兄不幸言中了。咸宁成外被迫急催真气,已至内息大乱,和亲宴上的烈酒更催的内伤发作。虽然其后控制住伤痛,却也为此封住了身上几处致命大穴。眼下我手无缚鸡之力,是不得不认命了。”罗锴险些后仰过去。
骧裹了下肩上的夹袍,缓缓起身,从暖盅里取出温着的汤药,咬牙闭眼一口气喝下,苦的五官扭曲。“现下想谁是刺驾主谋都无济于事。和亲之盟必是就此截止。耀庭兄宽心回去就寝吧,骧必会寻出对策令使团尽快启程回朝。想来亦将面临被挟送出境的结局。倘或近日能接到放行照会,你便暂代领队之职,于前面且行且走。若至安奉境内,我还未赶上,也就不必再等。回朝之后奏明陛下,尽可以殉职论处。,如此亦可以保证着千余人回去之后,不至于受牵连。”
明明是在交代后事了,罗锴越听心里越冷。“仪光,你要三思,这可是要身败名裂的。”
沈骧怅然摇摇头:“英琭此刻未动我们,不等于几日后就不动。暗卫擅自行动也好,还是踩了人家的圈套也好,亦或是叶某人身后的人借机报仇,都是为人作嫁。拖延下去徒生异变,我们一个都回不去。莫如由我做个质子。换你等先行出去。至于沿途安危就看汝等造化了。”
罗锴仪仗拍得案上物什一跳,挺身而起情绪激昂:“不可,贤弟的清白必要因此毁灭殆尽,让吾等情何以堪。”——“清白?哈,沈仪光初入尘世就顶着亡国之谶,十余年来沥风沐雨,哪里还敢想什么清白。”
骧拾起烛台下的小剪子,将烛心剪断。“沈氏自世祖朝开国时立名开府,百余年间,出过开疆将帅,亦出过保国之臣,还未有过汉室苏武那等执节守信的忠义之士。说不得如今要有我来补上这个缺。若能就此博个以身许国的结果,不失为一种幸事。”靠着桌案看定罗锴戚戚然。“只是···锴哥,你千万依小弟之议,留你掌中枪心间豪情,释放于日后沙场,切不可一时冲动白白耗费在,眼前这政蠹相争计算倾轧之上。”
听得沈骧居然开口唤出手足间才有的昵称,罗锴悲怆交集,顾不得许多抢步上前,张臂抱那人在怀里。“贤弟今日之痛,皆是罗锴造成。如今还要仪光拼舍身名周全与我,锴恨不能替,是为兄害苦了你···”说话间音色哽咽。
沈骧强耐着性子挣开罗锴的环保,自袖中拎出手帕挂在罗锴手指上。“我还没死你就先来哭一场么。如今能得你明白我的用心,也就值得。罢了,两三日内,恒方也该有所计较,你知会驿馆中人做好随时启程的准备。”
次日一早卓尔如约来送药,被告知骧伤痛突然加重。卓尔焉敢耽搁,立即备了车乘将沈骧护送赶往禁宫。罗锴按事先计议,在旁帮着护送一起出行。
借卓尔入内报信的功夫,罗锴终于是一时良心发现,承认了有叶茂身后的旧部混迹在送亲队伍,意在寻找时机,刺杀英琭甚至包括要杀掉沈骧。为表示再无藏瑕,罗锴取出藏在发簪里的密信交给沈骧。
在看清密信内容之后,沈骧只觉两腿绵软,靠在车架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卓尔很快跑回来传话,请送亲使及护驾主将往南书房见驾。罗锴要上前去扶,被沈骧冷着面孔一把推开。整冠正服迈步跟定引路军士进了大门。
西恒皇宫不似南朝禁苑,雕梁画栋,而是自成一派肃穆大器,古朴豪放凝练庄重。
跨过一道暗棕色高槛大门,眼前眼前赫然是回字形对称抄手游廊,依然是暗棕色廊柱,如两条巨臂擎举着正中的一座九进大殿。。汉白玉石阶下,宝蓝色墨狐滚边长袍,胸前团花并非是飞龙腾蟒,而是一只金翅大鹏。这等别具一格的王袍,当世享有者除英琭之外焉有二者。
此刻,英琭倒剪着双臂,两足实踏,面沉似水;束发飞云冠上一颗鸽卵大的明珠无风而颤。星目如电直逼着正面而来的人。分明可见一团气浪排过来,却又是凝神细看之下散于无迹。
随着沈骧步步而进,并无明令,已见两排荷戟兵士雁别翅队形自抄手游廊中包抄过来。在接近约有二三十步之距,英琭忽然将右侧袍袖向前一拂,跟在沈骧身后的罗锴,只觉被重手推了一把,倒退几步才站住。再看沈骧依然缓步前行。直至十步之距处立住,挽手一礼。
孰料直起身型正要开口,英琭右手一扬阔袖拂过之际,指出迅疾如风几记点出,沈骧身形一堕已倒在英琭臂弯中。
这般变动大出罗锴意料,情急中提气抢步要往上冲;早有两侧荷戟兵士出手,几步铿锵,四杆长戟将罗锴夹在当中,另有四杆长戟两两交叉直向他腿弯处别过去,扑通一声,罗锴双膝着地。夹住身体的四杆长戟正要翻转月牙刀割喉,只听一声断喝:“罢了。”所有长戟应命保持现状。
“略施薄惩而已。孤家着人关照在先,你们还敢擅自违逆孤家指令;尤其是你竟敢擅自动他胸前的封脉针。但你还算有点自知,若是动了别处的,此刻早已被长戟挑着晒到驿馆门前去了。”英琭横抱起已近昏迷的沈骧,斜睨着不远处被夹跪着的人,唇角挤出一声笑。“罗耀庭,你那奔雷掌气候差得远。倒是这临危不惧不曾喊出‘救命’的硬气,也算得是敢作敢当的汉子。你所以至目下还能活着,倒是要谢你自家这差强人意的奔雷掌,为孤家送上了绝佳机会。余不多言,回去等着文书收拾行装准备上路,孤家没兴趣留一群废物在此吃闲饭。若是有缘,来日两军阵前再让孤家考量你的罗家枪。亦或者,你一如来时那般鼠摸狗盗东张西望,亦就不需等来日。回去给隆睿嘉带话:沈仪光迟早都要是我的人,他有那份孝心的话,可以来喝喜酒。”狞笑几声之后,一团蓝影已经闪去。
罗锴直如坠入五里雾,想喊冤枉,竟似被封了哑穴般,张着大嘴喊不出声。跪在地上,几乎要呕出血。突有兵士撑不住笑出声来对另外几人笑道:“快看,他裤子湿了。哎,你们猜,是被主公打坏了那个东西,还是被吓得?”啊哈哈哈···笑声四起。
睁开眼睛,看到窗外日光投在地面的位置,约在申时左右。所在屋舍正是日前匆忙离开的那件精舍。
透过编着金丝垂线的线缕屏风,隐约可见有人在字案前挥笔行书的姿态。青玉锦山浮云香薰中,淡淡的沉香荡漾飘散着。掀开轻裘软被坐起身,骧发觉身上的朝服不见踪迹。衣架上挂着一件玉白色外袍,并一条群青色白玉如意扣丝编腰带。床下摆着软底小靴。
显然是早就准备下的。骧起身一一穿戴齐整,稳步绕过金缕屏风。
英琭停下笔,抬头看着换衣出来的人,立时笑如春日祥和样暖,蜜里勾油般浓:“睡得好么。过来。”放下笔,从手旁暖盅里,提出慰着的参汤。又牵着骧在字案前落座,把参汤按在其手中:“若不要为兄动手喂,就不要剩下。用完了来看看我刚写的字。”
骧握着药盅还想说话,英琭则指指他的手上。意思是有话也等喝完参汤再说。参汤正是冷热适口的温度,很快就喝净。放下药盅,骧单刀直入的问:“我身上的封针,除去璇玑、膻中、神阙、气海、至阳、命门这几处,何处还有?”——“中极、会阴和尾闾”英琭极尽坦白如实作答,骧则不免气急败坏,发作不得。
英琭竟是深谙转圜之道,大模大样的招呼着骧到字案边。案上的陈列件件都是罕见珍品,真个是气势干云。九大五小十四天目飞龙戏珠砚,青云直上九天月松烟墨柱,青玉金线竹节狼毫笔,竹丝冷金笺。注目纸上,银钩铁画,霸气狷狂,依旧是青莲居士的《长相思》。却在左角落款之下,一枚鲜红印文,朱砂未干。细看是四个篆体字——仪端瑞光。
正略怔之际,一枚无瑕和田玉印章,放到了被托起的手指间,是一枚羽翅形状的随身图章,确切说是随身行文小玺。上面的章文正是,仪端瑞光。
英琭居然用沈骧的表字,作为行文印章用字,其中深意何须再赘言。“为兄先前曾言:为仪光留有丹书之封。今日也算一偿心愿。凤印得归其主,何其快哉!”心情大好之下,英琭的声音略显沙哑,别具悦耳音色。
骧胸中那颗心被掀得狂潮翻涌难以自制,喘了好深一口气才勉强把持住。“大哥···,大哥一片深情,委实令小弟惭愧。我···终究是外朝一介小吏,承受不起如此厚赐···何况···”何况我们迟早要成对手。
一双手掌包裹住骧的手,握住凤印,硌得手心生疼,根本挣脱不得。“仪光,兰若牵魂已破,你再无需羁绊于心术钳制搅扰。从此世间,于你而言,也再无不可承受之情。可知因何非要令你清醒彻痛么?你在弥留临界之时,唤出了一个词,足以断定异术尽数破解。你已回复灵台纯净。”
鼻酸目胀,喜极有泪意却没有泪。有些难以确信,困扰数年的噩梦终于挣脱。从而却不敢直视眼前之人。
鹤卫出关时杀了他的幼弟陆晨,奉命行刺未遂看过他的大纛旗;数日之内,反而是他耗损内力以助治愈内伤破解异术,及至目下,一枚以自己表字为印文,用作行文之准的小玺···桩桩件件如通红正旺的炭,散发蓬勃着让人透不过气的炽热,要将胸膛连同一颗心烧化。
转而想起返回之后,将要着手之事,乃是幡然无情、干戈相向,甚或是以死相拼。心中骤然而起的撕裂之创,冲得人几乎要脱口呼痛。怎样才能骗得自己,令自己相信眼前种种乃是虚假,尽可熟视无睹?怎样才能不让这颗心,如是被活剐一般的疼?怎样才能不让这颗心,势必要被生生劈作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