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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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蜀-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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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老板的歌筵如时来献,荆璟轩厅中锦幔高挂,彩屏张护;灯烛辉煌里,江陵王一早在旁迎候,宋韫等留宿的宾客也乐得迈出屋门来凑热闹;唯有发叔日里训练了几个江陵王荐来的武人,晚间还要在房里闭门练功;小蒋与绣蓉自是在众人的簇拥中并肩坐了正席。
  三对舞者,两两转出,江陵王奉送的娈女狡童正派在这场上场下的诸端事务中、处治井然。场中舞衣落落,皓逾霜雪,袖长堕地,莲步凌波。倏尔罗袂联翩,绕身若环,缓歌纡萦而唱;腰身低旋,玉缨瑶珰之响:《白纻》绮靡,艳姿难喻,轩中男女观者无不翩然神驰。
  软舞才歇,健舞之继。上场一对男女舞者,灵通心谐,足手所至,皆合若契;顾盼而神传,肢动而交应。忽地隆冬鼓响,原是厅场中央的地上置放了盘鼓。舞者足踏盘鼓,时而仰面折腰,时而腾空起跃,乃至以身仆跌摩击鼓面。其音乍续乍绝,其舞胡旋蹁跹;瑰姿谲起,迫入急节;一声盘鼓齐鸣,群响毕绝。
  江陵王派人来换上热茶点时,在座诸人才惊觉夜色已深。绣蓉顺手捻一块鱼糕放进嘴里,却是食不甘味;她十指轻翘,剥了一瓣蜜桔喂给小蒋:“真是好看啊。——不知他如此款待,究底何所用心?要不我们回……”
  话未了,歌声起:“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婉转清幽,彭老板躬亲怀抱琵琶,引弦相和。
  一袭深玄的舞衣,翩跹而至,似自天而降,美人手执一支金盏菊半遮俏面。手中的花开得极盛,花头仿佛碗口大小,金艳艳的色泽一如她袖缘的刺绣的金线;吟唱之间,她的珠靴也仅是偶尔点踏了盘鼓,却敲出别样的一番曼妙生趣。终于,她素手微垂,露出一整张美人的面庞来;明眸流盼,不期与小蒋四目相对。
  说“不期”,在小蒋来说却是“宿命”。那一瞬,小蒋似乎知觉出她投来目光中饱含的温度,两颊这一霎就要灼伤。
  他慌乱了——这是久违的初恋才有的心灵的悸动,慌乱到发生的这瞬间的一切在他而来竟是恍惚得不确实的。
  目光交激,他居然不能直视,错愕中侧首他顾。
  群巫衣玄执具而舞,她亦衣玄执具而舞,可两厢比照下,其别何啻云与泥!
  此歌终了,她的出演尚未终。
  ——女人的直觉是如此恐怖,她预感不祥,果真不祥,尽管她未有前知之能。那是一曲红极时下的《绿腰》,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绣蓉却已不忍猝视了:“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李群玉的观舞词,正像是为眼前此情此境提前做好的注脚。
  她败了,一败涂地。起舞之人,她的身段也不比自己更粗壮些,却有着一种自己所无可比拟的东西——她的大气、雍容、高华、明艳,无一不将她的娇怯柔弱比照得不堪入目,连自己都觉自己面目可憎。
  她虽不称绝色,但也无疑是个美人儿,放到她的面前,却只余了自惭形愧:那是蒹葭与玉树的凛然之别,她才是名副其实的芙蓉花,而自己不过是树旁一株永世也无人问津的野芳……
  这种自她手足间透出的气势,小蒋也觉察到了,它是由内而外,自然而然的。
  即使倾城倾国、富可敌国,天下无敌……他她也未必能有这样一份儿自信的雍容;相反,有的人即便出身贫贱,即便一无所有,却是生而自信、威仪棣棣。
  ——那是绣蓉所不具的,也是他所不具的。于是,他突晓了他所缺欠的那半儿。她犹若一道穿层云而出的绚烂光华,点亮他的希冀、完满他的此生。
  舞曲未了,她已征服了他。更确切讲,是他被她征服:由内而外,心悦诚服。
  绣蓉不经意瞥见他望向她的眼神——那是自己所从未有过的。她萎顿垂首,再没有了去看第二眼的勇气。
  终于,华瞻的舞跳完了,“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绣蓉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华瞻,雍容高华、天生而供世人瞻仰——人如其名,不是么?她是彭老板的歌伎,跟在彭老板的身后进前见礼,反比他更像主人。
  小蒋之于华瞻的反应,远超彭老板料想之中的完满,他更进一步:“华瞻是故人之子,亦是小人的义女,日前奉了小人之遣,今晚方赶至此地,幸得为公子助兴,也是冥冥中的机缘。公子若不嫌弃,小人愿将此女进献尊前。”
  他怎可能嫌弃她?他只怕被她嫌弃。他想看看她的表情,竟自有些心怯。
  绣蓉再忍不住要赏彭老板一个足份儿的耳光,她霍然起身。撞上小蒋转向自己的目光,绣蓉忘记了抬手,人兀自僵立。她快哭了,于是咬着嘴唇,不敢说出话来。她的神情已经表态了,尽管她还不放心地、无谓地摇头。
  ——小蒋此刻却不想多做理会:此事说过一句必要引出千句万句方休。但他清楚地知道:他决不能放任华瞻自他身边流走,决不能!于是他伸手环住绣蓉的肩膀,姑且算作抚慰。
  他回答彭老板说盛情难却,还补充说,能得华瞻姑娘相伴,是此生之幸。绣蓉真想杀了他!条件呢?他继续追问彭老板。
  “还请公子纡驾小人舍下…细谈。”彭老板要请的只有小蒋一人,绣蓉忽然回身,紧紧搂住他松下来的、搭在她肩上的臂膀。她有点发抖,再抖两下眼里的泪珠就要滚下来。他不忍甩开她,衣袖微颤,将手臂从上轻轻抽出:“都这么晚了,你早点儿回房歇着吧。有事明天再说。”他说得温柔,走得利落。
  关门掌灯,房里仅只他与彭老板两个,小蒋突然很想听彭老板提起华瞻,哪怕仅仅是她的名字。
  “你可知我是来救度你的!”彭老板说。
  开场略出意外,但小蒋无言,待他自圆其说。
  彭老板:“公子少年富贵,论武功、智虑又超常人远矣。只可惜…可惜你百年之后终究湮没无闻,与闾里间的匹夫匹妇无异也!悲乎哉,名与身之俱灭也!真是枉费此生才干,可怜!可叹!”
  灯下,小蒋莞尔起身。
  彭老板:“公子竟未听进去?…小人可是的良言相劝!”他一副煞有其事的神情忽令小蒋觉得有趣。
  小蒋:“本朝的始祖阿谁?”
  彭老板未晓其意,但面容为之一肃,举双手作拱、应声而答:“正乃圣祖大道玄元皇帝!”(就是老子,在唐加的封号)
  “他老人家可有教诲道‘名与身孰亲’?”
  彭老板一噎,苦笑道:“公子既作此言,怕是有乖解圣人本意的了。真经蕴义宏深,我辈后学可不谨慎?幸而上自河上丈人下至我朝玄宗皇帝,圣心玄解,诠注《道德真经》六十余家……”
  ——看来此公不仅附丽周孔还擅及老庄,眼见要将六十家《道德经》的注疏一股脑儿掉出来的节奏,只怕过会儿连西方的维摩大士都要请来说法——小蒋大悔:“到底何事?”
  “请公子出手,为武林除害!”
  小蒋大奇。
  彭老板接道:“杀死南罂。”
  小蒋讶然:“南罂不是销声匿迹多年了么?”
  彭老板:“哪有多年?五年颇有余、六载还未足!”
  小蒋:“彭老板与她有私仇?”
  彭老板凛然:“杀死南罂,没世留名!小人用私心何?”
  这倒不全是虚言——曾经一度,江湖盛传要当武林盟主必须要满足三个条件:杀死南罂;
  杀死南罂;
  和,
  杀死南罂。
  ——人能活着,“武林盟主”固然是好的,但要是因为它死了呢?何况“武林盟主”跟他,或是他的干系都不甚重大。
  小蒋:“尽人皆知亟风山庄独出武林是非纷争,怎会突然管起南罂的事来?更遑论南罂之兴风作浪,已是七八年前的旧事了。”
  彭老板的面目隐在灯影黯处,瞧不见脸色:“请恕小人愚钝……”
  小蒋:“明人不说暗话。”
  他那夜将“绣蓉”掷向彭老板时,彭老板全身分毫未动,形体却能够贴地疾移尺丈。虽然山庄内事世罕知,但这一门的功夫外人尚能辨得。况且亟风山庄方圆三十里——三十里仅是山庄占地的面积,推其势力所到,又何啻三百里?江陵距彼,才区区百五十里地耳,江陵王对其奉若神明之举,亦恰好印证了此节。
  彭老板惭笑:“公子既已瞧破底细,小人也无需隐瞒了。请公子杀南罂乃小人奉命行事。”
  小蒋亦笑:“亟风山庄,由来卧虎藏龙地,缘何找上我?是你家主人的意思?还是阁下不吝抬举?”
  这话倒不好直接作答,彭老板:“若公子应下了杀南罂一事,主上、与小人,都乐将华瞻姑娘奉送给公子!”
  小蒋哦了一声,待要回答,彭老板即笑道:“斯事亦非小,公子有难为之处亦人之常情!
  这已然夜静更深,公子也当休息了!今厢子时已过,我就候着今晚回复了。公子若是不允,小人亦不敢有半分怨言,到时只带了华瞻姑娘与公子辞行便了。”
  ——他倒是扮得体贴人意!“也好。”小蒋起身告辞,“若得方便,也帮我问下华瞻姑娘自己的意思。”
  “你还没休息?”小蒋推门而出,对门外的站立的人说。
  
  第八章 惊变
  
  绣蓉躺在床上,她深感自己病重,病得羸弱不堪。
  她睡不着,竹篮里的兔儿也还有窣窣的响动:篮边摆着白日剥好的白菜,她却连瞟过一眼的志趣也无。——她只想躺在小蒋怀里,听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有再好的他也不稀罕,他只要她。什么华瞻华看,他通通都不稀罕。一遍又一遍地……
  ——可事实是他偏偏都稀罕!他更是一遍都没有讲、他甚至都没有陪在她身边!
  只有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躺在床榻上,发抖。她盖了双层的锦被,拢了两个小火炉,还是冷得浑身发抖。她哭了。
  渐渐地,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
  “他是不是该死?”
  “你想不想杀了他?”
  除了她,房间里再无旁人。
  “你想不想杀了他?”
  ——绣蓉的身子僵住了。那个声音还清晰地萦绕耳畔,呕哑难听、冷漠中夹带几丝嘲讽:“你看,他喜欢上别的女人了…你想不想他死?”
  “此事公子断不可答应!”说完这最重要的一句,发叔才补充说是绣蓉告诉了自己他在这里。
  发叔:“公子应该知道是南罂是什么人。”
  小蒋点头。他不想在彭老板的门外多谈,他跟随发叔回到这位忧心老人的房间中去。
  江畔有一间不大不小的神社,受祭的主神是江神奇相,配祀当地的土地公。香火一向旺盛,这日却大门紧闭。原来主事的师父因为日前观看巫觋的娱神戏害病,竟锁上院门回家休养了。
  神殿中灯火未燃,黑暗里潜伏着两个声音,它们在对话:“我没想到,你终于跟你的心上人走到一起,却卒成陌路。”声音顿了顿,“你后悔么?”
  “呵,年少无知吧。也无谓后悔与否。”
  当她遇见他时,她年当及笄,虽是庶出,却丝毫无损于她的风华。
  当他遇见了她的风华,惊若天人;除了她,他的心再不能作它想。
  其时,她的父亲已为她安排了一桩婚姻,内中利益交割自不待言,但平心而论,父亲拟定人选比起她的遇见他,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可是她的他,却是踏准了她的花时的:一霎满苑花放尽,姹紫嫣红,只付君一人。
  她垂首思往事,唯觉荒谬。
  “当初为着我任性的缘故,连累阿姊冒了大不韪来成全。这次我来把人情还了,或为尼为道,从此不再踏足红尘了。”
  有一段沉默。
  终于“阿姊”的声音打破了这沉默:“我看那个蒋小爷倒是对你蛮意!”
  话落无着,终于传出悠悠一声叹息:“阿姊,你这般的人物,竟是堪不破么?”
  又是一阵沉默。
  最后,“阿姊”说:
  “你若选择身退,只好再死一次。”
  但凡终极的东西,决不容轻易触碰。
  死,也可以一试吗?
  死一次若可得侥幸,那么——
  第二次呢?
  只再稍迟片刻,她倒下去时,就可以望见破晓的第一缕曙光——
  这多令人惋惜,不是么?
  小蒋返回自己房间时,东方的天边已经微微泛白了。
  不出他的意外——没能跟发叔谈妥。发叔决不允他做此交易,他不忍教老人家担心:要不他去携华瞻出奔?发叔依旧不允。
  这个“依旧不允”,教小蒋关于发叔和亟风山庄有点想多。不过此时他不愿再想了,一宿未眠,他希望绣蓉现在是睡着的。
  进门才知,绣蓉竟不在房里。
  小蒋不客气地进了江陵王的房,问他可有绣蓉的去向。可怜江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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