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高压下人性的扭曲:古庄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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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高压下人性的扭曲:古庄纪事-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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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在屋里已经揭开了锅,饼子也端到桌子上,弟弟抄起一块热山药,喊我吃饭我也没理他。我拿着毁坏的灯笼坐在那里,听着隔壁的动静。
  “爸,死活我不上学了。”韩雪的语气相当坚决。
  一听韩雪不想上学,我的心里无比沉重。
  “雪,你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不上学念书,前途就彻底完了。社会不能总是这样,终有一天,有知识的人,会得到社会的重用和尊重。爸爸没有别的指望,就指望着你了,你不能辜负爸爸的一片苦心。”
  “我就不上学,就不上学。”
  隔壁传来“劈啪——劈啪”的打人声和光宗叔“我让你不上学,让你不上学”的吼叫声,立刻传来韩雪的哭声和央求声:“爸爸,我……求你了,女儿干什么都行,拾柴割草……做饭刷锅……求你别让我上学了。”
  片刻的宁静之后,又传来父女俩抱在一起呜咽的痛哭声。
  母亲和婶子从屋里出来,朝隔壁扒头探脑,听了一会,母亲指着隔壁问我:“他们这是怎么了?”
  光宗叔的哭声先停止了,韩雪还抽抽哒哒地哭着。
  我没有回答母亲,站起身来朝屋里走去。韩雪挨打的事我要埋藏在心底,谁也不告诉。
  9
  天阴沉沉的,风凉嗖嗖的,槐树上的叶子开始变黄了,在冷风中不时地往下飘落,光秃的树尖指向阴霾的天空。
  街上特别冷清,拴在草垛边的羊咩咩地叫着,鸡缩在墙根下也不愿动弹,少了拍土窑的孩子,没了晒暖的老太太,连弹球的小子们也不知跑哪里去了,卖瓦盆的小贩,敲打半天也不见有人出来。
  一辆牲口车停在我家门口的东边。车是爷爷赶来的,枣红儿马驾辕,灰骡子拉长套。队里的大车出远门,都是套上这两头牲口。
  车上已经装上两口袋粮食,两箱子书,还有做饭的锅碗瓢盆……光宗叔从里面又搬出一个行李,码在车上,韩雪提出来一个衣裳兜子,递给光宗叔,然后又匆匆进了家门。

第三章 韩雪(18)
韩雪一家离开古庄,远走他乡,我是前两天的晚上知道的。
  那天晚上,爷爷和奶奶数算着当年挣的工分,当年分回家的粮食。他在生产队里喂牲口,一般总是吃完晚饭坐一会才走的。我脱光衣服躺在被窝里,准备睡觉了,光宗叔来了,坐在炕边。他一般没有要紧事是不会到我家来串门的。叔叔不喜欢他,并不是他让人讨厌,叔叔是党员和干部,怕人说他跟富农分子划不清界限。
  我给韩雪筐里塞了两个棒子,让他们父女俩挨了批斗,没脸见韩雪,也没脸见光宗叔,就把头缩在被窝里装睡觉。
  光宗叔说他们后天搬家。奶奶问他搬到哪里去?他说搬到关外——黑龙江的大马沟。几天前同学给办来准迁证,他已经在公社里办好了迁移手续,后天就准备动身。爷爷说那里气候太冷,又人生地不熟的,不走不行吗?光宗叔说出于本心也不愿意下关东,说他出生在这里,这里埋有他的父母,有他熟悉的父老乡亲,对古庄也有很深的感情,可韩雪在这里死活不再上学。为了女儿上学,必须换一个新的环境。奶奶说也行,别的孩子一去上学,韩雪就像一只孤雁,怪让人可怜的。爷爷说会赶算是损到家了,缺德透了,别的孩子掰了棒子都没事,韩雪掰了棒子,罚了工分和粮食,还进行批斗,大人能够承受,一个孩子的确是承受不了。光宗叔说就是韩雪不掰棒子,会赶也要找个错缝儿把我们挤兑走的。爷爷说是那么回事,你一回来,会赶住着房子心里就不踏实。走了也好,省得跟他斗气。我跟队长说一声,后天套车送你们去车站。
  我听了爷爷和光宗叔的对话,心里好像轻松了许多。
  光宗叔走了以后,我把脑袋从被窝里钻出来,问爷爷:“黑龙江比去我姑奶奶家还远吗?”
  我在那儿之前,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姑奶奶家,离古庄村二十多华里。我是正月初三跟父亲去姑奶奶家拜年的。父亲骑着个水管自行车驮着我,过一个村不是,再过两个村还不是,我的骨头架子都快给颠散了,手脚冻得不听使唤,到了半路上非让爹驮着我回去。我只去了那一次,说什么也不去了,主要是嫌姑奶奶家太远。
  爷爷告诉我:“远得不挨着。先坐半天汽车,再坐两三天的火车,下了火车恐怕还要走上三两天……假如要骑自行车,恐怕需要一个多月,你说有多远吧!”
  “恐怕要到天边了吧!”我想象着那么远的地方就是天边了。
  爷爷说:“差不多吧!”
  我替韩雪去那么远的地方有些发愁。
  爷爷和光宗叔用粗绳子捆绑着车上的东西。该带走的东西都装在了车上,不想带走的零碎物品提前一天就都归了我家。
  韩雪对光宗叔说:“爸爸,我去跟宝子哥告个别。”
  “去吧!”光宗叔说。
  我躲在自家的大门后面,看见韩雪匆匆走过来,不再记恨我,我心里说不上是欢喜还是难受。
  韩雪大大方方地走到跟前,眼睛里充满了对我的依恋,说:“宝子哥,我们马上要走了。”
  “过几天还回来吗?”我多么希望韩雪像去一趟姥姥家一样,住上几天就回来。
  韩雪摇摇头:“最早也得过上些年吧!”
  “等你回来,我还给你捉知了,逮蚂蚱,抓泥鳅,咱们还过家家玩。”
  “到了东北,我就给你写信。”
  “我一定给你回信。”
  韩雪伸出一根手指头来说:“咱们拉钩,谁说话不算数是小狗子。”

第三章 韩雪(19)
我也伸出一根手指头来,和韩雪的二拇指勾在一起,异口同声地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说话不算是小狗子。”
  老天阴沉着脸,一副要哭的样子,村头的树木落光了叶子,田野上也光秃秃的,显得特别凄凉。
  一辆牲口车出了村口。爷爷坐在车的前面摇晃着鞭子,光宗叔和韩雪坐在车后面,胶皮轱辘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向前滚动。
  韩雪的眼圈红了,朝我摆摆手说:“宝子哥,你回去吧!”
  我的鼻子有些发酸,极力地克制着感情,朝韩雪摆摆手说:“韩雪,你走吧!”
  韩雪朝我喊道:“去了我一定给你来信。”
  “我一定给你回信。”我朝韩雪喊道。
  我望着越走越远的牲口车,心里空落落的,像疯子叔离我而去一样伤感和难过。人活着为什么要分别?既然有分别何必当初还要相识?人与人之间是谁给造成相识和分别的机会?我久久地站在村口的路上,叩问苍天,苍天无语,叩问大地,大地无声。
  10
  我像当初盼望光宗叔的到来一样盼着韩雪的来信。
  一九二九不出手时,韩雪没有来信。
  三九四九凌上走时,韩雪也没有来信。
  跑信的骑一辆草绿色的自行车,每天来一趟,报纸和信以及邮包都放在大队里。大喇叭经常广播张三或李四到大队里取信或邮包。叔叔属于大队干部,天天都要去大队里,我几乎每天都要嘱咐叔叔一次,有我的信就给我捎家来,叔叔说没问题。
  我问过叔叔几次,有我的信吗?叔叔总是说没有,很令我失望。
  大年三十的后半天,妈妈和婶子忙着剁饺子馅,头一天包好饺子,第二天起五更煮。叔叔挑着水桶走了,三十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把水缸挑满,初一初二就不用挑水了。奶奶用红纸剪完窗花,又用剩下的纸开始给弟弟剪大公鸡。奶奶的手特别巧,会剪各种各样的小动物,也会剪喜鹊探梅,二龙戏珠……我让奶奶给剪一只小老鼠,奶奶说没红纸了,让我到叔叔屋里去找。
  叔叔和婶子在西屋里住。柜子上放着半瓶墨汁,笔筒里的毛笔还潮湿着呢。叔叔的毛笔字写得好,每到年八二十九的,街坊邻居都拿着红纸来找叔叔写对联。三十的前半晌是叔叔最忙的时候,因为对联都是在中午前贴出去。我在柜子和哑巴窗户上,连半张红纸都没找到,又在炕席底下去翻。奶奶常把没用的纸放在炕席底下,为的是给弟弟擦鼻涕或擦屁股时用着方便。我没有找到红纸,意外地发现炕席底下有叠得很是工整的一页写了字的纸。从小我就有个习惯,只要是带字的纸,总要瞧上几眼,想知道上面的内容。
  我没想到那是一封信——韩雪写给我的。
  宝子哥:
  不知第一封信你收到没有?信发出以后,总盼着你的回信。漫长的一个月过去了,至今没能盼到你的来信,很令我失望。
  我们定居的大马沟,十分偏僻,周围都是大山,山上早已覆盖了厚厚的白雪。村里有一百多户人家,大多是搬来不久的,有的来自河北,有的来自山东,有的来自天津和北京郊区……我搞不明白,这里气候寒冷,几十里内都看不见一个村庄,为什么都往这里移民。父亲告诉我,大多数人家都是因为在家乡受气,才逃往到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我早已上学了,一个班有三十来名学生,有近二十名同学出身不好,谁也不会歧视谁。老师和同学待我不错,可我还是常想念生活过的古庄,更多的是想念你,想念咱俩在一起的日子。

第三章 韩雪(20)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天上飘着白云,鸟欢快地叫着,你脱掉鞋子,蹭蹭地爬上了树,擗下榆钱枝子,扔给等在下面的我。四周没有别人,只有我俩在一起,你坐在我对面,捋下一把榆钱放我嘴里,我捋下一把榆钱放你嘴里,都想让对方多吃,像亲兄妹一样亲热。实际上,你就是我心中的亲哥哥,和你在一起是多么让人高兴呀。天气突然变了脸,刮起一阵怪风,天昏地暗,我随风飘走了,你像疯了一样在后面追……风停了,我揉揉眼睛,才发现眼前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沟里满是滚滚的黑水,你站在鸿沟的另一边,边哭边呼喊着我的名字。我望着你不能过沟的身影,喊着你的名字哇哇大哭……醒来之后,才知道是做了一场噩梦,泪水湿了我的枕头。
  宝子哥,难道你把我忘了?难道你不守信用?难道你也嫌弃我出身不好?假如你再不给我回信,我也永远不会给你写信了。
  此致
  敬礼
  盼着你的来信!!!
  韩雪
  一月二十日
  韩雪并不是没来信,而是让叔叔给扣下了。叔叔对我一直很好,好得简直是言听计从,搞不明白在这件事情上他为什么要欺骗我。
  我找遍房间的各个角落,也没发现写有寄信人地址的信封。
  叔叔挑着水从外面回来了。
  我怀着不满的情绪,跑到叔叔跟前问:“韩雪来信的信封呢?”
  叔叔将水倒进缸里,跟我打马虎眼:“什么信封?”
  “韩雪来信的信封。”我将手里的信拿给叔叔看。
  叔叔看事情隐瞒不过去了,满不在乎地说:“让我撕了。”
  没了寄信人的地址,想到不能给韩雪写信,她会认为我不守信用,会伤她的心,天各一方断绝与她的来往,心里就特别难受,鼻子酸酸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我拍打着叔叔的大腿,不依不饶地哭着说:“坏叔叔,坏叔叔,你赔我信封,你给我找地址去。”
  叔叔粗暴地推了我个屁股蹲:“一边去!”
  我心里更感到委屈,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叔叔冷冰冰地说:“给你找个屁!从今往后就是不许你跟她来往,她出身不好,跟她拉拉扯扯的,一辈子就彻底完了。别说入党,连当兵都去不成,我全是为了你好……”
  我坐在冰凉的地上,越哭越委屈。
  11
  冬天去了,春天来了,最近几天特别地暖和,暖得人们脱下了棉裤棉袄,换上了有里有表的夹袄,脱去了棉鞋头子,换上方口夹鞋,跑跑跳跳,爬秆子上树,显得利索多了。
  村口的柳树开始发芽变绿了。
  王墩脱掉两只鞋子,光着脚丫子朝树上爬。
  我坐在冰凉的地上,两手托着下巴,下意识地朝公社通往村庄的路上张望。跑信的骑着草绿色的自行车又来了,后车架的兜子里装满报纸和信件,有时也装一两个邮包,只是由一个年老的换成了一个年轻的。年老的邮递员人们喊他老史,我天天到大队里去等着老史,一来了就上前问他,有我的信吗?老史熟悉的能叫上我的名字,总是乐呵呵地对我说:“明天,明天就有你的信。”然而,无数个明天都过去了,仍然没有我盼望的来信。
  我对韩雪来信已经彻底失望了。
  王墩擗下柳树枝子做了一支柳笛,在一旁吹起来。
  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白云下有几个移动的小黑点。
  一群大雁由南向北飞,当它们飞过头顶时,我在心里默默地说:“大雁呀!请你们为我捎个口信,告诉韩雪,没能给她回信,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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