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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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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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手拉扯一个,上路了。像自语,又像说大道理:

    “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可是回头看,还有挑脚汉!”

    小豆子心里想:

    “娘一定会来看我的,我要长本事,有出息,好好地存钱,将来就不用挨饿了。”

    他用手背抹干泪痕。

    小石头来哄他:

    “再过一阵,逛庙会,逛厂甸,我们就有钱买盆儿糕,买十大块!盆儿糕,真是又甜、又鼓、又香。晤,蘸白糖吃。还有……”

    满目憧憬,心焉向往。

    “小豆子,咱哥儿俩狠狠吃它一顿!”

    又到除夕了。

    大伙都兴高采烈地跑到胡同里放鞭炮,玩捉迷藏。唱着过年的歌谣,来个十八滚、飞腿,闹嚷一片。

    家家的砧板都是噎噎隆的剁肉、切菜声,做饺子馅。——没钱过年的那家,怕厨中空寂,也有拿着刀剁着空砧板,怕人笑。

    小豆子坐在炕上,用红红绿绿的亮光纸剪窗花,他也真是巧,剪了一张张的蝴蝶、花儿。执剪刀的手,兰花指翘着,细细地剪。

    “咐——”门被推开。小石头一头一脸都泛汗,玩得兴头来了,拉扯小豆子出去。

    “来呀,净闷在炕上干什么?咱放小百响、麻雷子去。小煤球还放烟火,有金鱼吐珠、有满地锦……”

    “待会来。”

    “剪什么呀剪?”

    小石头随手拎起来看,手一粗,马上弄破一张。小豆子横他一眼,也不察觉。

    “这是什么?蝴蝶呀?”

    “蝴蝶好看嘛。咯,送你一个,帮忙贴上了。”

    小石头放下:

    “我才不要蝴蝶。我要五爪金龙,投林猛虎。”

    小豆子不做声。他不会剪。

    “算了,我什么都不要!”

    小石头壮志凌云:“有钱了,我就买,你要什么花样,都给你买,何必费功夫剪?走!”

    鞭炮僻啪的响,具体的吉庆,看得到,听得见。一头一脸都溅了喜气。

    “过年罗!过年罗!”

    只有在年初一,戏班才有白米饭吃,孩子和大人都放恣地享受一顿,吃得美美的。然后扮戏装身,预备舞狮助兴,也沿门恭喜,讨些红包年赏。

    小石头、小煤球二人披了狮皮整装待发,狮身是红橙黄耀目色相,空气中飘漾着欢喜,一种中国老百姓们永生永世的企盼。无论过的是什么苦日子,过年总有愿,生命中总有企盼,支撑着,一年一年。光明大道都在眼前了,好日子要来了。

    小豆子结好衣钮,一身做艳颜色,彩蓝之上,真的布满飞不起的小白蝶,这身短打,束袖绑腿,便是诱狮的角色,持着彩球,在狮子眼下身前,左右盘旋钦绕,抛向半空,一个飞身又抢截了。狮子被诱,也不克自持,晃摆追踪,穿过大街小巷。

    人人都乐呼呼地看着,连穿着虎头鞋、戴着镶满碎玉片帽儿的娃娃,也笑了。

    掌声如雷。

    就这样,又过年了。

    舞至东四牌楼的隆福寺,上了石阶,遥遥相对的是西四牌楼的护国寺。两庙之间,一街都是花市,一丛丛盛开的鲜花,万紫千红总是春。游客上香祈福,络绎不绝。

    师父领了一干人等,拜神讨赏,又浩荡往护国寺去。寺门有一首竹枝词:

    东西两庙最繁华,不收琳琅翡翠家;惟爱人工卖春色,生香不断四时花。

    每过新年,都是孩子们最“富裕”的日子。

    但每过新年,娘都没有来。

    小豆子认了。——但他有师哥。

    厂甸是正月里最热闹的地方了。出了和平门,过铁路,先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画棚,一间连一间,逶迤而去。

    然后是哗哗啦啦一阵风车声,如海。五彩缤纷的风车轮不停旋转,晕环如梦如幻,叫人难以冲出重围。

    晕环中出现两张脸,小石头和小豆子流连顾盼,不思脱身。

    风筝摊旁有数丈长的蜈蚣、蝴蝶、螃蜒、金鱼、瘦腿子、三阳启泰……

    小石头花尽所有,买了盆儿糕、爱窝窝、萨其马、豌豆黄……,一大包吃食,还有三尺长的糖葫芦两大串,上面还给插上一面彩色小纸旗。

    正欲递一串给小豆子,他不见了。

    原来小豆子立在一家刺绣店铺外,在各式英雄美人的锦簇前,陶醉不已。他终于掏出那块存了数年的银元,换来两块绣上花蝶的手绢。

    送小石头一块,他两手不空,不接,只用下额示意:

    “你带着。”

    小豆子有点委屈了。

    “人家专门送你擦汗的。”

    “有劳妃子——今日里败阵归心神不定——”唱起来。

    他和应:“劝大王休愁闷且放宽心。”

    “哈!”小石头道,“钱花光了,就只买两块手绢?”

    “先买手绢,往后再存点,我要买最好看的戏衣。置行头,添头面。——总得是自己的东西,就我一个人的!”小豆子把心里的话掏出来了,“你呢?”

    我?我吃香喝辣就成了,哈哈哈!”

    小豆子白他一眼,满是纵容。

    走过一家古玩估衣店,琳琅满目的铜瓷细软。这是破落户变卖家当之处。

    ——赫见墙上挂了一把宝剑,缨穗飘拂着。剑鞘雕搂颜色内敛,没有人知道那剑身的光彩,只供猜想。如一只阁上的眼睛。

    但小石头倾慕地怔住了。

    “哗!太棒了!”他看傻了眼,本能地反应,“谁挂这把剑,准成真霸王!好威风!”

    小豆子一听,想也不想,一咬牙:

    “师哥,我就送你这把剑吧!”

    “哎呀哈哈,别犯傻了!一百块大洋呐。咱俩加起来也值不了这么大的价,走吧。”

    手中的吃食全干掉了。

    他扳着小豆子肩膀往外走。小豆子在门边,死命盯住那把剑,目光炯炯,要看到它心底里方罢休。他决绝地:

    “说定了!我就送你这把剑!”

    小石头只拽他走:

    “快!去晚了不得了——人生一大事儿呢!”

    是大事儿。

    关师父正襟危坐,神情肃穆。

    一众剃光了头的小子,也很庄严地侍立在后排,

    不苟言笑,站得挺挺的,几乎僵住。

    拍照的钻进黑布幕里,看全景。祖师爷的庙前,露天,大太阳晒到每个人身上,暖暖的,痒痒的,在苦候。

    良久。有点不耐。

    空中飞过一只风筝,就是那数丈长的蜈蚣呀,它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

    一个见到了,童心未混,拧过头去看。另一个也见到了,咧嘴笑着。一个一个一个,向往着,心也飞去了。

    一盏镁灯举起。

    照相的大喊:

    “好了好了!预备!”

    孩子们又转过来,回复不苟言笑,恭恭敬敬在关师父身后。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要他们站着死,没一个斗胆坐着死。

    镁灯轰然一闪。

    人人定在格中,地老天荒。在祖师爷眼底下,各有定数。各安天命。

    只见一桌上放了神位,有红绸的帘遮住,香炉烛台俱备。黄底黑字写上无数神袄的名儿:“观世音菩萨”、“伍猖兵马大元帅”、“翼宿星君”、“天地君亲师”、“鼓板老师”、“清音童子”……反正天上诸神,照应着唱戏的人。

    关师父领着徒儿下跪,深深叩首:

    “希望大伙是红果拌樱桃——红上加红……”

    一下、两下。芳华暗换。

    从来是领着祈拜的戏班班主道:

    “白糖掺进蜂蜜里——甜上加甜。”

    头抬起,只见他一张年青俊朗的脸,器宇轩昂。他身旁的他,纤柔的轮廓,五官细致,眉清目秀,眼角上飞。认得出来谁是谁吗?

    十年了。

    小石头和小豆子出科了。

    料不到十年又过去。二人出科后,开始演“草台班”。一伙人搬大小砌末,提戏箱,收拾行头,穿乡过户,一班一班地演。

    最受欢迎的戏码,便是《霸王别姬》。

    
 


霸王別姬 正文 第五章 力拔山兮气盖世(1)
章节字数:5376 更新时间:07…10…22 01:15
    甘二岁的生,十九岁的旦。

    唱戏的人成长,必经“倒呛”关口。自十二岁至二十岁中间,嗓子由童音而渐变成熟,男子本音一发生暗哑低涩,便是倒呛开始了。由变嗓到复原,有的数年之久方会好转,也有终生不能唱了。嗓子是本钱,坏了有什么法子?

    不过祖师爷赏饭吃,小石头,他有一条好嗓子,长的是个好个子,同在科班出身,小煤球便因苦练武功,受了影响。只有小石头,于弟兄中间,武功结实,手脚灵便,还能够保持了又亮又脆的嗓子,一唱霸王,声如裂帛,豪气干云。

    小豆子呢,只三个月便顺利过了倒呛一关了。他一亮相,就是挑帘红,碰头彩。除了甜润的歌喉、美丽的扮相、传神的做表、适度的身材、绰约的风姿……,他还有一样,人人妒恨的恩赐。

    就是“媚气”。

    旦而不媚,非良才也。求之亦不可得。

    一生一旦,反正英雄美女,才子佳人,都是哥儿俩。苦出身嘛,什么都来。

    眼看快成角儿了,背熟了一出出的戏文,却是半个字儿也不认得。只好从自己的名儿开始学起。

    班主爷们拎着张红纸来,都是正规楷书,给二人细看:

    “段老板,程老板,两位请过来签个名儿。”

    小石头接过来,一见上书“段小楼”,他依着来念:

    “段小——楼。师弟,你瞧,班主给改的名儿多好听,也很好看呀。”

    “我的呢?程——蝶——衣。”他也开始接受崭新的名儿和命运了:“我的也不错。”

    “来,”段小楼图新鲜:“摹着写。”

    他憨直而用心地,抡起大拳头,握住一管毛笔,在庙里几桌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写得最好的,便是一个“小”字。其他的见不得人,只傻呼呼地,欲团起扔掉。

    程蝶衣见了,是第一次的签名,便抢过来,自行留住。

    “再写吧。”

    “嗳。——你瞧,这个怎么样?”

    轮到程蝶衣了。二人都是一心一意,干着同一桩事儿,非常亲近。

    字体仍很童真,像是他们的手,跟不上身体长大。

    祖师爷庙内,香火鼎盛,百年如一日,十载弹指过,一派喜庆升平,充满憧憬。

    班主因手拥两个角儿,不消说,甚是如意,对二人礼待有加,包银不敢少给。

    演过乡间草台班,也开始跑码头了。

    程蝶衣道:

    “师哥,下个月师父五十六大寿,我们赶不及贺他,不如早给他送点钱去?”

    “好呀!”

    段小楼心思没他细密,亦不忘此事。出科之后,新世界逐渐适应。旧世界未敢忘怀、程蝶衣,当然记得他是当年小豆子,小楼虽大情大性,却也买了不少手信,还有一袋好烟,送去关师父。

    一样的四合院,坐落肉市广和楼附近。踏进院门的,却不是一样的人了。

    在傍晚时分,还未掌灯,就着仅余天光,关师父身前,又有一批小孩儿,正在耍着龙凤双剑,套路动作熟练,舞起来也刚柔兼备。师父不觉二人之至,犹在朗声吆喝:

    “仙人指路、白蛇吐信、怀中抱月、顺风扫莲、指南金针、太公钓鱼、巧女纫针、二龙吸水、野马分鬃……”等招式。

    剑,是蝶衣的拿手好戏,他唱虞姬,待霸王慷慨悲歌之后,便边唱“二六”,边舞双剑。

    蝶衣但觉那群小师弟,挥剑进招虽熟练,总是欠了感情,一把剑也应带感情。

    正驻足旁观,思潮未定,忽听一个小孩儿在叫:

    “哎!耗子呀!”他的步子一下便乱了,更跟不上师父的口令点子。

    师父走过去劈头劈脸打几下,大吼:

    “练把子功,怎能不专心?一下子岔了神,就会挂彩!”

    师父本来浓黑的胡子,夹杂星星了。蝶衣记得他第一眼见到关师父,不敢看他门神似的脸,只见他连耳洞也是有毛的。

    师父又骂:“不是教了你们忌讳吗?见了耗子,别直叫。小四,你是大师哥,你说,要称什么?”

    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孩子,正待回答。

    小楼在门旁,朗朗地接了话茬儿:“这是五大仙,小师弟们快听着啦:耗子叫灰八爷,刺猬叫白五爷,长虫就是蛇,叫柳七爷,黄鼠狼叫黄大爷,狐狸叫大仙爷。戏班里犯了忌讳,叫了本名,爷们要罚你!”

    师父回过头来。

    “小石头,是你。”

    蝶衣在他身畔笑着,过去见师父。

    “师父,我们看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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