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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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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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石头,是你。”

    蝶衣在他身畔笑着,过去见师父。

    “师父,我们看您来了。”

    师父见手底下的徒儿,长高了,长壮了,而自己仍然故旧,用着同一手法调教着。但他们,一代一代,都是这样的成材。他吩咐:

    “你们,好生自己开打吧。”

    “是呀,师父不是教训,别一味蛮打、狠打、硬打、乱打……么?”蝶衣帮腔。小楼听得呆了。

    “哎,这是师父骂我的,怎的给你捡了去?”小楼道,“有捡钱的,没捡骂的。”

    “这是我心有二用。”

    关师父咳嗽一下,二人马上恭敬噤声。他的威仪永在。信手接过礼物和孝敬的红包。

    “跑码头怎么啦?”

    小楼忙禀告:“我们用‘段小楼’和‘程蝶衣’的名儿,这名儿很好听,也带来好运道。”又补充,“我们有空就学着签名儿。”

    “会写了吧?”

    “写得不好。”蝶衣讪讪道。

    “成角儿了。”

    “我们不忘师父调教。唱得好,都是打出来的。”

    “戏得师父教,窍得自己开。”关师父问,“你俩唱得最好是哪一出7”

    小楼很神气:“是《霸王别姬》哪!”

    “哦,那么卖力一点,千万不得欺场。”

    重临故地,但见一般凶霸霸的师父,老了一点,他自己也许不察觉。蝶衣一直想着,十年前,娘于此画了十字。一个十字造就了他。

    又多年南征北讨了,为宣传招徕,二人便到万盛影楼拍了些戏服和便装照片。

    在彩绘的虚假布景前,高脚几儿上有一盆长春的花,软垂流苏的幔幕,假山假石假远景。

    段小楼和程蝶衣都上了点粉,穿青绸薄纱,软缎子长袍马褂,翻起白袖里。少年裘马,衣履风流。

    蝶衣瞅瞅他身畔的豪侠拍档,不忘为他整整衣襟。他手持一柄把扇,不免也带点架势。

    蝶衣的一双兰花手,旧痕尽脱,羞人答答。——不过是拍照吧,只要是一种“表演”,就投入角色,脱不了身。

    蝶衣问拍照的:“照片什么时候有?”

    “快有,四五天就好。”

    “记住给我们涂上颜色,涂得好一点。”

    “是是是。”他躬送二人出门,非常热切,“二位老板,又要南下巡回好几个城儿了。”

    “这回是戏园子张悬用的。”

    拍照的更觉荣幸,哈着腰,谦恭喜气:“二位老板放心——”

    忽闻一阵汹涌的声浪,原来是口号。

    刺耳的玻璃碎裂声,令两张傲慢的脸怔住。

    “糟了!”影楼中那朵搞笑惊惶失色,“定是那东洋美人的照片捅出漏子了!”

    他急忙出去。

    二人刚享用着初来的虚荣,不明所以,也随行。

    大街上,都是呐喊: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中国猛醒!反对不抵抗政策!”

    “抵制日货,不做亡国奴!”

    “还我山河!还我东三省!”

    群情激昂的学生们,已打碎了玻璃窗橱,把几帧东洋美人的照片揪出;撕个痛快,漫天撒下,正洒到两个翩翩公子身边来。

    前面还有日货的商店,被愤怒的游行示威群众闯进去,砸毁焚烧。穿人字拖鞋的老板横着双手来挡,挡不住。

    混乱中,一个学生认出二人来:

    “咦,戏子!”

    “眼瞅着当亡国奴了,还妖里妖气地照什么相?”

    蝶衣望了小楼一眼,不知应对。

    “现在什么时势了?歌舞升平,心中没家没国的。你是不是中国人?吓?”

    小楼已招来一辆黄包车,赶紧护送蝶衣上去。

    小楼催促车子往另一头走了。余气未消:

    “乳臭未干,只晓得嚷嚷。日本兵就在城外头,打去呀!敢情欺负的还是中国人!”

    读书人都看不起跑江湖的。跑江湖的,因着更大的自卑,也故意看不起读书人。什么家什么国?让你们只会啃书本的小子去报国吧,一斗芝麻添一颗,有你不多,无你不少,国家何尝放你在眼内?

    脱离险境,蝶衣很放心:

    “有你在,谁敢欺负我?该怎么报答?”

    黄包车夫也吁了一口气似地,放缓了脚步。拉过琉璃厂。

    蝶衣一见,忽想到:

    “可惜呀,厂甸那家店子,改成了棺材作坊了,怎么打听也问不出那把宝剑的下落。”

    “什么?”

    小楼的心神一岔,为了路上走过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好色慕少艾,回头多看一眼,没听清楚。

    “哦,”他转身来打个哈哈,“儿时一句话,你怎么当真了!”

    蝶衣一点玩笑的意思也没有。只留神追看、什么也见不着。他不肯定小楼是听不清楚抑或他不相信。——而这是同一切过路的局外人无关的。但他有点不快。

    黄包车把二人送到戏园子门外。

    民国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年)的华灯,背后有极大仓皇但又不愿细思的华灯,敌人铁蹄近了,它兀自辉煌,在两个名儿:“段小楼”、“程蝶衣”的字下,闪烁变幻着。

    小楼一指:

    “瞧,我们的大水牌!”

    因学会自己名字,便上前细认。这“水牌”写上每天的剧目戏码,演员名单。小楼一找就找到个“小”字,其他二字,依稀辨出,便满心欢喜。“这是‘我’的名字!”

    蝶衣也找到了。

    是晚的压轴大戏是《霸王别姬》。

    因细意端详,刚才的不快,马上置诸脑后。

    “哟,怎么把我的名字搁在前边啦?”掩饰着自己的暗喜。

    小楼也没介意;“你的戏叫座嘛,没关系。我在你后边挺好!”

    蝶衣听了这话,有点反应。——

    他说:“什么前边后边的,缺德!”

    小楼被他轻责,真是莫名其妙了:

    “我让你,还缺德呀?”

    他总是照顾他的,有什么好计较?一块出科,一块苦练,现在熬出来,谁的名字排在谁的前边,在他心目中,并不重要,反正一生一旦,缺了谁也开不成一台戏。

    蝶衣伸手打了他一下:

    “我才没这个心呢!”

    “我倒有这个心呀,”小楼豪迈地拍拍他瘦削纤纤的肩头:“你不叫我让,我才会生气。”

    班主一见二人,赶忙迎上:

    “两位老板,池座子汪洋江海的,都伸着脖子等呐!”

    又贴住蝶衣耳畔:

    “袁四爷特地捧您的场来了,您说这面子大不大?快请!”

    小楼早已踏着大步回后台去了。这人霸王演多了,不知不觉地以为自己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

    催场的满头是汗,在角儿身边团团转。

    上好妆的虞姬,给霸王作最后勾画;成了过程中的一部分习惯。密锣紧鼓正催促着,一声接一声,一下接一下。扮演马童的,早已伫候在上场门外,人微言轻,不响。

    催场的向场上吩咐:

    “码后点,码后点。”

    回头又谄笑:

    “段老板,这‘急急风’敲了一刻钟了啦!”

    “我先来一嗓子,知道我在就行了。”小楼好整以暇,对着门帘运足了气,长啸一声。

    台下闻声,马上传来反应:

    “好!好!”

    掌声在等着他。

    终于段小楼起来了。马童自上场门一跳一翻,先上,戏于此方才开始。

    池座子人头涌涌。

    穿梭着卖零嘴的、卖烟卷的、递送热毛巾的、提壶冲水的——坐第一排的爷们,还带着自家的杯子和好茶叶。瓜子和蜜饯小碟都搁在台沿,方便取食。

    更体面的包了厢座。

    上头坐了袁四爷。

    袁四爷四十多,高鼻梁,一双长眼,炯炯有神,骨架很大,冷峻起棱。衣饰丽都,穿暗花长衫马褂,闪着含敛的灼人的乌光。只像半截黑塔。

    随从二人立在身后。一个服务员给沏了好茶,白牡丹。他没工夫,只被舞台上的人吸引着。

    霸王末路了: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程蝶衣的虞姬念白:

    “大王慷慨悲歌,令人泪下。”

    伸出兰花手,作拭泪、弹泪之姿,末了便是:

    “待妾身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项羽答道:“如此说来,有劳你了——”

    她强颜一笑,慢慢后退,再来时,斗篷已脱,一身鱼鳞甲,是圆场,边唱“二六”,边舞动双剑。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间舞娑娑。

    赢秦无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败兴亡一刹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一个濒死的女人,尽情取悦一个濒死的男人。

    大伙看得如痴如醉。

    袁四爷以扇敲击,配合板子。

    “唔,这小娘不错!”

    随从见他食指大动,忙回报:

    “是程老板的拿手好戏。”

    袁四爷点点头,又若无其事地听着戏。他在包厢俯视舞台,整个舞台,所有角色,就处他掌心。“她”在涮剑,人在剑花中,剑花在他眼底。

    直至戏散了。

    
 


霸王別姬 正文 第六章 猛抬头 见碧落 月色清明(1)
章节字数:7251 更新时间:07…10…22 01:17
    又一场了。

    戏人与观众的分合便是如此。高兴地凑在一块,惆怅地分手。演戏的,赢得掌声彩声,也赢得他华美的生活。看戏的,花一点钱,买来别人绚漫凄切的故事,赔上自己的感动,打发了一晚。大家都一样,天天的合,天天的分,到了曲终人散,只偶尔地,相互记起。其他辰光,因为事忙,谁也不把谁放在心上。

    歪歪乱乱的木椅,星星点点的瓜子壳,间中还杂有一两条惨遭践踏、万劫不复的毛巾,不知擦过谁的脸,如今来擦地板的脸

    段小楼和程蝶衣都分别卸好妆。

    乐师们调整琴瑟,发出单调和谐返璞归真的声音。蝶衣把手绢递给小楼。他匆匆擦擦汗,信手把手绢搁在桌上。随便一坐,聊着:

    “今儿晚上是炸窝子般的彩声呀。”小楼很满意,架势又来了,“好像要跟咱斗斗嗓门大。”

    蝶衣瞅他一笑,也满意了。

    小楼念念不忘:

    “我唱到紧要关头,有一个窍门,就是两只手交换撑在腰里,帮助提气——”

    蝶衣问:

    “撑什么地方?”

    “腰里。”

    蝶衣站他身后伸手来,轻轻按他的腰:“这里?”

    小楼浑然不觉他的接触和试探:“不,低一点,是,这里,从这提气一唱,石破天惊,威武有力。”——然后,他又有点不自在。

    说到“威武有力”,蝶衣忽记起:

    “这几天,倒真有个威武有力的爷们夜夜捧场。”

    “谁?”

    “叫袁四爷。戏园子里的人说过。”

    “怕不怀好意。留点神。”

    “好。”稍顿,蝶衣又说道,“嗳,我们已经做了两百三十八场夫妻了。”

    小楼没留意这话,只就他小茶壶喝茶。

    “我喜欢茶里头搁点菊花,香得多。”

    蝶衣锲而不舍:

    “我问你,我们做了几场夫妻?”

    “什么?”小楼胡涂了,“——两百多吧。”

    ”蝶衣澄明地答:

    “两百三十八!”

    “哎,你算计得那么清楚?”不愿意深究。

    “唱多了,心里头有数嘛。”

    蝶衣低忖一下,又道:

    “我够钱置行头了,有了行头,也不用租戏衣。”

    “怎么你从小到大,老念着这些?”小楼取笑,“行头嘛,租的跟自己买的都一样,戏演完了,它又不陪你睡觉。”

    “不、虞姬也好,贵妃也好,是我的就是我的“好啦好啦,那你就乖乖地存钱,置了行头,买一个老大的铁箱子,把所有的戏服、头面,还有什么干红脂胭、黑锅胭脂……一古脑儿锁好,白天拿来当凳子,晚上拿来当枕头,加四个轱辘儿,出门又可以当车子。”

    小楼一边说,一边把动作夸张地做出来,掩不住嘲弄别人的兴奋。蝶衣气得很:

    “你就是七十二行不学,专学讨人嫌!”

    想起自“小豆子”摇身变了“程蝶衣”,半点由不得自己做主:命运和伴儿。如果日子重头来过,他怎样挑拣?也许都是一样,因为除了古人的世界,他并没有接触过其他,是险恶的芳香?如果上学堂读了书,如果跟了一个制药师傅或是补鞋匠,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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