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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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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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欲碎〃,闺中绣床上渐渐被杨花所覆,只见片片杨花结成香球随风翻滚,却又倏忽破碎。此句以景写心声,杨花迷离易碎,闺中少妇的心情又何尝不是这般迷离惝恍呢?此句深意在〃才圆却碎〃,暗喻人难长久月难常圆,情碎心亦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抬眼望去,只见杨花飘落空中水面,蜂儿仰粘,鱼儿轻吞。杨花都能为蜂鱼所爱,而闺中人却只能形只影单,寂寞凝眸。〃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章台走马,典自《汉书·张敞传》:〃时罢朝会,过走马章台街,使御吏驱,自以便面拊马。〃章台,又有〃章台柳〃之谓,暗含离别之意。美人遥望,不见章台路上春风得意、策马游走的郎君,只余双眸似水,清泪盈盈。以〃金鞍游荡〃之洋洋自喜比照〃有盈盈泪〃的黯然神伤,写来犹为动人。

  章楶此词,言辞精美绝伦,杨花之态写得轻灵生动,极为传神,不愧为咏杨花名作。但总体上看,上阙和下阙虽隐含连接,但是上下阙主旨不一,过片稍显突兀,读来有些许不自然,是个小小的硬伤。

  再看看苏轼的次韵之作。

  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苏轼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所谓次韵,是和韵中最难的一种。韵脚全部相同,而且韵脚的顺序也要完全相同。东坡大家之笔,举重若轻,自然浑成,全无强拼硬凑之嫌。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起句不凡,章词首句相形之下则稍显得平淡。似花而非花,独自飘零却无人怜取,杨花的落寞孤单跃然纸上。〃无人惜〃,世人不惜唯诗人自惜之,颇有自慨身世飘零、命途多舛之意。苏轼当时正被贬谪黄州,想来当是有感而发。〃惜〃字是全词词眼,全词莫不紧扣这一〃惜〃字。〃似花非花〃之语让人不由得想起白乐天的《花非花》,诗云:〃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杨花蒙蒙飘落,正和诗中迷离之境隐然相合。〃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这里反用〃全无才思〃之意,写杨花虽然抛家傍路,然而飘落之际却仍随风依依萦回,思量起来却是杨花不舍离去,正有〃道是无情却有情〃之意。〃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诗人已被这小小的杨花所深深吸引,细看之,却见迷朦中一片片倏忽飘动的杨花,恍若美人春困,在思念中柔肠千转,双眸霎合,欲睡还醒。〃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语意承上句。美人如杨花,随风飘荡,一梦万里,只为追寻心上人的踪迹。然而可恼不解人意的黄莺儿,将人从这幻梦中猛然惊醒。此句话用唐代金昌绪《春怨》之意,诗云:〃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由上阙末尾〃起〃字一转,下阙意境由迷离转而变得清冽,愁思由惘然转而变得深刻,由风中之思变换成为雨后之愁。〃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诗人仿佛猝然间警醒,惊觉繁花已落尽。不恨花飞,但恨此花已零落成泥,再也不能重上枝头。〃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雨后芳踪何在?漫天杨花只化作眼前满池零碎浮萍。〃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诗人眼中,春色一如杨花,三分中二分落入尘土无迹可循,一分却随流水黯然逝去。此句不言〃惜〃字而痛惜之情跃然纸上,才思巧妙,不落窠臼。末句极佳,与首句相映生辉。〃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细细看来,那哪里是杨花,分明是离人之泪。点点滴滴,零零碎碎,那种蓦然而来的感伤似这满池杨花,落满了心间。末句将下阙轻轻一收,干净利落而余味无穷。〃不是杨花〃与首句〃似花非花〃遥相呼应,〃离人泪〃也隐含上阙中的离思别苦,情思婉转,收放自如。

  总的来看,结构上苏词浑然一体,转承、呼应都较章词为佳,而章词词意则稍稍显得不够连贯顺畅。章词本是原作,却有点像因步韵他词而致使全篇不够紧凑浑融。其实正如老王所说,这不是原韵和韵的原因,而是二人才力上的差别所致。

  最后来看看老王的《水龙吟》。

  水龙吟·杨花王国维

  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蒙蒙坠。日长无绪,回廊小立,迷离情思。细雨池塘,斜阳院落,重门深闭。正参参欲住,轻衫掠处,又特地,因风起。

  花事阑珊到汝,更休寻满枝琼坠。算人只合,人间哀乐,者般零碎。一样飘零,宁为尘土,勿随流水。怕盈盈,一片春江,都贮得,离人泪。

  这首词比起前两首,稍显平平。〃重门深闭〃与章词〃日长门闭〃意思相类;〃宁为尘土,勿随流水〃、〃都贮得,离人泪〃有借用苏词〃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点点是离人泪〃之意,而意境逊之。全词未有如章词那般精巧生动的语言,亦稍逊于苏词浑融悠长的意味。老王写词的才华,毕竟不如在史学方面了,正像他自己所说〃余之所长殊不在是〃。

  人间词话之二十八

  【叔本华曰:〃抒情诗,少年之作也。叙事诗及戏曲,壮年之作也。〃余谓:抒情诗,国民幼稚时代之作,叙事诗,国民盛壮时代之作也。故曲则古不如今,(元曲诚多天籁,然其思想之陋劣,布置之粗笨,千篇一律令人喷饭。至本朝之《桃花扇》《长生殿》诸传奇,则进矣。)词则今不如古。盖一则以布局为主,一则须伫兴而成故也。】

  叔本华是德国哲学家,王国维受其影响极深。叔本华所说的诗歌创作是对于人而言。少年多天真热情,感情澎湃真挚;而人成熟之后多半变得冷静理性,感情内敛深沉。

王老先生说国民处于幼稚时代的诗词胜于盛壮时代,而戏曲则相反。这个观点颇新颖,但值得商榷。

  中华古文明源头在前秦,发展于汉晋,盛于唐宋,至明清则已发展缓慢,几乎停步不前。唐宋是中华古文明极盛的时代,及至明清,社会比前代略有发展,但统治集团的专制残忍和对人们思想的禁锢远胜前朝。中华古文明至此应是进入了垂垂暮年,逐渐日薄西山,只是〃百足之虫,死而未僵〃而已。所谓的〃康乾盛世〃顶多只能算是回光返照,即使没有列强入侵,古老的文明形态也迟早会分崩离析。宋代不是像老王所说那样是〃国民幼稚时代〃,而清代则更不是〃国民盛壮时代〃。

  文学体裁的盛衰变化远比人的从幼稚到成熟的过程要来复杂得多。总体上看来,在古文学成型之后文体从〃雅〃向〃俗〃、题材从〃窄〃到〃宽〃逐渐过渡的。先来看看各时代有代表性的文学体裁。唐诗气象庄严,但是缺少变化;宋词因为曲调音律的变化很多,其体裁、表现手法和形式都比唐诗要来的更加活泼;元代小曲体式更自由,题材更宽泛,甚至生活中的琐事都可入曲,而更贴近生活的戏曲也在这个时代逐渐兴起;到明清小说,从文言文、半文言文最终到古白话文,更加通俗,表现的内容也更多。这说明了什么呢?这说明了大众对文学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他们对文学的态度逐渐决定了文学的发展方向。文学从案头到坊间,人民思潮的变更导致了文学体裁的盛衰。

  老王以人的人生时期比喻国民时代,想象力颇为丰富,但我认为这个观点浪漫有余而理性不足。而说清代戏曲胜于前代,也显得很牵强。从哪方面看《西厢记》、《牡丹亭》和《窦娥冤》都是中国古代戏曲无可争议的扛鼎之作,〃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样慢如行板的哀愁只怕是后来者所远不能及的了。

  人间词话之二十九

  【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赡,惜少真味。至宋末诸家,仅可譬之腐烂制艺,乃诸家之享重名者且数百年,始知世之幸人不独曹蜍、李志也。】

  贺铸(1052…1125),字方回,自号庆湖遗老,共州卫城(今河南辉县)人。为人豪侠尚气,才情出众。其词或豪气激荡,或深情婉至,境界自然浑成,有若唐人风范。

  李攀龙(1514…1570),字于鳞,号沧溟,历城(今山东历城)人。明〃后七子〃之一。

  王士祯(1634…1711),字贻上,号阮亭,别号渔阳山人,新城(今山东桓台)人。出身望族,论诗主张〃神韵说〃,在清初文坛深具影响。

  曹蜍、李志典自《世说新语》,其中记载:庾道季云:〃廉颇、蔺相如虽千载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气;曹蜍、李志虽见在,厌厌如九泉下人。〃

老王说方回词和李攀龙、王士祯的诗相类,这个有欠公允。方回词华赡工丽,但并非〃少真味〃的虚情之作。恰恰相反,其词动人处深情婉结,有若风中絮语,闻之不忍离去。

  贺铸最负盛名的词莫过于《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一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为他赢得了〃贺梅子〃的雅号。但他最能打动人心的词作,是他的悼亡词《鹧鸪天·半死桐》。

  鹧鸪天·半死桐贺铸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垄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阊门是苏州西城门,贺铸夫妇曾旅居苏州,其妻赵氏客死于此。词人故地重游,景致虽依旧,人事却全非,不禁发出〃同来何事不同归〃的诘问。这是问词人自己,还是问逝去的妻子,抑或是在问这让人无法抗拒、徒有独自伤神的命运呢?首句平平而起,却饱含深情,让人心生悲戚,对命运的无奈和人生的感叹尽在其中。〃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这句化用了孟郊《烈女操》〃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之意。中年丧妻,人生至哀之一。霜后梧桐叶已落尽,只剩下枯枝于凛冽寒风之中,形如半死。鸳鸯头白却失去厮守终生的伴侣,只能孤身远行。但天涯哀声,谁又曾理会?说梧桐半死,实则词人写自己心已半死,其哀之深,难以言表。这句用典自然,平淡之中别具深意,其意更胜原诗一筹。

  〃原上草,露初晞〃,原上之草,露珠在日光下逐渐消逝。这句饱含对人生无常的喟叹。用的是古乐府《薤露歌》中〃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句意,用在下阙开头恰如其分,而兼有《诗经》中〃起兴〃之妙。〃旧栖新垄两依依〃,面对旧居和新垄,想起往日相偎的深情,又何忍离去?末句〃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将感情带至高潮。词人独卧空床,听得窗外凄风冷雨,回想起往日灯下熟悉的身影,而此时此刻,爱侣又在何处?又有谁还会起身在这孤灯下辛劳补衣呢?此句将那种失却的痛苦,写得极为深沉。此情不泯,天地可鉴。

  全词突出了一个〃失〃,已经习惯了数十年的相对相依,蓦然间身边忽然少了那个人,那种锥心之痛无以言说。这首词恍若在听词人喃喃低语,读来让人黯然无言,感伤不已,与苏轼《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的那种天遥地远的怅然追思比起来又是另一番滋味。

  这首词语言极为质朴,也无甚技巧。想来情至深处,平淡叙之已动人之极,其他的只会显得多余。读过的绝大多数感人至深之语,莫不如此。

这首词语言质朴而情意深挚,刚好是老王评论的一个反面,说方回词〃华赡而少真味〃的结论,未免下得过于武断了。贺铸为人胸怀坦荡,耿直重义,博闻强识,是以其词中多引典故且多有豪言,老王想必是因此而说他言语华赡而少了真味。但方回词用典大多都自然贴切,没有突兀之感,其词豪言婉语都能收放自如。在这一点上,其实辛弃疾和他是有些相像的。

  人间词话之三十

  【散文易学而难工,骈文难学而易工。近体诗易学而难工,古体诗难学而易工。小令易学而难工,长调难学而易工。】

  散文、小令都是很容易写的,因为规矩少,比较自由,但正因为这样,所以往往难以搭建成形,通常会犯诸如语言随意、结构松散、意境单薄等等毛病;骈文和长调规矩繁多,不容易写,但是因为条条框框已经在下笔之前把笔扶正,所以一旦学好,运笔下来,不会有太多毛病,立意高远的,即可成为佳作。词的长调尤其如此,不仅仅是在句式平仄方面的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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