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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爵士乐-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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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手枪硌到。
  她身处悲痛和耻辱之中,又懒散又孤僻,为了消磨时光,漫无目的地做蕾丝花边,阅读报纸,把它们扔到地上,再捡起来。现在她读报的方式不同了。多卡丝死后的整个一月份和二月份,每个星期报纸上都会披露某个遭残害的女人的尸骨。男子杀妻。八人被指控强奸然后获释。女人和女孩是被害者。女人自杀。白人袭击者受到指控。五个女人被捕。女人说男人打人。妒火中烧的男人。
  像鸭子一样没有防备,她心想。她们是这样吗?仔细读一读新闻吧,据显示,这些被制伏和打坏的女人中大多数都不是没有防备的。要么就是像多卡丝一样束手待毙。在全国各地,黑人妇女都有武器。这一点,爱丽丝想,她们至少学会了这一点。在上帝的世界上,难道不是每一样东西都有所防范,或是学会了防范吗?速度,叶子上的毒汁,舌头,尾巴?伪装,飞翔,成千上万地增殖?这儿一根刺,那儿一颗钉子。
  天生的猎物?唾手可得的采摘品?“我不这么认为。”她高声说道,“我不这么认为。”
  床单上磨破的地方用重60支的线缝结实了。床单被洗净、叠好,然后放进一只她母亲用过的篮子里。爱丽丝支起熨衣板,在下面垫上报纸,保持衣服褶边干净。她不仅在等着烙铁烧热,还在等着一个因持刀行凶而闻名的、像煤烟一样黑的野蛮女人。她等着,比以前少了些犹豫,而且,她曾经感觉到的那种骇人的愤怒一点都不剩了——那是在一月份,一个自称维奥莱特·特雷斯的女人想见见她,跟她说句话什么的。一大早就来敲她的门,爱丽丝还以为是警察呢。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一句也没有。”她透过上了绞链的门缝一字一句地低声说了这番话,然后撞上了门。她可不需要那个名字来让自己感到害怕,也不想知道她是谁:她外甥女丧礼上的明星。就是那个女人毁了仪式,改变了仪式的全部目的和意义,人们谈起多卡丝之死的时候,实际上谈的都是她;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给那个女人改了名字。他们现在管她叫“暴力”了。也难怪。爱丽丝当时坐在第一排的第一个座位上,亲眼目睹了那场教堂里的骚乱,给吓懵了。后来,一点一点地,各种情感好像冲到海滩上的垃圾一样——陌生又依稀可辨,僵硬又阴暗——都回来了。
  

爵士乐 第三章2(2)
其中主要有恐惧和——一种新的东西——愤怒。是针对乔·特雷斯的,就是他做下了这件事:就在她鼻子底下、在她自己的家里,勾引了她的外甥女。那个好心人。那个兼职推销妇女用品的男人;在城里的每一栋大楼里都算是个熟人。一个店主和房东都喜欢的男人,因为孩子们在人行道上把玩具丢得满处都是的时候,是他把它们整齐地码成一行。孩子们喜欢他,因为他对他们从不介意。他在男人中间有人缘,因为他玩牌从不作弊,从不鼓动愚蠢的打架斗殴,从不编瞎话,而且从不去碰他们的女人。他在女人中间受欢迎,因为他让她们感觉好像女孩一样;在女孩中间受欢迎,因为他让她们感觉好像女人一样——这,她认为,就是多卡丝所寻找的。杀人凶手。
  可是,爱丽丝并不害怕他,现在也不害怕他妻子了。说到乔,一想起他在草丛中迂回潜行、偷走了她监护下的女孩,她就气得浑身发抖;而且,令她感到耻辱的是,他蛇行而过的草地就是她自己的——这个环境是处于监视和看护之下的,在这里,未婚先孕和怀了孩子却结不了婚就是有价值的生活的终点和了结。怀了孕之后——什么都告吹了。只好等着孩子生下来,长得足够大,再保证让她有个处于监视和看护之下的环境。
  爱丽丝等着维奥莱特,比以前少了些犹豫,心里一个劲纳闷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她五十八岁了,自己没孩子,得以接近、负责抚养的那个孩子又死了,于是她对歇斯底里、暴力,以及不可能结婚却怀孕的灭顶之灾,都产生了怀疑。在她的记忆中,这看法完全占据了她自己双亲的头脑。他们斩钉截铁但又小心翼翼地同她谈论起她的身体:坐相不雅(两腿叉开);坐相太女人气(两腿叠起);用嘴巴呼吸;双手放在屁股上;坐在桌旁歪歪扭扭;一边走路一边垫步。她刚一长出乳房就被迫束胸;它们惹认反感,这种反感渐渐变成了对怀孕的可能性的直接仇恨,而且从未消失过,直到她嫁给路易斯·曼弗雷德,一切突然间掉了个个儿。甚至婚礼还没举行,她的父母就在嘟囔着但愿能抱上孙子,这时候,轮到他们反感爱丽丝的妹妹们衬衫下透出来、正发育着的乳房了。反感血渍、新长出的屁股和头发。此外,还有添新衣服的需求。“噢,主啊,姑娘!”裙边放得不能再放、腰带上多一针也缝不下的时候眉头紧皱。在那种高压控制之下长大的爱丽丝发誓她不会这样做,但她还是继承了下来。她把它用在了她的小妹妹惟一的孩子身上。她现在纳闷,要是她的丈夫活着、留了下来,要是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是不是还会这样做。要是有他在,在她身边,帮她拿主意,也许她不会坐在那儿等待一个叫“暴力”的女人,脑子里想的都是战争。尽管战争就是现实。正是因为这个,她选择了投降,也把多卡丝当作战争中她自己的囚徒。
  然而,别的女人却没有投降。她们在全国各地拿起了武器。爱丽丝曾和一个瑞典裁缝一起工作过,那人脸上有道伤疤,从耳垂一直到嘴角。“是个女黑鬼,”他说。“她一刀砍到了我的牙,砍到了我的牙。”他露出困惑的笑容,摇了摇头。“砍到了我的牙。”斯普林菲尔德的送冰人脖子侧面有四个均匀排列的窟窿,是让一件又细又圆又尖的东西均匀地扎了四下。在斯普林菲尔德、圣路易斯东区和大都会,男人们用一只手攥着另一只血淋淋的手满街乱跑,脸上当啷着一块皮。有时,他们能活着赶到一家医院,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把捅进去的剃刀留在了那儿。
  黑女人武装起来了;黑女人非常危险;而且,她们越是没钱,选择的武器就越是致命。
  谁是没有武装起来的呢?那些在教堂里向进行审判的生气的上帝寻求庇护的人,上帝的愤怒就是因她们而生的,可怕得连默祷都无法承受。他可不是才走在路上赶来,来纠正她们所受的冤屈,他就在那里。早就来了。看见没有?看见没有?这世界对她们做下了什么,现在遭了报应了。世界把她们搞了个一团糟吗?是的,可你看哪,那一团糟是从哪儿起的头。她们是遭到训斥和咒骂了吗?噢是的,可你看哪,世界是怎样训斥和咒骂它自己的。女人们是在厨房里和商店后面给人摸了吗?没错。警察是用拳头揍了女人的脸吗,搞得她们丈夫的精神也会随着女人的下颌骨一道碎裂?男人们(那些与她们相识的,还有坐在小汽车里的陌生人)在她们一生中的每一天都在辱骂她们吗?没错。然而在上帝眼里,在她们眼里,每个可恨的字眼和手势都代表着反基督的畜生自甘肮脏堕落的欲的望。畜生待人不像人家待它,而是照着它希望人家对待它的样子做事:强奸,因为它自己想被强奸。屠杀儿童,因为它自己渴望着成为遭屠杀的儿童。建起监狱,来回味和坚持它自己那见不得人的腐朽衰败。上帝的愤怒,如此美丽,如此简单。她们的敌人得其所好,害人终害己。
  

爵士乐 第三章2(3)
还有谁是没有武装起来的?那些认为自己不需要折刀、碱液袋子和绑在手上的碎玻璃片的人。那些买房子、攒钱,以此作为自我保护和求得安全的手段的人。那些附属于有武器的男人的人。那些不携带子弹的人,因为她们自己已变成了子弹;不携带弹簧刀的人,因为她们自己就是弹簧刀,割开浓疮,废掉规章法令,将鲜血和遭蹂躏的肉体指给人看。还有一些人,鼓起她们小小的、没有武装起来的勇气,去加入一个联盟、俱乐部、社团、姊妹会,它们设立的目的就是撑腰或者约束,转移或者留下,找出路,募捐,安慰,和使人放松。保释,给死者穿寿衣,交房租,找新地方,开办学校,攻克一间办公室,集资,扫荡街区,看好所有的孩子。在1926年,其他任何一种未武装起来的黑人妇女不是沉默了,就是疯了,死了。
  这一次,在三月里,爱丽丝等着这个带刀子的女人。现在人们称这个女人为“暴力”,因为她企图杀害一个躺在棺材里的人。从一月份开始——葬礼之后一个星期——她每天都往爱丽丝的房门底下塞条子;爱丽丝·曼弗雷德知道那夫妇俩是哪一种黑人:她教多卡丝远远躲开的那种。让人难为情的那种。比不招人喜欢更严重,他们很危险。丈夫开枪杀人;妻子动刀子。怎么都不行。她的外甥女做下的、企图做的,跟她所遭受的暴行根本不能相抵。再说,有暴力的地方难道就没有罪恶吗?赌博。诅咒。可怕而恶心的亲密。红裙子。黄鞋子。当然了,还有推波助澜的种族音乐。
  可是爱丽丝现在不像一月份和二月份那样害怕她了,她第一次让她进屋来。她原以为那个女人总有一天会进监狱的——他们两个最终都是这个下场。可是唾手可得的采摘品?天生的猎物?“我不这么认为。我不这么认为。”
  守灵的时候,玛尔芳给她提供了细节。反正是想提供来着。爱丽丝从那女人身边避开,屏住呼吸,好像要把自己的话憋住似的。
  “我感谢你的关心,”爱丽丝对她说。“自己来吧。”她指了指堆满食物的桌子和围坐在桌旁的吊唁者们。“这么多呢。”
  “我感到太难过了,”玛尔芳说。“就像是我的事一样。”
  “谢谢你。”
  “你把别人的孩子抚养大了,这多让人痛苦啊,跟你自己孩子没了的痛苦是一模一样的。你知道‘甜甜’,我的侄子……?”
  “请原谅。”
  “为他做了一切。一个母亲能做的一切。”
  “请吧。自己来吧。这么多呢。太多了。”
  “那些老恶棍,他们住在我住的公寓楼里,你知道……”
  “你好,费莉丝。你能来真好……”
  她当时不想听到或知道太多东西。她也不想见那个大家开始称之为“暴力”的女人。她塞在爱丽丝门下的纸条先是激怒了她,继而又让她害怕。可是过了一阵子,听说了那个男人有多么难受,又读了《年龄》、《新闻》、《消息》的头条报道后,到了二月份,她鼓足勇气让那女人进了家门。
  “你到底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哦,眼下我只想在你的椅子上坐下,”维奥莱特说。
  “对不起。我根本想不出这有什么好处。”
  “我的头有点不舒服,”维奥莱特把手指压在帽冠上,说道。
  “怎么不去瞧瞧大夫?”
  维奥莱特从她身边走过,像磁铁一样被吸到了一张靠墙放着的小桌子旁。“那就是她么?”
  爱丽丝不用看也知道她在看的是什么。
  “是。”
  接下来,维奥莱特研究起那张从镜框里隐隐现出的脸庞来,这长长的停顿让爱丽丝感到紧张。她正要鼓起勇气请那女人离开,后者从照片上转过身来,说道:“我可不是那个让你害怕的人。”
  “不是?那是谁呢?”
  “我不知道。我就是因为这个头疼。”
  “你不是来这儿道歉的。我还以为你八成是来道歉的呢。你来这儿是要说你自己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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爵士乐 第三章2(4)
“我自己没什么不幸。”
  “我想你最好走开。”
  “让我在这儿歇一会儿。我找不到一个能坐下的地方。那是她吗?”
  “我刚跟你说过,是她。”
  “她给你惹了不少麻烦吗?”
  “不。没有。呃。有一点儿吧。”
  “我在她那个年龄可是个好姑娘。从不惹一点麻烦。别人怎么说我就怎么做。直到我来到这儿。城市让你绷紧了弦儿。”
  行为古怪,爱丽丝心想,可并不是杀气腾腾的。她一不留神没忍住,问题就从嘴里冒出来了。“他为什么做这种事情?”
  “她为什么?”
  “你为什么?”
  “我不知道。”
  她第二次来的时候,爱丽丝还在琢磨那些发狂的女人和她们的碱液袋子、磨快的剃刀、这儿那儿到处都是的瘢痕疙瘩。她一面拉下窗帘,挡住直接射进她的客人眼里的光线,一面说道:“你的丈夫。他伤害你吗?”
  “伤害我?”维奥莱特好像给搞糊涂了。
  “我是说,他人看上去这么好,这么安静。他打你吗?”
  “乔?不。他从不伤害任何东西。”
  “除了多卡丝。”
  “和松鼠。”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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