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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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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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之称,“五谷杂粮遍地有,九州不收鄜州收”。这里耕作条件好,森林覆盖率较高,因此很少有大饥荒的历史记载。
  父亲和奶奶是沿着洛河上溯的。这条黄河上游最大的支流纵贯陕西省,最后在关中注入渭河。洛河的支流很多,他们在鹿县地区进入一个河谷地带,那里三面环山,土地肥沃,森林植被茂密。一条小河潺潺而过,清澈见底,不像洛河那么浑浊。父亲第一眼看见它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很亲切,好像在梦中见过,却又不同于沂蒙山里的景致,那里的山崮全是石头,巍峨雄阔,层峦叠嶂,小溪多瀑布,水流急湍,声响数十里。这里的山充其量是一些丘陵罢了,有些像家乡的土包子。最大的区别是这里是高原,有厚厚的黄土层,经万年的风雨侵蚀,形成纵横交错的沟壑山峁,有的甚至很奇特,山势陡峭,悬崖峭壁。小河水势平缓,静静地流淌,一点也不张扬。奶奶在河水里洗了一把脸,感觉清醒了一些。父亲随手翻起河里的石头,竟发现有几只螃蟹。螃蟹感觉有动静便想溜走,父亲捉了两只,高兴地冲奶奶大喊着。后来,他们在这条河里还捉了几只鳖。这些鳖就藏在较大的石块下面,一动不动地龟缩着,见人来捉,便缩了头,一动不动地装死,结果被父亲钳着盖子就捉起来了,几只爪子可笑地乱舞着。小河在转弯的地方积成了潭。潭水不深,却清澈见底,里面有很多柳叶一样的小鱼在轻轻游弋,“皆若空游无所依”,很亲切,很可爱的样子。
  奶奶喜欢这样的地方。奶奶说东子啊,俺累了,不想再走了,再这样走下去,啥时是个头?三年前从胶东半岛的最东头一路奔袭,纵穿山东半岛,经高密、临沂等地,穿越沂蒙山区到达徐州,又横跨中原大地来到关中,最后从关中又来到这里,纵横几千里,其间千辛万苦,难以言尽。父亲也觉得不能再走了,该停下来歇息歇息了。
  是该好好地喘一口气了。如果说离开家乡的时候是奔着心目中的天堂,那么离开济南则只有一个念头——寻找失散的亲人。如今一年多过去,亲人杳无音信,他们已筋疲力尽。看那深褐色的黄土是长庄稼的地,山上郁郁葱葱,还有小河流水,不如先住下来再做打算。
  山腰上有几孔窑洞,黑乎乎的,好像很长时间没有住人了,旁边较小的一个已经塌了。窑洞依山而建,在一处山峁上横切出一个水平面,然后在横断面上打进去,安装门窗后就可以住人了。这种窑洞在陕北随处可见。条件好的用石头砌面,白灰粉饰窑内,然后安上月牙形的门窗。条件不好的用泥块封口,仅留一个可以进出的门,人在里面冬暖夏凉,因此陕北窑洞成为这里祖祖辈辈人居住的最佳选择,延续至今。窑洞的前面有一块平地,构成一个弧形的院落。院内长满荒草,有一人多高,说明这是一块曾经浇灌过人畜肥料的土地,种什么都长。一棵槐树昂首向天,枝繁叶茂。这种树一般多为手植,野生的很少。根据树的年龄,父亲断定窑洞的修建时间应该有几十年了。窑洞的旁边是一条沟渠,地势平缓,也适合住人的。附近的山峁上有很多曾经开垦的土地,地里虽然也长满了荒草和灌木丛,但和周围的山林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这些土地如果有种子播种,很快就会长出茂密的庄稼。
  父亲扶着奶奶来到了中间那孔最大的窑洞里。窑里有炕,有锅台,顶上熏得漆黑,看来主人在里面住了很长时间。窑洞的门窗已不复存在,切面上也裂开了一道口子。口子里长出一棵榆树,榆树弯曲而下,把窑洞的半边都遮挡住了。最后他们选择了旁边较小的那孔。这孔窑相对比较完整,里面除了有炕,前面的门框还在。父亲弄了些树枝编了一个栅栏门,这里就成他们的家了。
  

农民父亲 九(3)
那时正是春暖花开,阳光灿烂地照在土窑上,暖烘烘的。炕上没有席,炕被汗水磨得漆黑发亮,看来以前的主人也是勤劳持家的。奶奶躺在土炕上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一闭眼总觉得天在旋,地在转,人好像还在路上。这样流浪的日子过了几年,奶奶一时还调整不过来。白天父亲一个人出去讨吃的。讨吃的时候他求人家给了他几个玉米棒子,金灿灿的玉米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让人忍不住想啃上一口,但父亲还是忍住了,因为这是救命的种子。父亲拿回这些种子的时候高兴得睡不着觉,他甚至已经看到了茂密的玉米林迎风招展,天花纷飞,硕大的玉米棒子沉甸甸的,红缨飘飘,令人陶醉。父亲采了些药材卖了点钱,然后购回了一把镢头,开始把院子里的荒草地翻了个遍。开垦后的土地散发出一股熟悉的香味,父亲把玉米撒了进去,用做饭的小锅一点点地从小河里端来了水,挨着给每一个窝子里浇了进去。几天后,这些玉米就发芽了,冒出了嫩绿的叶子,在春日的和风里精神抖擞。父亲高兴得睡不着觉,晚上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月亮。兴许这些庄稼几年后就漫山遍野。父亲决心种更多的粮食,绝不能让奶奶再受那样的罪了。
  父亲给这条河命名为“梁家河”,跟自己姓。这个名字也成了这个村子以后的正式名称。
  梁家河的山上有很多药材,父亲一开始并不认识。后来他在讨饭的过程中认识了一位老人,老头见他老实,又上有老母,便带着他在山上认识了柴胡、黄芩、甘草等中药材。父亲每天讨半天饭干半天活。山上的甘草很多,一天就能挖几十斤。甘草是多年生,根须很长,顺着蓬松的黄土四处蔓延,有的甚至有指头粗,找着一株,便会带起一大片。这些甘草嚼在嘴里比甘蔗还甜。父亲一边干活,一边咀嚼着,不多时间就开始流鼻血了。原来甘草性热,吃得多了上火。那以后,他就不敢肆无忌惮地吃了。
  父亲用挖药材卖的钱置回了生活必需品,于是锅碗瓢盆就都有了,像个家的样子了。父亲在附近的村子讨回了一些蔬菜的种子,撒在院子里就长出来了。几个月后,玉米已经蹿起一人高,豆角、南瓜也结上了果实。后山上的野杏熟了,野杏摘回来后晒干,杏仁可以做药材。还有漫山遍野的酸枣,这种生命力顽强的植物似乎无处不在,它们在任何艰苦的条件下都能生存。酸枣核也是一种中药,有的酸枣果实很大,几乎跟家枣一样,甜甜的,酸酸的,脆脆的。沟里的野菜很多,苦菜、灰灰菜、打碗花、白蒿都有。父亲捉了一对小猪仔,奶奶每天在附近拣的野菜就够它们吃了。这些野菜在饥荒年月不知救过多少人的性命。特别是苦菜,很有营养。苦菜用开水烫过后就不会再苦了,白白的奶子粘在手上变成了黑色,乌黑发亮。奶奶养了几只小鸡,小鸡在山上捉虫子,有的长大以后就开始下蛋了。半年后,父亲终于不用再出去讨饭了,他们种的东西已经能够自给自足了。
  人是需要有精神寄托的,有了这些庄稼的营生,父亲感觉日子充满了活力,有心有劲、有滋有味了。三年的流浪生活消磨了他的身体,却锻造了父亲的意志,他变得刚毅而有韧性了。二十二岁的父亲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像爷爷那样,神色冷峻,坚韧不拔。
  奶奶的身体也逐渐恢复,神色比刚到这里的时候要好得多。有风的晚上,娘儿俩坐在院子里看星星,奶奶就开始念叨自己的小儿子了。是啊,一晃一年多过去,小叔和桂花还好吗?他们现在山东还是河南?还是也来到了陕北?每次父亲赶集的时候都会留意街上乞讨的人,仔细分辨他们的口音。如果是从山东来的人,他会详细地向人家了解情况,人们都摇头,说没有见过。也许一年多的时间他们已经形容枯槁,即使相遇,蓬头垢面也无法认识了。也许根本就没有变化,小叔还是那么高,桂花还是那个样子。可是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父亲想得头疼。
  梁家河有狼。一到晚上狼就开始嚎叫了,声音很刺耳。奶奶和父亲屏声静气。窑里静极了,能听见的只有人的呼吸声。狼叫了几个晚上后便闯进了院子,先是咬死了奶奶喂的鸡,后来又把一头猪也拖走了。第二天父亲只好把另外一只猪圈在了窑里。狼知道这里还有吃的东西,于是第二天晚上又来了。星光朦胧的山野静谧寂悄,狼的眼睛像绿幽幽的鬼火在院子里晃动。这时一只狼开始把前爪搭在栅栏门上用力撕扯,后面的几只像狗一样地嚎着。奶奶沁出一身冷汗,紧紧地抓着父亲的肩膀。父亲说娘,不要怕,让我来收拾这些畜生。奶奶拽着父亲的胳膊不让他下炕,父亲说我们必须主动,要不栅栏门倒下,后果就不堪设想了。父亲说完后给扫帚上滴了些油,点燃后从上面的透气孔扔了出去。狼突然看到一团火从天而降,吓得退了几步。父亲操起一把镢头大喊一声冲了出去。那只狼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一愣,父亲的镢头已经砸了下去,正好砸在狼的腰上,狼惨叫一声就倒下了。见同伴受伤,另一只狼迎面便扑了上来,父亲一矬身,狼没有扑着,父亲的镢头便跟着飞了起来,一下子就砸在狼的头上。狼一声哀嚎,飞迸的脑浆溅了父亲一身。其余的两只狼看见这情景,长嚎一声逃走了。父亲看着还在呼哧喘气的畜生,才发现汗水已经把衣服沁透了。
  

农民父亲 九(4)
除了狼,这里还有狐狸和黄鼠狼等。狐狸和黄鼠狼主要是冲着鸡来的。奶奶后来把鸡藏在了家里,这些动物便很少光临了。
  这样的日子说快就快。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梁家河来了一户人家,这家人也是从山东逃荒而来。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奶奶拿出了最好的吃食招待他们。这户人姓薛,男人叫薛大毛,女人叫陈改秀。大毛的爹早就死了,母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看就不行了。大毛比父亲大十几岁,有两个孩子。大儿子拴狗十二岁了,跟小叔差不多年龄,乍一看像是七八岁的孩子,又瘦又小;二儿子拴虎才四岁,由于缺少营养,四岁了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一家人那天是从塬上下来的,本来准备去县城,走到梁家河的时候天已黑尽,伸手不见五指。大毛突然发现半山上有亮光,于是扶老携幼便上来了。男人本来是想借宿一晚,顺便讨点吃食。没想到父亲和奶奶见到老乡后非常热情。奶奶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鸡蛋拿了出来,给孩子煮着吃。两家人促膝长谈,细说一路上的苦难岁月。
  原来大毛的家乡也在胶东,不过不在海边。大毛的母亲说自己娘家人都饿死了,他们一家命大,就逃了出来。奶奶和父亲劝说他们就此留下,不要再走了,大毛说他们还想再走走看,等到实在走不动的时候再说。父亲于是就不好再说挽留了。第二天一大早,一家人收拾行李准备上路,大毛的母亲却怎么也叫不起来了。大毛把手放在她的鼻翼上试了试,原来老人没气了。父亲头天晚上就看出老太太不行了,大毛说没事,他母亲一直都是这样,命大着呢。没想到说殁就殁了,走得悄无声息。
  老人的突然死亡让薛大毛铁了心。父亲和大毛在山上给老人找了一块坟地,用干草卷了尸体埋了进去,然后在上面堆了一堆土,栽了一棵树。这样的年月也算对得起老人了。埋完老人后大毛和媳妇拉着两个儿子突然给奶奶和父亲跪下了。父亲说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大毛说我们一家人在这住了两天,发现你和大娘都是好人——好人啊,请收留我们吧,我们不想再逃荒了。父亲和奶奶面面相觑,因为事情变得突然,都没有什么精神准备。父亲说有话好说,赶快起来吧。大毛和媳妇冲着他们磕了个头,说你们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说完磕头如捣蒜。父亲本来就有这个心思,于是很爽快地答应了。奶奶说留下来吧,乡里乡亲的,有我们吃的就不能让你们饿肚子。大毛和妻子感动得热泪盈眶。从此,梁家河就不再寂悄,成了一个两家人的村子了。
  两个月后,又一户人家路过此地,住在西边的破窑里不走了。这家人从河南而来,男人死了,一个女人带着婆婆和一个小女孩。奶奶把自己用苦菜做的窝窝头给她们吃。那孩子一口气吃了五个,又喝了一碗鸡蛋汤,撑得抱着肚子在地上乱滚,她的母亲吓得哇哇大哭。
  两家人给梁家河带来了生气,也给父亲带来很多麻烦。两家都有孩子,大人白天出去讨饭,孩子便跑到地里偷吃玉米。这些玉米是父亲的希望,现在糟蹋了,明年就什么也没有了。父亲用棍棒教训了大毛的小子拴狗,另一家的小姑娘吓得哇哇大哭,钻进窑里不敢出来。奶奶说东子你吓唬吓唬他们就行了,还真打?父亲把棍棒放在膝盖上大吼一声,“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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