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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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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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毛长,以后长大了谁要?”姐姐说我没有雀娃,那是因为你们偏心不给我,怪我什么事?说完便放声哭了起来,哭得惜惜惶惶。然而不管姐姐如何抗争,我在家里的地位无可替代。后来我长大了,终于明白了在那个年代,农村人是不把女孩子当人看的。如果谁家连生几个女孩,没有男孩子,光景过得再好在人前也抬不起头来。姐姐当然不知道这些,所以她的抗争看起来是那样的徒劳。
  自我记事以来母亲的身体一直就不好。那时干完一天活回来,母亲会坐在锅台前咳嗽很长时间,然后扶着腰舀水做饭。奶奶因为要照顾我们两个,只有等他们回来的时候才帮个下手,所以做饭的事主要还是靠母亲。父亲似乎只干外面的苦力活,把柴背回来剁碎,整齐地垛在后窑掌,然后风风火火地出去了,常常我们吃完饭后已经睡着了他还没有回来。姐姐问父亲为什么不回来吃饭?母亲说你爹开会去了。不知道那时候的会怎么那么多,几乎天天都在学习,开会,没完没了。父亲回来后已经累得不行了,母亲把饭热了,等他吃完后收拾了才睡。父亲匆匆地填满了肚子便走过来看我,粗壮的胡须扎在我的脸上,痒痒的,很舒服,我于是在睡梦中发出“咯咯咯”的声音,父亲也笑了。奶奶的拐杖、白发,父亲的胡须,母亲的咳嗽、叹息,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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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十(6)
那时的梁家河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远不是父亲刚来时的样子了。除了一层层的梯田环绕着山峁,村里还修了一条生产路。这条路把二十里地的洛河公社跟我们连接在一起。去洛河公社有两条路,一条是翻过崾岘,下了山就到;一条是顺着梁家河一直走,蜿蜒曲折,需要走半天才能到。当然,两条路各有优缺点。翻山路近,但是路不好走,也不能走架子车;河滩的生产路比较平坦,但很绕远,比翻山路几乎多了一倍的距离。因此村里人去公社或走县城,只要没有太重的东西就翻崾岘。遇到收获的季节沿路还可以摘很多野果。有木瓜、山桃、山楂、酸枣和杜梨子等,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收获。春天的时候漫山遍野一派葱茏景象,桃花、杏花娇艳欲滴,梨花、杜梨花白得像雪,山楂花、木瓜花、马茹子花姹紫嫣红,争娇斗艳。山上有很多小蒜,叶子细细的,挖回去做汤很香。遇到肥沃一些的山峁,小蒜的个头会很大,分不清是家蒜野蒜了。这种小蒜在秋后也有,挖得多了吃不完,母亲就会把叶子像辫辫子一样辫起来,腌在菜缸里,一个冬天都吃不完;夏天的时候一些果实已经成熟了,木瓜跟苹果一样大,里面的果实像青皮核桃,又香又脆;山杏挂满枝头,厚厚的果肉又酸又甜;山梨皮薄肉嫩,咬一口会流很多汁,弄得满手都是,甜丝丝的。秋天是丰收的季节,所有的果实都成熟了,包括树上的山楂,地下的酸枣,地里的洋姜,父亲拎着口袋出去,回来的时候满载而归,一家人高兴得合不拢嘴。冬天是山里最寂静的时候,这时野兔、野鸡、野羊就出动了,最活跃的还是野猪和狐狸。不过陕北的野猪并不像大山里的野猪那么凶猛,远远地看见人就躲开了。一杆猎枪跑出去,总不会空手而归的。因此到了冬天家里就不缺肉吃。吃不完可以腌起来,留到开春的时候再吃。父亲把动物的皮毛给奶奶做成了褥子,剩余的便托人偷偷拿到城里去卖。
  生活似乎已步入正轨。梁家河跟其他所有的村子一样,抓“革命”、促生产,一派风风火火的景象。奶奶在我睡着的时候会偶尔念叨小叔的名字,父亲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想起他们。往事历历在目,没想到一场灾难将他们分开了,从此杳无音信。
  母亲的身体时好时坏,队上的赤脚医生几次让父亲带着她去县城看病,不能再拖了。父亲一直很忙,那天终于抽出了一点时间。父亲一大早安排了生产,跟大毛交代了一些事情,然后带着母亲来到了县城。父亲到了县城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城里灰蒙蒙的,行人稀稀拉拉,没精打采的样子。父亲找到县医院挂了号,医生说母亲得的是肺炎,很严重,需要打吊瓶。母亲一看要花钱,坚决不看。父亲没听她的,买了药便扶着她来到病房。盐水滴答滴答的很慢,要吊两瓶。父亲弄了些开水,拿出干粮泡了让母亲吃,自己一个人来到街上。
  街上有风。黄风卷着尘土到处飞扬,弥得人睁不开眼。父亲走到县城中学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地上,披头散发,身上的衣服很烂,看样子是个讨饭的,饿得走不动了。父亲突然想起了自己逃荒的岁月,心一热便走了上去,拿出自己准备的干粮给她。
  女人抬起了头,感激地看着他,嘴唇嚅动着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父亲突然发现她是如此面熟,像极了熟悉的一个人,却又不敢相信。父亲在一瞬间愣住了,想叫,没有叫出来。
  女人的表情也僵在了脸上。父亲正准备说话,女人颤抖着声音问:
  “你是——”
  这不是桂花吗?她怎么会在这里?怎么就她一个人?!
  父亲说:“我是海东啊!你是桂花吗?”
  女人喊了一声:“东子啊……”就昏了过去。
  

农民父亲 十一(1)
桂花回来那年我三岁了,记忆中的一些事有些模糊。依稀记得我那时有一顶红颜色的老虎帽,是奶奶用一块绒布给我做的。上面还绣着一些图案。帽子的顶端有一只可爱的小老虎,也是奶奶做的。我很喜欢那顶帽子,不管什么时候出去都要带着,否则就闹,让全家人不得安宁。夏日的阳光把一切都涂上了暖色,奶奶带着我和姐姐在巷道上玩耍。我穿着开裆的裤子,坐在堆着厚厚一层堂土的土地上,暖烘烘的感觉很舒服。坐了一会儿后站起来一看,堂土上印下圆圆的两个图案,中间还有一个小圆形的东西,很有意思。我于是如法炮制,坐下去又起来,坐下去又起来。不一会儿,一溜长长的图案就形成了。奶奶看见了,笑得前仰后合,直夸我聪明,搂住就亲了起来。我高兴得大声笑了。
  桂花的归来使奶奶欣喜若狂,但不大一会儿她就跌入了谷底——因为小叔没有回来。
  桂花形容枯槁。曾经饱满丰润的女人像被抽干了水分的茄子  一样干瘪瘪的,十分憔悴。奶奶问她小叔的下落,她流着泪只是摇头。父亲说你让她休息休息再说吧。奶奶叹了一口气,回窑里去了。
  两天后,桂花的面色有所恢复,逐渐变得面色红润,幽幽地叙说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当年被野猪冲散后,桂花和小叔上了北边的山崮,惊惶失措,在山上迷路了。他们找不着返回的路,顺着一条羊肠小道一直走,在那里折腾了几天,差点饿死。最后他们顺着一道山坡来到了山涧,被一条溪水挡住了去路。溪水不大,但水流很急。桂花一个箭步跨了过去,然后在那边招呼小叔跳过来。由于小叔几天没有吃东西,身子已经很虚弱了,结果就掉进了溪水里,被浪花卷着冲了下去。桂花急得大喊大叫,好在下面有一个浅滩,小叔被溪水冲到了滩上,惊魂未定,看见桂花便“哇哇”地哭了起来,把多日来的苦闷都哭了出来。桂花也哭了。她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不知道父亲和奶奶在什么地方,只知道顺着河谷往下走,因为水总会流到山下的。山里的路很难走,常常会遇到悬崖峭壁,只有翻越一条山崮才能过去。山涧有很多干果可以充饥,勉强维持生命。走了几天后他们都走不动了,想躺在那里不走了。突然,小叔看见袅袅的炊烟升了起来——原来他们已经出山了。山下的村庄不大,但人很热情,他们也像父亲他们那样休息了几天,便一路讨饭来到济南。因为小叔知道父亲和奶奶要去济南的。到了济南到处是楼房,他们晕头转向,于是边乞讨边打问。济南那么大,谁也不知父亲的下落。在那里漂泊了一段日子,发现城里人生活得也很艰难,有限的供给都要凭票,讨吃都不容易,于是便跟随逃荒大军又来到徐州,最后流浪到安徽。安徽的情况比山东更糟,乱哄哄的到处都是逃难人,他们于是又从安徽来到了河南。到了河南的时候他们实在走不动了,小叔坚决不走了,两个人就在一个村子住了下来。他们白天出去讨饭,四处打听父亲的下落,晚上再回到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后,他们发现村子里的人都讨饭去了,往西边逃荒,他们于是也跟着流浪的队伍往西赶,一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后来在一个村子又住了下来。村里有个光棍汉对他们很好,想和他们组成一家人,桂花不答应。光棍汉把每天讨的东西都给他们拿了过来,桂花不要他的东西,后来被纠缠得不行了,只好离开了。几年来,他们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小叔实在不想再走了,对找到奶奶和父亲也失去了信心,绝望了。后来有一户人家问他是否愿意留下来,给他家做儿子?因为那家人没有男人了,就剩了两个寡妇和三个闺女。婆婆想让小叔留下来给她们支撑门户,等再过几年跟大孙女结婚。媳妇也同意婆婆的想法,就问桂花愿不愿意把自己的孩子给她们留下?桂花说这不是俺的孩子,俺要带他找他的哥哥和母亲,不能给你们的。小叔见这家人家道还殷实,不缺吃的,就动了留下的念头,不愿意再流浪了。男孩子到了十几岁,已经有自己的主见了,桂花拗不过他,只好一个人上路了,寻思着等找到父亲娘儿俩再来找他。
  

农民父亲 十一(2)
就这样她一个人边讨边走来到陕西,听说很多从山东、河南来的人都去了陕北,于是她也顺着洛河一路北上,来到了这里。这一路千山万水,风餐露宿,经历了人生最大的磨难,几乎九死一生,靠着坚强的意志硬撑过来了。没想到在这里遇见父亲——真的没想到啊!那天她已经奄奄一息了,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力气往前挪动了。如果不是遇见父亲,说不定就饿死在街头了,因为她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桂花恢复得很快,一个月后,她就焕发出迷人的光彩。已快四十岁的女人了,却像三十岁的少妇,岁月和磨难似乎并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太深的刻痕。奶奶几乎一天也不能等了,天天念叨着小儿子的名字。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父亲筹借了路费,带着桂花去河南寻找小叔去了。
  那时候从鹿县到省城可不像现在这么容易。当时正值“文革”,到处乱哄哄的,一路上都是手拿红旗高呼语录的学生。三百多公里的路程他们走了半个月,路上干粮吃完了,就讨着吃。到省城后人山人海,到处是游行的队伍。火车坐不上,他们便沿着铁路往东走。这条路六年前曾经走过,想不到现在又要走一回。不过这次是有明确的目标,不像原来那么漫无目的,所以赶得就快。他们过临潼、渭南,出潼关到了河南,然后经灵宝、三门峡来到那个村子。
  父亲的突然到来大大出乎小叔的意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过来。几年未见,十七岁的小叔已经长得跟父亲差不多高了,嘴唇上毛茸茸的,声音也变了。要不是桂花带着父亲来和小叔相见,父亲即使碰到当面也不敢相认。兄弟重逢,曾经设想过千万次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双方都僵持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很久小叔才哭喊着叫了一声“哥”便扑了上来,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哥哥。兄弟俩拥抱在了一起,父亲的脸上热泪流淌,怎么也擦不干。
  一家人很热情地接待了父亲。但当父亲提出要将弟弟带走的要求后,婆婆和媳妇都不同意。
  “东明跟腊梅已经订婚了。腊梅是俺的大闺女,我们准备过完年就让他们结婚。”媳妇说。
  “这可不行。我们是走失的,俺娘想儿子都快想疯了,怎么可能让他在这里结婚?何况我弟弟年龄还小,结婚太早了不好。”父亲说。
  “那可不行。人在我家里已经待了一年了,吃喝拉撒,说走就走,没那么便宜的事情!”婆婆撇着嘴说。
  “就是的。家里是把他当儿子养活的,现在说走就走,你这当哥哥的不能不讲道理啊!”媳妇说。
  “怎么算白养活了?俺这一年来给你家也干了不少活啊!”小叔虽然对他们心存感激,但是想见亲人的心情更加急迫。
  “是啊,我弟弟已经成大小伙子了,他不可能白吃你家饭的。再说了,留人要留心,他这么大了,心里不愿意,你能留得住吗?没结婚还好,如果跟你闺女结婚了,那岂不害了她?”父亲说。
  婆媳俩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父亲的到来打乱了她们全部的计划,原指望着一年半载就能抱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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