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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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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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上面的铁龙骨被拔了出来;拴牛的铁链子被集中了起来,扔进了土炉里。甚至连牲口蹄子上的铁掌也启了下来。大队要求“土里挖,水里捞,室内搜,室外找,令废钢旧铁升帐”,“叫钢铁无处藏身”。机关单位甚至拿出了保险柜、钢丝床,总之只要与铁有关的东西都得炼,把好钢炼成废铁,把成品炼成废品。大王县要求日产铁任务三百吨,全县建炉任务一千五百座,大多数就像铁匠铺子。上面给炼钢铁的人供应粮食,人们站在炼钢炉前,都快被烤晕过去,可嘴里有说有笑,心里劲头十足。接着就是捷报频传,某某公社完成任务几千吨,某某村完成任务几万吨。这些土炉子炼钢的质量根本不行,数量也都是假的。许多地方把日产几百斤说成几万斤,有的甚至浮夸成日产三千吨。省上于是组织全省干部在那里开全省大炼钢铁现场会。去的人一看只有几台小炉子,有的小土炉一天费很大劲才能炼出几十斤,哪来的三千吨?!
  大炼钢铁收走了农民的锅,公社大食堂吃不上饭,家里想烧水都没办法,只好喝凉水。大梁庄组织宣传队宣传喝凉水的好处,说长征的时候战士们连凉水也喝不到,有的人甚至以马尿解渴,你们知足吧!大炼钢铁砍光了树木,到处光秃秃的连草也不长,食堂烧水都没有柴。寒冬腊月,天寒地冻,家家的烟囱上见不到炊烟,村庄在一片死气沉沉的氛围中颤抖。饥寒交迫的人们集中在海边赶海,无奈搞围海造田的时候已经把这里的礁石填上了,哪里还有贝类动物的栖身之处?家家的船被拆了,铁钉炼钢,船甲锻铁,想到海里捕鱼都没有工具,就这样老人孩子还是日夜守在那里,期待着海浪把死鱼烂虾卷上来。后来队干部出面制止他们的行为,说是给社会主义的脸上抹黑,污辱人民公社大食堂。于是海边有民兵专门把守,看见谁偷海严惩不贷,巡回批判。
  到处光秃秃的,荒草遍地。由于干旱少雨,许多地方粮食大量减产,有的甚至颗粒无收,然而一些干部为了炫耀自己的政绩,向上级报告说,“卫星升上天,粮食大丰收”,农民“踊跃卖余粮”。为了凑够那多余的余粮,各村开展地毯式的搜粮行动,家家不能余一颗粮。最后连高粱秆、玉米秸、玉米芯、花生壳、豆秸、瓜秧等都成了口粮,这样一来每个人的口粮都有几百斤了。这还不够,又假设每人偷了四十斤粮食,强行加到每个社员的头上,算起来每人的口粮又多了几十斤。最后向上级报告说每人口粮一千斤,一年都吃不完。
  大梁庄响应公社的号召,向荒山要粮,向植物要粮。社员组织自救自足,把玉米包皮、高粱秆、豆角皮等都加工成了粮食。玉米秆浸泡后砸碎,然后在碾子上碾成粉末,晒干后与其它野菜揉搓在一起,就成了很好的食品。这些东西没一点营养,仅仅是能够填饱肚子而已。后来玉米和高粱秆也没有了,荒山上的藤类植物也成了提取淀粉的好原料。队干部号召大家把一日三餐改成一餐,动员大家多喝水,少吃饭,早睡觉,减少消化。向荒山要粮以来,过去想也不敢想的事,如今奇迹般地发生了,为增产节约开辟新粮源找到了新的途径,真是不用“一耕一镰的大丰收”!有诗为证:“柴草一身宝,出的淀粉真不少,制成食品样样好……”由于这些柴草具有原料丰富、用途广阔、制造简便、成本很小的特点,“深受群众喜爱”。公社于是大力提倡“粗粮细做,以草代粮”,“层层加工,一物多用”,“利用野生,开辟资源”,做到“不用粮,不用糖,生产食品供应市场”。这种“敢想、敢说、敢做,大胆创造”的好风格是值得学习的。与此同时,大梁庄大搞群众运动,开展“两储、三多、四不、五改、六净”为中心的竞赛运动。两储是:储代食品,储饲料;三多是:多搭代食品,多吃野菜,多喝稀饭;四不是:不大吃大喝,不做剩饭,不抛洒浪费,不拿粮食喂牲畜;五改是:改吃粮为粮草搭配,改三餐为一餐,改一样饭为多样代食品,改整粮粗吃为磨细吃,改粗粮粗做为细做;六净是:粮食磨净,磨膛扫净,面筛刮净,盆碗舔净,麸皮去净,饭菜干净。通过以上方法,使运动“更加广泛深入地开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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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三(2)
然而大自然的规律是残酷的。古人已知“春种一粒粟,秋收万担粮”的道理,地里没有庄稼,靠人为的节约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不管人们如何努力,如何勒紧腰带节省,粮食的缺口还是越来越大,靠几次运动和开展思想斗争是解决不了的。历史是个公正的老人。若干年后,当我们重温这一段历史的时候,沉重的心情是难以言表的。
  我们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秋日的残阳斜斜地挂在天上,懒洋洋地往下坠,最后掉进了乌黑的云海中,挣扎几下便被湮没了。海风咸咸地吹着,熏冶着人们的神经。饥饿把所有正常的脑瓜搅得天昏地暗,一塌糊涂。大难临头的气氛笼罩着大梁庄的每一户人家。
  各种各样的运动之后,公社大食堂也没有吃的东西了,队上于是要求社员自己想办法。家家已经断炊很长时间了,家里能做饭的家什也全部上缴炼钢了,玉米芯、高粱秆、红薯蔓很快就吃完了,大家于是开始吃树叶。山上的树砍光了,村里仅有的几棵树上的叶子很快被吃光了,最后连树皮都被剥完了。这些东西吃多了,肚子烧得很难受,一两天也缓不过来,整天喝水也不行,而且怎么也拉不下来,不久就浮肿得很严重,感觉走路都很困难了。奶奶躺在炕上不能起床了,父亲叫来医生,医生说这是饿的,吃点东西就好了。父亲于是趁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跑到海边摸了几条鱼,回来后在火上烧了烧就吃了。两个姑姑和小叔也饿得发昏。吃点东西后人就有了力气,大翠于是也要去海边摸鱼。父亲说海边看得紧,他是趁几个民兵睡觉的时候潜下水用网子拉的。寒冬腊月,海水刺骨寒冷,父亲回来的时候脸色发青,拥着被子好长时间才缓过气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偷捕的行列,民兵也是人,他们也饿得发昏,有时看见了装着看不见,甚至还央求捕鱼者给自己一条。
  天大的事莫过于吃,天大的罪莫过于“偷”,“偷”是要冒生命危险的。奄奄一息的人们把求生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偷海上。天寒地冷,水深浪急。由于体质虚弱,一些人下海后就上不来了。淹死总比饿死好。大家前赴后继,公社最后不得不颁发戒严令,凡是靠近海边的社员一律按“反革命”对待,抓住后关押在黑房子里。
  大翠的娘因为吃观音土中毒,浮肿得很厉害,浑身蓝荧荧的,弹指可破,睡倒后就没有再起来。大翠赶回去用一张草席埋葬了自己的娘,带回了自己的妹妹。家里本来就揭不开锅,又添了一张嘴,父亲只好把最小的妹妹送到大姑家去。大姑家在海岛上,四面环海,海浪每天冲上来的东西都被人吃了。渔民们天天吃那些东西,吃得看见贝壳就想呕。海里的东西拿回来没锅煮,只好放在火上烤,烤个半生半熟就开始吃。这些东西并不是每天都有的,有风的日子潮水涨得快,就会冲上来较多的东西;一般除了干枯的贝壳外,能吃的东西很少,但有了这些赖以生存的东西,海岛上还没有饿死人。那里对“偷海”的人的惩罚也是象征性的,为应付上级检查做做样子,听说支书和队长都因此被撤职了。附近与海岛上居民有一点亲戚关系的人都往那里靠,海岛人满为患,于是严格限制外来人口,发现了就遣送回去,毫不留情。小姑初到海岛的时候被藏在菜窖里,后来还是被发现了。大姑说我们家的人都饿死了,就剩了这个孩子,可怜可怜她吧!大姑说完磕头如捣蒜,检查的人仰天长叹一声,闭着眼睛离开了。
  大姑没有孩子,嫁过去几年了,跟男人经常吵架。大姑的男人个头不高,心眼却更小。因为大姑模样周正,他防贼似的防着自己的女人。海岛上像样的女人不多,大姑的到来给那里带来了一抹鲜艳的颜色,岛上的男人,经常到大姑家串门。刚开始的时候大姑还跟他们说话,人走后男人便骑在她身上打她,后来就没有人再来了。男人又说大姑把村里的人都得罪了,打得比以前更狠。大姑受了委屈就回娘家住,哭着不回去。奶奶不敢对爷爷说,怕他脾气不好弄出什么事情。父亲听了气得浑身发抖,拿了一把菜刀就找姑父算账去了,结果被姑父用绳子捆着送了回来。父亲回来的时候满嘴是血,姑父说这小子要杀他,被他教训了一下。爷爷那天不在,回来后带着父亲去了海岛。姑姑的男人看见爷爷来了,心里就有些怯,小心翼翼地让爷爷进屋。爷爷二话没说,劈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小男人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爬起来大喊救命。左邻右舍听到声音赶来了,见是姑姑的娘家人来了,他们虽看不惯小男人欺负女人的行为,但毕竟是有人找上门来寻事,要维护村里人的尊严,于是很快就围了几十个人,手里拿着棍棒,虎视眈眈地看着爷爷,一步步逼近。小男人从地上爬了起来,得意洋洋地看着父亲爷俩,要父亲从他的胯间爬过去,他就饶了他们。父亲二话没说走了过去。大家“哄”的一声笑了起来,等待着看一场好戏。父亲走到小男人的跟前,一矬身准备钻过去。爷爷喊了一声“东子”!父亲没理会。小男人看着岳父,眼睛眯成一道缝,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相当的猖狂。父亲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小腹处,小男人猝不及防,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裆部在地上滚。围观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大家 “啊”地叫了一声,操着家伙围了上来。父亲怒吼一声,一脚踩在小男人的肚子上,腰里抽出一把刀,搁在小男人的脖子上。小男人吓得傻了眼,村里的人也傻了眼,大家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会如此厉害!父亲说:“谁敢过来,我就宰了他!”大家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纷纷退了回去。
  

农民父亲 三(3)
那以后,小男人再也不敢欺负姑姑了。爷爷笑嘻嘻地拍了父亲一巴掌,说:“狗日的,是我的种!”
  人饿得发慌,老鼠在窝里也呆不住了,大白天跑出来找吃的。老鼠把树都咬死了,草根被吃得精光。晚上睡觉的时候一不留神就被老鼠咬伤了。老鼠咬的时候人一般感觉不到疼,小孩开始喊疼的时候耳朵已经被吃掉了,一些老人的脚趾头也被咬了下来。老鼠很猖狂,肆意横行。这些家伙比“阶级敌人”还要坏!“阶级敌人”偷偷摸摸,老鼠明目张胆地跟“三面红旗”过不去。公社主任说鼠害严重影响了人民公社的光辉形象,给人民公社的脸上抹黑,于是动员全体捕鼠,捕到的老鼠打死后被埋起来沤肥,一些人趁黑偷偷地挖出来吃了。
  下海捕鱼的人越来越多,一些人下去后就上不来了。为了保护人民的生命安全,公社严禁社员下海捕鱼,违者重罚。海被封锁后,大梁庄人唯一的食物源被切断了,一些人于是就开始逃荒。听说济南已经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大食堂满足供应,人人有饭吃。这个小道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村子,人们的脸上焕发出少有的生机,灰暗的眼睛开始发亮。他们携妻执子往内陆逃去,大梁庄一晚上就走了三分之一的人,没走的都是老弱病残,走不动了,也不准备享那福了,一家人犹如生死离别。好在家里一清二白,一切都充公了,没什么可留恋的东西,这倒更加坚定了他们离乡背井的决心。
  父亲一家人也准备逃荒。人挪活,树挪死。不能坐以待毙啊!奶奶坚持不走,要求父亲把她埋在爷爷的坟前,面向大海。父亲不同意。要背着奶奶走。于是大翠拉着两个妹妹,父亲背着奶奶,小叔跟在后面,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了祖祖辈辈居住的土地,离开了大海。奶奶一路上啜泣着,父亲不时地回头看,到处一片荒凉,阴风飕飕,凄凄惨惨。父亲走的时候来到爷爷的坟前磕了个头。父亲说:“爹,您先在这里安息吧,我们还会回来的。”爷爷的坟头面对着大海,与海浪朝夕相伴,想来也不会太寂寞。
  一路上,到处都是逃荒的人,有的村子不让逃,说这些人给人民公社脸上抹黑,抓回去就关了起来。有的地方把他们当流窜犯一样又遣送回去。这些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又跑了出来。人们什么也不顾了,只想着往有吃的地方跑。父亲背着奶奶一路上提心吊胆,尽量拣没有人的地方走。埋在枣树下的半袋子高粱一直没舍得吃,现在成了他们这次路上的活命粮。父亲每天会抓出来一把,分给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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