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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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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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枣树下的半袋子高粱一直没舍得吃,现在成了他们这次路上的活命粮。父亲每天会抓出来一把,分给每一个人。这一把高粱怎么也吃不饱,但毕竟是可以维持生命的。大家实在饿得不行了就拼命地喝水,遇到有草的地方就吃草根,运气好的时候能捉一只麻雀。麻雀还没出窝,飞不动。有一次他们还弄到了一只兔子,一家人围着火美餐了一顿。小叔总是喊着饿,哭闹着不好好走。父亲于是就踹他一脚,好说歹说乖哄他。小姑整天一言不发,似乎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人瘦得就剩了一把骨头,感觉一阵风都能吹走。十多天后,小姑在河里喝水的时候一头扎了进去,再没有上来。奶奶哭得死去活来,捶胸顿足。可怜的小姑只活了十岁,还没有进入青春阶段就夭折了。大翠妹妹因为吃了一种草,脸肿得明灿灿的,薄薄的一层皮贴在身上,像裹了一层纸,蓝荧荧的,似乎能看见里面的五脏六腑。人在这种情况下往往容易产生幻觉,奶奶一闭眼就看见爷爷也跟着来了。爷爷面庞红润,精神矍铄,在空中轻轻一揽,奶奶便躺在他的怀里了。一股浓浓的海腥味让她陶醉,奶奶喜欢这种熟悉的味道,这种味道让她心里面感到踏实。再苦再累,只要躺在爷爷的怀抱里她都能坦然入睡,并且在睡梦中常常笑醒。爷爷说英子你咋瘦成这个样子了?为什么不好好吃饭啊?奶奶说家里啥东西都没有,吃么啊?爷爷说囤里那么多的粮食怎么都没了?奶奶说都没了,家家都没有吃的东西。爷爷于是就不说话了,浑身开始变冷。奶奶突然意识到爷爷已经离开了他们,于是挣扎着从爷爷的怀抱里出来。奶奶说你不去守那堆土,跟我们遭什么罪?爷爷说你们都走了,抛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里受难,要遭罪大家一起遭吧。爷爷说完后又抱起了小叔。小叔瘦得像个婴孩。奶奶知道爷爷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人了,他抱起了孩子,等于是带他去见阎王的。奶奶说你已经把一个孩子领走了,不能再领走这个孩子啊!朦胧中的奶奶沁出一身冷汗,挣扎着从父亲的脊背下来,嘴里“呜呜”地叫着。父亲本来脚底下就不稳,腿一软就趴在了地上。奶奶说东子啊,快看小明在哪里,你爹要带他走哩!父亲吃了一惊,忙回头看,早已不见了弟弟,于是搁下奶奶往回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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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三(4)
父亲的弟弟东明此刻正蜷曲在一堆沙土旁,奄奄一息。小叔的嘴里全是沙土,看样子他饿极了。父亲于是把身上的褡裢解开来拿出一把高粱,掰开小叔的嘴塞了进去,然后又给他灌了一碗水。小叔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无力地看着他流泪。父亲把弟弟紧紧地抱在怀里。他说小明啊,你一定要坚持下去。我们一家人谁也不能死,不能死的。再过些天就到济南了,到了那里就有吃的东西,我们一定要坚持啊。小叔紧紧地抱住了哥哥,用力地点了点头。
  父亲捧着弟弟的脸激动地说:“东明好样的啊,咱们一定能够坚持到济南的!”
  大翠的身体一天天地瘦了下去,跟消雪似的,减肥效果很明显,人都瘦到了极致。那个年代没有几个人是肥头大耳的。在公社大食堂每每看见这样的人,不是会计就是伙夫,现在食堂解散了,会计伙夫们也开始减肥了。大翠人本来就黑,这一瘦,更显得像非洲人似的,大大的脸盘上只觉得一口白生生的牙齿在闪。父亲原来很讨厌大翠的胖,觉得她像猪似的,大翠为此还减肥了一次,几天不吃东西,结果饿得差点虚脱,被奶奶狠狠地骂了一回。肥没减下去,人更壮实了。父亲曾幻想过她身体苗条的样子,那是他决定死心塌地跟大翠过日子,承认她就是上苍赐给自己的女人的时候。这个女人是有些憨傻,但是她纯真善良,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每天天还没亮她就起来了,回屋里倒了奶奶的尿盆,然后洗手做饭。饭做好后她总是在一家人都吃完后自己才吃。饭多了多吃,少了少吃。有时两个小姑和小叔把饭菜吃得一干二净,大翠便拿起他们的碗一个个地舔,一个饭渣子也不留。大翠说她小时候受过饿,娘要求她每顿饭都舔碗,一家人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奶奶说都是一家人了,大家一起吃吧。大翠笑着说她吃得快,不用奶奶操心。父亲有几次都看见妻子饿着肚子上炕。大翠晚上睡不着,起来拼命地喝水。父亲说你这样不行,要不就给自己做吧,反正家里又不缺这点粮食。大翠说她身体好,喝凉水也长肉,没事的。婚后几年,她的身体一直都很好,很少有什么病灾。公社成立前在地里干活,她比父亲干得多。奶奶常常说东子啊,娶了大翠是你的福分,她把活都替你干了,你一定要善待她啊。父亲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也很明亮。这个女人对自己是发自内心、全心全意的好。有时在地里干活,她经常把属于父亲的那一份都干了。男子汉的自尊心受到影响,父亲便骂她,甚至动手打她。那时村里的人都喜欢开大翠的玩笑。他们不敢当父亲的面,瞅着父亲不在跟前的时候就问:“大翠啊,你晚上跟谁在一起睡呢?”大翠羞得满脸通红,说晚上跟小姑子小叔子一起睡。他们于是又问:“你小叔夜里摸你的奶没有?”大翠说:“小明没摸,东子摸了。”大家哈哈大笑。这时父亲来了,知道大家又在开他们的玩笑,一时恼羞成怒,拿起镢把就打。大翠尖叫一声,捂着头就往回跑。奶奶知道了便收拾父亲。奶奶说父亲跟爷爷年轻时一样,不知道心疼女人。父亲说大翠憨着哩,尽胡说八道,弄得他在村里都不好意思见人。奶奶说大翠以后谁再欺负你,你就问他的父母晚上是不是睡在一起?他爹有没有摸过他娘的奶?如果没有,那他是从哪来的?那时候大翠对摸奶就可以生小孩的理论深信不疑,奶奶这样一调教,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父亲也很单纯,男女方面的事知之甚少,于是两个成家立业的人睡在一铺大炕上一年多只知道摸奶,成了大梁庄人的笑谈。
  大翠一年未孕,奶奶着急了,把他们带到了卫生所。从卫生所回来后父亲才把自己变成了真正的男人,而大翠也是从那一刻起才尝到了做女人的滋味。两个青春年少的男女一旦尝到爱情的滋味,便深深地陷了进去,不能自拔。那段时间是父亲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朦胧的灯光下,父亲发现自己的女人其实并不难看。大翠除了黑,就是胖了些,腿粗腰粗胳膊粗,缺乏女人的妩媚与娇柔。但是这样的女人也有自身的好处,那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几乎可以做男人的棉被了。身子单薄的父亲被一团肥肉包裹着,脸颊依偎在敦实柔软的乳房上,一会儿就进入梦乡了。特别是在寒冬腊月的日子,那更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后来大翠有了身孕,父亲对她的感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处处呵护着自己的女人,连奶奶都诧异他的变化如此之大,跟他老子一样,终于知道心疼人了。大翠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每天唱着出唱着进,白天忙完了地里的活,家里的也全承包了。一家人其乐融融。那段时间,父亲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农民父亲 三(5)
然而好日子稍纵即逝,来得快也走得疾。一场天灾人祸将他们从天堂扔进了地狱。父亲算了算日子,他们出来已经有三个月了,一路上到处都是狼藉的景象,萧条得很,衰败得很。距离济南到底还有多远,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只是把它作为一个终极的目标在奋斗。人有了目标和没有目标是不一样的。济南现在已经成了一家人心目中的天堂,如果没有这个理想中的神圣之地,他们就漫无目的地在荒地上奔走,说不定一家人早就死掉了。
  口袋里的高粱已经不多了,每人一天一把,有野菜充饥的时候几天吃一把,然而高粱还是很快就要完了,顶多只能凑合几天了。
  父亲把剩下的一点粮食掂了掂,又掂了掂,望着苍茫的原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春天来了,万物生机勃勃,可是受苦受难的人依旧生活在寒冷的冬季里,没有力量走出这个季节。初春的齐鲁大地芳草萋萋,冷风挟着黄尘掠过丘陵,在山峁上发出阴阳怪气的声音,嘶啦啦的,令人心底发寒。山峁上光秃秃的,没有树,也没有草。一切都是灰蒙蒙的颜色,统一齐整,没有一处亮丽的地方。
  没有月亮的晚上是星星的舞台,一条银河牵着满天的星斗在旋转,人于是也跟着旋转了起来。父亲似乎又回到了久违的童年,奶奶拉着他的手在海边等爷爷回来。星星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天际,远处的星星似乎已经坠入大海。父亲问那些星星是不是掉进大海了?奶奶说是啊,星星在天上跑累了,就会到海里洗个澡,然后再回去。于是等到爷爷回来的时候父亲便搂着爷爷的肩膀要星星,爷爷哈哈大笑。爷爷的笑声很硬朗,跟海边的风似的撞击在墙上,然后穿越窗子飞出院落,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时候,南边的天际上会划出一道很亮的光线,一颗流星闪着耀眼的光芒坠了下去,奶奶就开始叹息。奶奶说不知谁家又要死人了,流星是扫把星,不吉利。奶奶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噙着泪,一闪一闪的。于是父亲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软塌塌的。父亲祈祷最好不要死自己的人。奶奶说其实天上的星星每一颗都有主,谁的星星坠落了,那么这个人就活不长久了。奶奶说爷爷病重的时候她就看见一颗星星从南方的天幕上坠了下去,那时候她的心就“咯噔”了一下,最后不幸还是落在他们家里,爷爷随他的星星走了,走得很匆忙。父亲小时候奶奶给他讲了很多关于天上的故事,因此每到繁星满天的时候他都要在院子站上很长时间。父亲一直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颗星,遗憾的是一直没有找到。
  那天晚上,父亲看见南方的天际上又有一颗流星坠落了。父亲的心情很平静,没有像小时候那样久久难以平静,睡不着觉。也许这里又将有一个人离开了。在那样的年代,死一个人是很平常的事情,没有人会大惊小怪。即使同一个村子的某人死了,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大张旗鼓地埋葬,第二天见了熟人说一声,听的人面无表情,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麻木得近乎残酷。因为每个人都知道,或许第二天自己就永远醒不来了。
  所有的村落都笼罩在灰蒙蒙的气氛中,没有一丝生气。走在灰黄的村道上,厚厚的尘土溅起一团团白色的烟雾。昔日生龙活虎的场面没有了,很少听见有人说话,很难听到有欢声笑语。如果有笑声从身边传过,人们衰弱的神经便会高度紧张,甚至全身颤抖,哆嗦不已。那声音似乎是从地狱的深处传上来的,阴森恐怖,令人毛骨悚然。父亲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身子已经成了一个空壳,冷风一下子就吹透了……
  太阳似乎也开始捉弄人了。一会儿是三个,一会儿又变成了两个,它们在父亲的头顶盘旋。奶奶每天都在昏昏欲睡中度过,更多的时间他们几乎是在原地踏步,根本就没有走多少路程。父亲每天弄来的食物首先保证奶奶的需要,然后是弟弟,接着是大翠,最后一个人才是自己。小姑已经死了,大翠的妹妹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小姑娘的喉咙已经失去了吞咽功能,消化系统也完全失灵了,吃什么拉什么。大翠妹妹跟小叔年龄差不多,身体骨瘦如柴,肋条骨像搓衣板似的,一根根凸在外面,被一层薄薄的皮紧包着。细细的脖颈已经不能支撑她的脑袋,大大的眼睛看着人骨碌骨碌地转,没有表情。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气,证明人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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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三(6)
大翠说她活不了啦,不用浪费吃的了,留着给有希望到济南的人吃吧。其实那时候父亲每天给每个人的吃食差不多都一样多,大家都还坚持着。小姑娘因为高烧不退,虚脱了。
  第二天早晨太阳出来了,暖烘烘地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大翠的妹妹没有醒来,安静地离开了。父亲用一些干草裹了那瘦小的身子,埋在小河边。
  大翠说:“死了好,省得再遭罪。”
  

农民父亲 四(1)
大翠的身子越来越虚了,经常栽倒。栽倒后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爬起,虚汗淋漓。以前她不是这样的,以前大翠永远都有使不完的力气,并且永远都是乐观向上的,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牛,任劳任怨。奶奶也喘得越来越厉害,眼前常常出现幻象,有时大白天说她看见爷爷了。父亲觉得再不能这样走下去了,得找个地方住下来找吃的,否则一家人都会被饿死。父亲搀着奶奶,大翠拉着小叔,四个人几乎是一步一挪地前进,有时手脚并用,走一步歇一歇,再往前迈几步又停下来喘一会儿气。后来脚都不听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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