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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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传-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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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的即将沉没的船舶,颠簸在艰难困苦的沧海之中。 txt小说上传分享

家道中衰(8)
鲁迅当然也在这艘破败的船舶中浮沉。他的祖父正处在危险的境地中,他的一家也不能不回避株连的打击。于是,他和他的弟弟随同母亲离开县城,到外婆家避难。
  家庭的不幸,把鲁迅从五彩缤纷的半空中抛到了潮湿的泥泞地上,他开始看清了地上的污秽。外婆家远不是第一次去,不过这一次以逃难者的身份再次前往时,他感到了许多新的印象。他在从前只看到一些表面的笑影,因此给他带来了一种田园牧歌式的甜蜜的梦,如今,这个梦已经被严酷的现实搅碎了。他在这里开始被人们瞧不起,往日还巴结他家的一些人,现在把他当成乞丐看待,取笑他为乞食者。后来到他舅父家逃难的时候,他看到的也是这种世态的炎凉。这种践踏和侮辱人格的嘲讽,深深地刺伤了鲁迅倔强的心,他感到愤恨,感到耻辱。当他还是个少爷的时候,在耳边响动着的是没完没了的甜言蜜语,而一旦家庭遭到灾难以后,就马上被抛入乞食者的行列,他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样的是势利小人。冷酷的社会啊,你为什么那样势利,那样缺乏善良、正直和同情心?
  真如俗话所说,祸不单行。鲁迅的家庭刚刚经受了祖父下狱的打击,第二个打击又接踵而来,这就是父亲周伯宜得了重病。
  祖父的不幸遭遇,像千钧巨石压在鲁迅父亲的心上,使他深深地感到了打击的沉重。他在科举的坎坷道路上,前途本来就是渺茫的,现在更没有希望了,他生来缺乏持家的能力,而现在家庭的重担却全部压在他的双肩上;为了营救狱中的老人,家道迅速地破落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一阵风暴卷走了他家的财产和土地。衰败,紊乱,绝望,逃难,汇成一座精神上沉重的十字架,简直要把他的心压碎,他的脾气更坏了,酒也喝得更凶了,终于身体支撑不住,严重的肺病把他摧垮了。
  父亲病倒,作为长子的鲁迅,不能不过早地挑起家庭的重担。为了营救祖父,需要钱;为了给父亲治病,也需要钱,然而,家境已经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唯一的办法是靠变卖衣服和首饰来维持。于是,鲁迅几乎每天都到当铺里去,把衣服或首饰送上比他高出一倍的柜台,在轻蔑的眼光中接过了一点可怜的钱,然后再到药店里,在和他一样高的柜台前,给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在家庭没落的凄凉气氛中,这种愁苦挣扎的滋味是难受的,他不能不感到这人世的痛楚与冰冷。
  周伯宜得的究竟是什么病,前后诊治了两年,竟没有一个医生说得清楚。他开始时吐血很凶,家里人根据庸医“医者意也”的说法,赶紧在墨海里研起墨来给他喝,据说因为血是红的,墨是黑的,黑色可以冲掉红色。这样,弄得他喝得满脸漆黑。碰到这种庸医,当然等于是见鬼。后来,周伯宜的病情更加恶化,水肿也逐渐厉害起来,辗转请来了当时的名医何廉臣,诊费自然也是很贵的,开的“药引”却更加古怪,他开得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难的是“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随便捉来的雌雄两只是不能算数的,也许是不合“贞节”而被取消了做药引的资格。鲁迅弟兄为了寻找这种药引,就到“百草园”的菜地里,拚命地翻土块,好不容易找到了同居在一起的蟋蟀,不过土块一掀开,它们就蹦跳开了,弟兄两人便分头追赶,如果只捉到一只,就不能构成原配的一对,只好把捉到的这一只也放走了。

家道中衰(9)
何廉臣看到病人水肿,便说这是一种鼓胀病,于是按照“医者意也”的万应药方,开出一种更奇怪的“败鼓皮丸”,这是用打破的鼓皮做成的。既是鼓胀,那么用打破的鼓皮做成丸药,想来必定可以克服了。这样荒唐的医术,当然无法救治周伯宜的病。
  何廉臣还提议服他的一种灵丹,说是点在舌上,一定可以见效,“因为舌乃心之灵苗”。周伯宜早已对他的治疗丧失了信心,只是轻轻地摇着头。经过名医们两年来的摆布,周伯宜的生命终于熄灭了,那时鲁迅就在父亲身旁,他亲眼看着这盏生命之灯熄灭的惨象,心里留下了永久的伤痛。
  父亲死时,鲁迅才十六岁。十六岁的少年不得不和他心情沉重的母亲一起,忍着极度的悲痛,艰难地支撑着这个迅速崩溃了的家庭。为了营救祖父,他家里的四五十亩水田已卖掉不少;为了给父亲治病和办理丧事,又将余下的水田全部卖掉了。原先仕宦之家的兴旺和繁盛,一部分随着祖父关进了昏黑的监狱,一部分随着父亲埋入了寂寞的坟墓,现在只剩下困顿、贫穷和悲凉。
  从这时起,鲁迅静悄悄地、凄凉地告别了天真的年代,再也无心在孩子的世界里嬉闹了。他倒是常常到堂房的叔祖母子传太太那里,和他们夫妇闲谈,以排遣自己的忧愁和烦恼。有一次,他说起有许多东西需要买,就是没有钱。子传太太便怂恿他说,“母亲的钱,你拿来用就是了,还不就是你的么?”鲁迅说母亲已经没有钱了,子传太太说可以拿首饰去变卖;鲁迅又说首饰也没有了,子传太太接着说:“也许你没有留心。到大厨的抽屉里,角角落落去寻去,总可以寻出一点珠子这类东西……”鲁迅觉得她的话里似乎有些恶意,便不到那里去谈天了,但是不到一个月光景,就听到一种流言,说他已经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变卖了。听了这流言,鲁迅感到很气愤也很寒心,有如掉在冰水里一样。
  父亲去世后,鲁迅就代表自己的一家,和族中的十多户人家议事。这些名分上是长辈的人们,常常讥讽和欺侮鲁迅。有时候,当大家公议这一房中的重大事情时,往往逼着鲁迅表态。鲁迅说要请示尚在狱中的祖父,话刚出口,便有许多恶意的眼光射向鲁迅,像烧红了的针一样,刺伤着他的心。在人间原来竟有这样意想不到的冷酷与阴险,要不是这场灾难的袭击,他也许还不会看清人世间这许多原被脂粉涂抹着的真面目。
  鲁迅对他曾经迷恋过、沉醉过的家乡开始感到厌恶了。他看透了那些人的嘴脸,他不愿意再和他们一起生活,也绝不愿意去学做幕友。他决定离开家乡,离开这个过去使他感到爱和欢乐,而现在却只给他带来痛苦和憎恶的家乡。
  别了,家乡!心灵里饱含着苦痛的鲁迅,决定到别的地方,走别的道路,寻找别样的人们。
  (选自《鲁迅传》林非 刘再复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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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地的追寻(1)
家,无可挽回地破落了。家庭的破落逼着十八岁的鲁迅去寻求新的路。
  现实的路,除了鲁迅蔑视的没落书香世家子弟常走的充当幕友、师爷和商人之外,可行的只有两条:一是传统的路,即读书应试的科举之路。中国一代代的旧知识分子在这条风波险恶的道路上颠簸、挣扎和苦斗着,而他的祖父也正是沿着这条路走向彩色的宝塔,然后又摔进囚徒的牢狱的。鲁迅不是不想在这种充满着悬崖与荆棘的道路上试试自己的命运,只是艰难的家境实在无法支持他继续读书。另一条却是异端的路,即学洋务。书生去当兵,这在当时并不光彩,它被世俗的人们看成是走投无路而把灵魂出卖给洋鬼子的邪门歪道。然而,世间的路虽多,对于陷入困顿的人们,是没有太多选择的自由的,鲁迅只能走后一条路。
  洋务运动在中国近代史上真是一场悲剧。鲁迅出生时,这个运动正处在高潮中,以李鸿章为代表的洋务派,想通过引进西方技术来富国强兵,以挽救清政府的危局,然而这种微弱的变革却遭到以慈禧太后为代表的“闭关锁国”的顽固派的抵制。最后随着甲午战败,丧权辱国,洋务运动也宣告破产。洋务运动的失败,使得洋务学堂的名声更坏了。绍兴城内曾办了一个中西学堂,不仅教汉文,而且教洋文和算术,可是在绍兴的圣贤之徒眼里,这简直是可笑之极。如今,洋务运动走完了它的终点,而这个终点,却成了鲁迅走向社会的起点和第一个阶梯。
  鲁迅对于自己将要踏上的阶梯,是满怀希望的——也许这里正潜伏着光明。鲁迅不相信中国社会到处都像家乡一样黑暗,都那样充塞着狗—样的势利眼。他悄悄地下定决心:不管前面的路上有着怎样崎岖的山岭,怎样迷茫的风沙,也要闯一闯。中国的土地这么辽阔,应该去寻找别一样的人们,别一样的土地,别一样的冷暖。
  1898年5月1日,鲁迅决定远走,他带着母亲辛苦张罗到的八元川资,把母亲为他远行而洒下的热泪收进心里,便告别了爱憎交融的故乡,也告别了苦乐参半的少年时代。
  家乡混浊的河水把鲁迅送到了上海,然后他又乘船沿着长江逆流而上。刚刚惜别故园的青年,立在船头,翘首南望,只见江天茫茫,烟波浩渺,大地正笼罩着一派落日余晖。在徐徐行进着的船上,他听着陌生人操着异乡口音在交谈,突然感到一阵悲怆。一种交织着悲哀的思念之情像喷泉般地涌上心头:在大江那边,在看不见的远方,有慈爱的母亲和弟弟,他们这时在想些什么呢?哦,一定是在思念着我,猜想着我走到哪里了。几年之中,家庭里常是风风雨雨,祖父入狱,父亲长逝,只有母亲和弟弟守着那凄冷的家园。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与母亲、弟弟朝夕相处的家庭生活结束了,他将要跨进社会的门坎了。在江那边的烟波迷蒙处,留下的是自己的少年时代,而在大江的这一边,他就要开始自己的青年时代了。
  经过一个星期的旅程,他来到了古老的南京城。
  踏进南京的时刻,正是震动中国的戊戌变法的前夜。再过一个多月,即6月11日,光绪皇帝就要下诏“明定国是”,开始维新运动了。
  1894年甲午战争失败之后,帝国主义列强们更放肆地吞食中国的河山,台湾、澎湖、旅大相继被掠走。1897年底,德国舰队又强占胶州湾,这一新的陆沉之耻,震撼了大清帝国的朝野。康有为就在这个时候第五次上书。他沉痛地写道,如不变法,将要国破家亡。光绪皇帝随即也向慈禧痛哭陈词,说他不愿当亡国之君,慈禧太后无言以对。于是,光绪下令让康有为统筹新政。1898年初,康有为第六次上书,提出定国是、征贤才、定宪法三大政治纲领。鲁迅到南京时,正是整个受伤的民族在寻找新的出路的动荡年月。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异地的追寻(2)
鲁迅乘坐的轮船在下关码头上停泊,这时,他心中跃动着希望。他贪婪地看着这个古旧的大都市,奔流不息的东去的大江里,忧郁的波浪拍击着堤岸,吼叫着,用力地冲刷着那乌黑的、布满着绿苔的码头。在浮动着泡沫的江面上,停泊着几艘外国军舰,另有几艘外国货轮正在江上穿梭,其中一艘突然发出一声汽笛的怪响,得意地从船尾鼓起—叠叠白色的浪花。
  鲁迅不想多看这一切,他匆匆走上码头,只见衣衫褴褛的码头工人们正淌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在搬运货物。在忙碌的人群后面,有几家引人注目的洋货店,那里排着“摩尔登糖”和各种洋货。鲁迅匆匆离开码头,走上一个长长的高坡,这就是仪凤门。门的左边是狮子山,上边设有炮台,驻守的清兵在山下看守,中国人不得走近,只允许洋人去“游览”,从江边到仪凤门下,仿佛都是洋人的世界,鲁迅感到一种莫名的愁闷。
  过了仪凤门,鲁迅便看到自己将要在这里生活的江南水师学堂了。他的追求将从这里出发,于是,他轻轻地抬起头仔细地看了看这个海军学堂。学堂比他原先所料想的要糟得多,没有什么像样的建筑物,只有一排低矮的陈旧的平房,四周还丛生着不知名的杂草,一根二十多丈高的桅杆和一个不知有多高的烟囱,矗立在地上,这就是学堂的标志。
  这所衙门式的官办学堂,是洋务派为了训练水兵而建立的。当时清政府认为英国的海军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因此聘请了几个英国的下级军官当教员,并且一星期有四天的英语课。鲁迅所以会在广阔的中国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他的一个名叫椒生的叔祖,在这里当管轮班的监督。监督是州县一级的官吏。鲁迅一到南京,就先借住在这个叔祖家。鲁迅称周椒生为庆爷爷。庆爷爷中过举,在周氏家族中称得上是个重要人物。那个骂鲁瑞放脚是想嫁给洋鬼子的“金鱼”,就是他的儿子。这父子二人都是视改革为荒唐事的顽固党。周椒生平时爱穿上面三分之二是白洋布、下面三分之一是湖色绸的“接衫”,长长的两色绸衫,肥肥的袖子,是忠于传统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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