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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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利场-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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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德小姐想道:“嗳呀,她这把戏耍得太露骨了。”家庭教师这句话虽然是对着门缝儿说的,里面的人却听不见,只算是括弧里的插句。
  都宾说到本文道:“我们那儿有一个小伙子刚刚结婚。他们已经做了好多年的朋友,两个人都像教堂里的耗子那么穷。”都宾说到“多少年的朋友”“穷苦”这些话,奥斯本小姐便嚷道:“啊哟,多有意思!这两个人好多情!”都宾见她同情,胆子更大了。
  他接着说:“他是联队里最了不起的家伙。整个军队里,谁也没有他勇敢漂亮。他的太太也真招人疼,你一定会喜欢她的。奥斯本小姐,你如果认识她的话,一定会非常喜欢她。”小姐以为他准备开口了。都宾也紧张起来,脸上一牵一扯,大脚板扑扑的打着地板,把外衣扣子一忽儿扣好,一忽儿又解开,可见他心里着急。奥斯本小姐以为他摆好阵势之后,就会把心里的话倾筐倒箧说出来,因此急煎煎的等待着。伊菲吉妮亚躺着的祭坛里面便是钟锤子,那锤子抽搐了一下,当当的打了十二下,那位姑娘心里焦躁,只觉得一下一下的再也打不完,仿佛一直要打到一点钟才得完。
  都宾开口道:“我到这儿来并不想谈婚姻问题——我的意思是,结婚——我要说的是——不是——呃,亲爱的奥斯本小姐,我要说的是我好朋友乔治的事。”
  “乔治的事?”她的声音那么失望,惹得门外的玛丽亚和乌德小姐都好笑起来。连都宾这个无赖的混蛋也想笑。眼前的局面他也并不是完全不明白,乔治时常拿出优雅的态度和他开玩笑说:“唉,威廉,你干吗不娶了吉恩?如果你向她求婚,她准会答应。不信咱们赌个东道,我拿五镑赌你的两镑也行。”
  都宾接着说道:“对的,就是关于乔治的事。听说奥斯本先生和他有些意见不合的地方。我对乔治非常关心,——你知道我把他就当自己的弟弟,所以我真心希望他们两个言归于好。奥斯本小姐,我们马上就要到外国去,上面的命令一下来,没准隔一天就得开拔。打仗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意外,爷儿俩应该先讲了和再分手。不过请你不必这么着急。”
  小姐答道:“都宾上尉,他们并没有认真闹翻,不过言语稍为有些高低,那也是常事。我们天天盼望乔治回来。爸爸全是为他打算,只要他回来就没有问题。亲爱的萝达那天回去的时候虽然气伤了心,我担保也会饶恕他的。女人实在太心慈面软了,上尉。”
  都宾先生机灵得可恶,他说:“你是天使化身,自然心地宽大。一个男人叫女人伤心,连他自己的良心上也说不过去。
  如果男人对你不守信义,你心里觉得怎么样呢?”
  小姐嚷道:“那我还有命吗?我准会跳楼,服毒,难过得活不了。准会这样子。”其实她也有过一两次伤心事,可是并不想自杀。
  都宾接下去说道:“像你这么忠实好心的人倒并不是没有,——我说的并不是西印度的财主姑娘,奥斯本小姐,而是另外一个可怜的女孩儿。她从小受的教导就是一心一意爱乔治,乔治本人从前也爱她。她并没有做错事,现在她伤心绝望,家里又穷,却是一句怨命的话都没有,这是我亲眼看见的。我说的就是赛特笠小姐。亲爱的奥斯本小姐,你宽宏大量,总不能因为你弟弟对她始终如一就跟他过不去吧?如果乔治丢了她,良心上怎么说得过去?赛特笠小姐和你感情很好,千万帮帮她的忙吧!我——乔治叫我来告诉你,他不能把婚约解除,因为这是他最神圣的责任。他求你帮他说话。”
  都宾先生只要受了感动,至多在刚开口的时候迟疑一下,以后便能滔滔汩汩的说下去。当时奥斯本小姐听了他的口才,很有些活动。
  她说:“嗯,这真叫人意想不到——很糟糕——奇怪极了。爸爸听了不知怎么样?乔治能够攀这门好亲事,为什么坐失良机呢?你这位替抱不平的人勇气倒不小,都宾上尉。”她顿了一顿又说:“可是我看不见得有用。当然我很同情可怜的赛特笠小姐,我真心同情她。我们一向觉得这头亲事不合适,不过总是对她很好的,呃——非常好的。我想爸爸一定不肯。而且,一个有教养的女孩儿,如果能够克制情感,就应该——乔治非跟她断绝不可,亲爱的都宾上尉,非跟她断绝不可。”
  “难道说一个女孩子家里遭了事情,她的爱人就该把她扔在脑勺子后头吗?亲爱的奥斯本小姐,难道连你也是这个主意吗?亲爱的小姐,你非得帮她的忙不可。乔治不能把她扔掉,也不该把她扔掉。你想,如果你没有钱,难道你的朋友就会把你忘了不成?”都宾说着,一面伸出手来。
  这句话问得很乖巧,吉恩·奥斯本小姐听了着实感动。她道:“上尉,我也说不上来了,我们这些可怜虫到底能不能相信你们男人的话呢?女人生来心肠软,搁不住人家一两句好话就信以为真。我看你们都是可恶透了的骗子。”——都宾觉得奥斯本小姐和他拉手的时候,捏了他一把。
  他慌忙松了手道:“骗子?不,亲爱的奥斯本小姐,男人并不个个都会哄人。你弟弟就不是这样的人。乔治从小就爱上了爱米丽亚·赛特笠,不管别的小姐有多少家私,他只肯娶爱米丽亚。他应该丢掉她吗?你难道劝他丢掉她吗?”
  吉恩小姐有她自己特殊的见解,觉得这问题很难回答,可是她不得不说句话,便支吾道:“就算你不是骗子,你这人见解就离奇的与众不同。”都宾上尉听了并不辩驳。
  都宾又说了些客气话,他想奥斯本小姐心上已经有些准备,不妨把真情都告诉她,便对她说道:“乔治不能和爱米丽亚断绝关系,因为乔治已经和她结了婚了。”他把结婚前后的情形说了一遍,这些话我们已经听过了。他讲到可怜的女孩子怎么几乎死去,若不是她的情人有情有义,准会送命;赛特笠老头儿本来怎么不愿意;后来怎么弄来一份结婚证书;乔斯·赛特笠怎么从契尔顿纳姆赶来主婚;新夫妇怎么坐了乔斯的四马敞车到布拉依顿去度蜜月;乔治怎么希望亲爱的姊妹们在父亲面前说些好话,因为她们既是女人,心肠本来就软,待人又忠实,一定肯帮忙。都宾上尉把这些话说完,知道要不了五分钟她一定会把消息告诉给其余两个女人去听。他约着下回再来拜访(她连忙答应),鞠了一个躬,告辞去了。
  都宾刚刚出门,玛丽亚小姐和乌德小姐便直冲进来,奥斯本小姐也忙把意想不到的消息一五一十讲给她们听。说句公道话,姊妹俩倒并不怎么生气。私奔结婚自有它的特色,没有几个女人会真心反对。爱米丽亚居然肯这样和乔治结婚,可见她还有些魄力,两位小姐反而看得起她。她们正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谈论讲究,忖度着不知爸爸说什么话,怎么处置这件事,只听得外面大声打门,好像打过来报仇雪冤的焦雷,里面几个窃窃私议的人都吃了一惊。她们以为准是爸爸来了。哪知道并不是他,却是弗莱特立克·白洛克先生。在先本来约好,等他从市中心出来,便带小姐们去看赛花会。
  不消说得,要不了一会儿的功夫,秘密全给这位先生知道了。他诧异得不得了,可是脸上的表情却和姊妹俩多情善感大惊小怪的样子截然不同。白洛克先生是见过世面的人,而且又在资本雄厚的公司里做小股东,知道金钱的好处和价值。他心里顿时生出希望来,喜欢的全身抖了一抖,小眼睛里放出光来。他想乔治先生干下这样的糊涂事,说不定倒挑玛丽亚多得三万镑嫁妆,远超过自己从前的希望,乐得望着她嘻嘻的笑。
  他甚至于对大小姐也关心起来了,望着她说道:“哈,吉恩,依而思不娶你,将来要懊悔的,说不定你有五万镑财产呢。”
  姊妹俩在先并没有想到财产问题,可是上午逛花会的当儿,白洛克先生老是提起这一层,给她们开玩笑,说话的口气又斯文又轻松。她们玩了半天坐车回家吃饭的时候,自己也觉得身价陡增。可敬的读者请不要责备她们自私得不近人情。今天早上,写书的人坐着公共马车从里却蒙出来,他坐的是车顶,在换马的当儿,看见三个小孩欢天喜地亲亲热热的浸在路旁一汪子水里玩耍,弄得泥污肮脏。不久另外一个小孩走过来说道:“宝莱,你的姐姐得了一个便士。”孩子一听这话,立刻从泥水里面走出来,一路跑过去跟着贝格趋奉她。马车动身的时候我看见贝格神气活现,向附近卖棒糖女人的摊儿上大踏步走去,后面跟着一群孩子。






第二十四章 奥斯本先生把大《圣经》拿了出来

  都宾把消息透露给乔治的姊妹之后,便又匆匆忙忙的赶到市中心。他手头的差使还没有办完,下半截更难。他想起要把这件事和奥斯本老头儿当面说穿,慌得心里虚忒忒的,退缩了好几次,暗想不如让姑娘们告诉他也罢,反正她们是肚子里藏不住话的。不幸他曾经答应把奥斯本老头儿听了消息以后的情形报告给乔治听,只得来到市中心泰晤士街他父亲的办事处,差人送了一封信给奥斯本先生,请求他腾出半小时来谈谈乔治的事情。都宾的信差从奥斯本的办事处回来,代替老头儿问好,并且说希望上尉立刻就去见他。都宾便去了。
  上尉要报告的秘密很难出口,他预料眼前少不了有一场令人难堪的大闹,愁眉苦脸垂头丧气的进了奥斯本先生的办公室。外间是巧伯先生的地盘,他坐在书桌旁边挤眉弄眼的和都宾招呼,使他觉得更窘。巧伯挤挤眼,点点头,把鹅毛笔指着主人的门口说道:“我东家脾气好着呢。”他那欢天喜地的样子看着叫人焦躁。
  奥斯本也站起来,很亲热的拉着他的手说:“你好哇,好孩子。”可怜乔治派来的大使看见他诚心诚意招待自己,十分难为情,虽然拉着他的手,却使不出劲来。都宾觉得这件事多少该由自己负责;把乔治拉到爱米丽亚家里去的是他,赞助和鼓励乔治结婚的也是他,婚礼差不多是由他一手包办的,现在又该他来向乔治的爸爸报告消息,而奥斯本反而笑眯眯的欢迎他,拍他的肩膀,叫他“都宾好孩子”,怪不得这个做代表的抬不起头。
  奥斯本满心以为都宾来替儿子递投降书。都宾的专差送信来的时候,巧伯先生和他主人正在议论乔治爷儿两个的纠纷。两个人都以为乔治已经屈服,原来那几天来,他们一直在等他投降。“哈哈!巧伯,他们这次结婚可得热闹一下。”奥斯本一面对他书记说话,一面啪的一声弹了一下他那又粗又大的手指,又把大口袋的大金元小银元摇得哗啦啦的响,洋洋得意的瞧着他的手下人。
  奥斯本满面笑容,坐下来把两边口袋里的钱颠来倒去的摆弄,做出意味深长的样子瞧着对面的都宾。他见都宾脸上呆呆的,愣着不说话,暗暗想道:“他也算是军队里的上尉,怎么竟是个乡下土老儿的样子。真奇怪,跟着乔治也没学到什么礼貌。”
  最后都宾总算鼓起勇气来了。他说:“我带了些很严重的消息给你老人家。今天早上我在骑兵营里听得上面已经下了命令,我们的联队本星期就开到比利时去。回家以前,总得好好打一仗,谁也不知道我们这些人里头有多少会给打死。”
  奥斯本神气很严肃,说道:“我儿——呃,你们的联队总准备为国效劳啰。”
  都宾接着说道:“法国军队很强大,而且奥国和俄国一时不见得就能够派军队过来。我们是首当其冲,拿破仑小子不会放松我们。”
  奥斯本有些着急,瞪着眼问他道:“都宾,你说这些话有什么用意?咱们英国人还怕他妈的法国人不成?”
  “我这样想,我们这一去冒的险很大。如果你老人家和乔治有不合的地方,最好在他离国以前讲了和。您想怎么样?现在大家闹得不欢,回头乔治要有个失闪,您心里一定要过不去的。”
  可怜的威廉一面说话,一面把脸涨得通红,因为他觉得出卖了朋友,良心不安。没有他,也许父子两个根本不会闹翻。乔治的婚礼为什么不能耽搁些日子呢?何必急急忙忙的举行呢?他觉得拿乔治来说,至少不会因为离开了爱米丽亚就摘了心肝似的难过,爱米丽亚呢,说不定当时大痛一阵,以后也就渐渐的好了。他们的婚姻,还有一切跟着来的纠葛,全是他闹出来的。他何苦这样呢?都只因为他爱她太深,不忍见她受苦;或者应该说他自己为这件事悬心挂肚得没个摆布,宁可一下子死了心。这心情好像家里死了人,来不及的赶办丧事,又好像心里明知即刻要和心爱的人离别,不到分手那天总放不下心。
  奥斯本先生放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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