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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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无云-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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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该再受他们的剥削了。”  我问段大妈僧人们后来是怎么生活的。她说还是她老伴知道得更多,他这会儿该打坐完了。“他一天坐8小时,上午3小时,这会儿两小时,晚上3小时,整天啥也不干了, 可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呀。”她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我看见人群中一个老汉从马路对面慢慢朝我们走过来。我告诉段大妈她老伴来啦, 她扭头瞅了一眼,〃对,那就是我老伴儿。”她转过头来,“你咋知道是他?你以前见过他? 还是见过他的照片?”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就是他。他瘦瘦的,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厚厚的镜片下是一双和善的眼睛。他头发蓬乱,身上蓝色中山装已经洗得发白了,脚上蹬着一双老式的解放胶鞋,没穿袜子。他看上去有点恍惚,好像还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快来!”段大妈冲他叫着,“这位姑娘想跟你聊聊庙里的事儿。”  老段一边嗫嚅着一边慢慢地朝我们走来:“哎,我是个有罪的人。还有什么脸好说呀?”段大妈看着他那难受的样子连忙说, 〃这里乱糟糟的,回家去说吧。〃  他们的家就是两间破房子,看得出好多年没修整过了。屋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 一个凹陷的沙发,墙角有一台冰箱,旁边是一个小神龛,里面摆着一尊小观音像。正面墙上挂着一张大幅毛主席像,俯视着整个房间。  老俩口给我端来一杯热水,里头放了一勺白糖。“没什么招待你的,让你笑话了,〃老段抱歉地说。我们就从打坐的事开始谈起来了。  “他打坐打了三十年,”段大妈气哼哼地说。“即使雷劈到他头上,也一动不动。”  “别听她瞎说,太夸张了。”老段边说边瞅着段大妈。“我不过是个让俗念分心的俗人罢了。哎,别说我了,你想了解什么呀?”  我告诉他我来西安的目的。当我提到玄奘时,我发现他的眼睛一亮。  “那可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舍生忘死去印度取经,我们现在读的很多经还是他译的呢!当年我在寺庙里时,一碰到难题就绕着大雁塔转,其实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现在也不过是坐在屋子里打打坐,这算什么呀。”  老段这么虔诚,他为什么还俗了呢? 我怕这个话题会勾起他的伤心事,但还是提了出来。  “说来话长,”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沉重,“你还年轻,可能不会明白的。”  过去在中国,寺庙拥有很多土地,所以土改时就成了斗争的对象。寺庙的土地被剥夺了,剩下很少,几乎不够僧人们维持生存。香火钱原来是寺庙很重要的生活来源,也几乎断绝了。僧人们不断受到警告,禁止“利用迷信赚钱”。在中国西北的一座寺庙,僧人们被迫在庙门口贴出这样一张告示:  “别觉得佛和菩萨能保佑你们好运常来,无病无灾。无论你们捐献多少钱,他们都实现不了你们的愿望。用你们的钱买国债吧,这样你们能为社会创造无限的幸福。”  饥饿迫使许多僧人还俗。到了1958年,绝大多数的僧人都离开寺庙了,有些饿死了,就连大雁塔的方丈也被赶回家去,只能靠推着小车沿街卖煤为生。老段是个孤儿,无依无靠。1960年,宗教局合并寺庙时,把他分配到大雁塔。因为大雁塔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西安市文化局的四名干部常驻这里,除了保护大雁塔,他们也兼管老段和其他三名僧人。他们禁止僧人剃头,穿袈裟,拜佛,以及在大殿里做早晚课,大殿只能用来搞政治学习和开批斗会。僧人们只有在自己屋里念经,但也只能小声念,不能让干部们听见,否则他们说僧人们故意影响他们的工作。  '返回目录'  。 最好的txt下载网

大雁塔之迷(4)
不过,一年当中,老段他们也能享受几天正常的寺庙生活: 剃头,吃斋,念佛,做法事。佛教有助于发展中国与周边国家的友好关系,尤其是同日本、斯里兰卡、缅甸、柬埔寨、越南和老挝。每当有外国佛教代表团来参观,干部们就把西安市里其它寺庙的僧人们调到大雁塔来,使寺庙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对可能问到的问题,老段他们都事先进行认真的准备,按统一口径回答。  老段甚至被派到北京中国佛学院学习,以便提高政治觉悟。“外国代表团说,玄奘大师是我们手中的王牌,” 老段回忆道。“事实上,他是我们惟一能谈的。我们给代表团成员看玄奘大师翻译的佛经,带他们参观大雁塔,向他们介绍我们纪念玄奘大师的特别仪式——这当然是假话。他们走之前,我们送给他们每人一张拓印的玄奘像。在这整个过程中,干部们一直紧张地盯着我们,恐怕出一点差错。最后代表团走了,相信我们享受充分的宗教自由,甚至还很羡慕我们。”  老段的日常生活基本上被紧张的政治学习占据了。他回忆说:“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我们一天到晚就是政治学习,开批判会,唱革命歌曲,你没有一点时间考虑别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我们脱胎换骨,用黑心换忠于党的红心,做一个对新社会有用的人。”  我问他学习的内容。  “很多和我们根本不沾边。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花好几个星期学习新的婚姻法。它和我们和尚有什么关系呢?也许他们心里清楚我们要被遣送回家,还会结婚,了解一点当丈夫的权利和义务对我们没坏处。”说到此,他尴尬地笑了一声。  有些干部确实给了他们很大的压力让他们结婚。有时候僧人和尼姑被关在一个屋子里,直到他们同意结婚才能离开。那时西安郊外有个尼姑庵。有一天庵里的女住持来找老段,问他愿不愿意照顾一个小尼姑。人们造尼姑的谣,说尼姑庵是窑子铺,尼姑是妓女,许多尼姑受不了走了,只剩下四个尼姑,其中有两个年轻的,还有一个上岁数的和一个有病的。老段说这是件大事, 他得考虑考虑。最后他同意了,可那尼姑却突然死了。老段觉得她可能是自杀了。“我觉得很内疚,我要是早点同意的话,说不定还能救人一命呢!”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  终于, 寺里的两个僧人屈服了, 开始谈对象了。接着干部们每天又做老段的工作,问他什么时候结婚,还说结婚并不影响他信佛。大雁塔外面有一个女人,老段每天都见到她在那儿卖水。她是村里的一名寡妇,一人养活四个孩子。老段想,没办法,就她算了。  他出家已经快三十年了。他过去只熟悉庙里的生活:粗茶淡饭,一身僧服;在寺院里,他清心寡欲,与世无争。而现在,这一套整个都没了——早上不再有人敲梆子叫他上早课,一天里不再有仪式和打坐来规范他的活动,也不再有优美的诵经和高僧的指点来增强他的信念。这个决定完全改变了他的生活。  老段沉思了很久,终于回答了我的问题。  “当时我的想法是,如果按他们说的做了,他们就完成了对我的改造,可能就不会再来管我,说不定我倒有机会打坐念经呢。〃 说到这,他停了片刻,然后又补充道: 〃说这些好像是为我自己辩护。真的,怎么说都开脱不了,有些人不就坚持下来没有还俗吗?〃  作为佛教徒,老段把他的还俗归咎于自己的前世。“我肯定上辈子留下了什么重要任务没有完成,或是无意间妨碍了什么人,所以只能当半辈子的和尚。谁都没法摆脱因果报应。”  我很难接受老段的说法,就像我不相信文革中所有受迫害的人,还有我姥姥的不幸,都是因为前世做孽而罪有应得。但我试图去理解佛教所说的因果报应。佛陀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在佛教看来,世上的差别和不平等不是偶然的。为什么有人生来就是百万富翁,有人却生来一贫如洗?为什么莫扎特十几岁就能写出天籁般的旋律,而许多人却五音不全呢?这都是因果报应的表现。对老段来说, 这种看待事物的方法,使他在面对自己所遭受的种种苦难时,不怨天尤人,而是反省自我,完善自我。  我问老段他是否觉得世俗的生活对他来说很困难?  “他天生就是当和尚的,”不等丈夫说话,段大妈就插嘴说。“我们一订婚,村里的一个饶舌妇就开始说我们的坏话,说他像太监。加上我们俩个不住在一起,他住在庙里,我住在家。我求他拿出个当男人的样来,跟她们去解释一下。”  “只要把心静下来,按佛说的去做,就行了。”老段自言自语说。  他们婚后没过多久,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老段仍然记得红卫兵冲击大雁塔的那一天。那是1966年夏天的一个傍晚,他正要吃晚饭。突然外边传来一阵喧闹声。他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一帮红卫兵就闯了进来,高喊着:“砸烂旧世界,建立新世界!”其中两个冲进他的小屋,从桌子上抓起佛经就扔到地上,还命令老段用脚踩,以示对“革命行动”的支持。“这怎么能踩呢?这是佛陀的话。我若是踩了,就是造孽,会进地狱的。”他拒绝了。红卫兵恼羞成怒,使劲跺着脚,并警告他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好好想想吧。明天我们再来找你算账!”说完之后扬长而去。  '返回目录'   。。

大雁塔之迷(5)
屋外,红卫兵们正在张贴毛主席像和大字报,还有人一些在大殿里往佛和菩萨像上套绳索,准备拉倒它们。那几个文化局的干部赶来制止,说这些东西是国宝,不是封建残余,他们有国务院的文件。这番话真把红卫兵唬住了,他们站在那儿不知干什么好。突然一个红卫兵开始扯屋顶上挂着的经幡。“这些总该不是国宝了吧?”她厉声说道。不一会儿,所有的经幡,连同庙里收藏的珍贵的佛经以及古书,都被扔到外面,堆成一大堆。红卫兵命令僧人和干部出来,围成一圈站着,作为他们革命行动的见证人。然后,在疯狂的喊叫和鼓掌声中,他们放火点燃了这堆宝物。火烧了一夜。  大雁塔保存下来了,但是绝大多数的寺庙就没有那么幸运了。50年代初,全国有大约20万座佛教寺庙。一场接一场的政治运动破坏了许多,有的被拆掉,有的被改成学校、工厂、住宅和博物馆。等到红卫兵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完好无损的寺庙只剩下不到100座。北京一度曾有一百多座寺庙,如今只有5座归僧人管理。姥姥村里的3座庙都给拆了,石头被农民搬走盖了猪圈和房屋。随着寺庙的消失,我们历史和文化的很大一部分也随之而去了。直到它们不复存在,我们才认识到它的价值。  然而,老段并没有我那么伤感。“大雁塔保存下来我当然很高兴,但是,它也有消失的那天。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你现在看大雁塔,觉得它很壮观,可我当初来这儿时,它却是断檐残壁,荒草丛生,狼群出没。从那时起我们已经修缮了好几次,现在是最好的时候。可听长辈们说,玄奘大师那时,大慈恩寺甚至可以和皇宫比美。你根本想象不到吧? 我们认为永恒的东西,其实都不会永远存在。”他顿住了,好让我有时间消化他的看法。“毛主席不是说过吗,‘不破不立’,文化大革命的破坏使我们佛教徒有机会展示我们的虔诚,并通过修建更大更好的寺庙为来世积德。”他又停顿了一下,“你知道吗,两千五百年前佛陀刚开始说法的时候,他和弟子只能睡在树下,靠化缘为生,根本没有庙。”  老段的乐观让我惊讶。我回味着他告诉我的一切。“您这一辈子真不容易。”我对他说。  “不,不,”他摇摇头。“我小时侯家里很穷,靠讨饭为生,晚上在城门洞里, 我经常冻得发抖睡不着觉,有时醒来看见旁边就有冻僵的尸体。后来我父母都饿死了,我叔叔连自己的几个孩子都喂不饱,就把我丢在一座庙门口,让和尚收留了我。从那时起,我起码有了饭吃,头上有个屋顶遮风挡雨,我活了下来。解放后,我的日子好多了。”  “可是僧人们受了那么多的罪,难道这不是苦?”  “我们确实受了一些苦,但是佛陀说,苦就是人生。关键是如何看待苦。对我来说,没有吃的才是苦。我进了庙后就再没挨过饿,所以不能说我这辈子受了多大的苦。”  临走前,我问了老段最后一个问题: 现在宗教活动又恢复了,他想没想过再回到庙里?他毫不犹豫地告诉我:“我老伴在那种情况下能跟我在一起,这么多年来一直照顾我。佛教主张同情一切众生。现在她老了,该我来照顾她了,我怎么能离开她呢?如果我连她都不同情,又怎么能谈得上普渡众生呢?”他瞧着段大妈补充道:“假如她在我前头先走了,我就再回到庙里,在那儿度过余生,如果有哪座庙肯收留我的话。”段大妈听了这话,脸上露出笑容。  晚上,我从旅馆的房间里,透过窗子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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