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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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绿-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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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走了没多远,他几乎便要后悔。狂风凛冽,刀割一般扑面而来,吹打在身上,生疼生疼。逆风而行叫人迈不开脚步,面前的积雪竟一直到他腰际,每走一步都艰难万分。
  雪中立着的那个人却岿然不动,只是把阿巴亥紧紧拥在双臂之中,仿佛要把彼此融到血里去,再也舍不得分开,天地之大不过臂弯间的咫尺。
  不知过了多久,阿巴亥从代善怀里抬起脸来,两人抵着额细细而语,多铎不敢靠近只看着额娘慢慢放开大哥,神色凄楚,几欲落泪。只这一步的距离,伸手可及却转眼便相隔千山万水。雪地里大哥那一身赭红石榴团花的长袍,像浓重得化不开的血,又像燃烧殆尽的火团,渐渐便要熄灭。
  多铎站在雪地里,一时竟忘了动弹,浑不觉手足冰冷。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总对父亲有一种英雄般的崇拜,何况努尔哈赤一世枭雄,睥睨天下,万人景仰。可眼前的情景,一颗幼小的心只丝丝抽痛,隐隐懂其中的含义却不愿相信。自幼额娘对他宠极爱极,尤甚于两位哥哥,真是千依百顺,但有所求,无不应允。而代善大他近三十岁,长兄若父,总是微笑着任由他胡闹,爱怜之情溢于言表。
  惊讶之下为父汗不甘,然而看了大哥黯然离去却不知为何又生出一股哀怜之意,竟更甚愤怒。他也曾那样想过,父汗二十年前便是这个样子吧,只是定多了戎马倥偬之气。大哥虽然也是南征北战,却始终留有那一份称之优柔寡断易不过份的温柔近人。
  半年又过,努尔哈赤派了大队人马接了他们回界藩山城。额娘复立为大妃,父汗见到他仍是一般的宠爱,仿佛那一年都是空白不存在的。
  唯有,大哥已不再是汗位继承人。
  唯有,额娘眼中再也不曾翻滚起泪水。
  许多年后,多铎才隐隐听人提起当年,父汗让大哥在嗣位与让额娘恢复大妃地位之间选其一。大哥什么都没说,只让人将那正红镶红两面领旗送入宫中……
  天命十一年八月十一日未时,一代天骄努尔哈赤崩逝于离沈阳四十里的叆鸡堡。
  多铎跪在灵前,左右都是人,满满当当晃得眼花。泪水一次次流下来,落在冰冷的地上,小小呜咽却淹没在震天的哭声中。多尔衮伸手揽住自己这个泣不成声的弟弟,面带冷峻看向跪在前头的十几位兄长……
  昨日恍然一梦,好似一语成谶。
  一切快得那么不真实。半夜多铎从灵堂出来,天上挂着一轮冷清的月,并不比昨日更圆一些,月光洒满庭院,院左吊丧的大幡张牙舞爪像要吞噬这叫人窒息的惨淡。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只想起她来。想起分别时她过来替自己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赏了扳指之后,她还从未主动做过什么,有一种刻意的疏离。想起她白皙纤细的手指轻划过自己胸前绣着的团蟒,便觉得那蟒从没看起来如此可亲。想起她脸上因为沾染了离别的气息,有两分魂不守舍的不安,那时却叫他高兴,她口上如此生气,却毕竟也是舍不下自己……
  齐尔雅真的那份倔强,隐隐与额娘一般无二。他不过是等待,便如当年大哥风雪天里等着额娘,就是一生一世都要等下去。耗尽了这一生,还有下一生,下下一生。
  一路上有人给他请安,他恍若不见,只走到那门口。
  微微犹豫还是推开了门,跨过门槛的那一霎那他又想起了额娘微笑着目送大哥离去,仿佛曾经的种种刁难,过往的种种苦楚都不存在,仿佛冰山消融,春暖大地。路的尽头,大哥勒马回望,最后看了额娘一眼。
  这一眼,便要看到永远。
  
16、他乡故知

  不是这张脸这口气,几乎要认不出眼前这人就是从水里给我打捞上来的金福。腰系素缟,深蓝长袍外套着孝服,对襟未扣严实,便隐隐露出曾在多铎身上看到过的团蟒图案。早知他不是平头百姓,没想到竟也是个贝勒。
  似乎是看出我的窘态,金福嘴上挑起一个笑来,“在下济尔哈朗。”
  原来他是济尔哈朗,我立马想把下巴扔到地上去,这可是将来能与多尔衮并驾齐驱的另一位摄政王啊。
  原谅这几日的晨昏颠倒,要我瞬时把这么伟岸的称号和“落水狗”联系起来是有一定难度,需要一定时间的,几乎是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发愣,缓缓道,“齐尔雅真失敬了。”
  “原来黄姑娘便是‘呼伦贝尔格格’,这如雷贯耳的名声,在下可是佩服得紧。”济尔哈朗笑道,已然换成了汉语。
  我摇摇头,“什么如雷贯耳,你多半是在想以后记不起‘名不副实’四个字怎么写时,就来找我。”指婚那日他既然在,早已知道我是谁,反倒是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他把手拱一拱,神情谦和道,“如此说来,黄姑娘是不希冀在下站在你这一边了?”
  我忍不住要笑,倘若这是我穿过来的第一天,那绝对要当自己来了横店影视城,拍的是清朝时期的武侠片,也便拱拱手,“金公子客气,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站自个儿一边的朋友当然是越多越好了。”
  这倒也是实情,我不大清楚他的一生状况,只晓得他一直活到多尔衮死后,绝对算得上长寿多福,当下判断为潜力股一只,本着可持续发展计划,也是应该结交的。
  “黄姑娘果然爽快。”他身材修长,俯身看我时遮着大半的光,难怪那日觉得熟悉,只因同是爱新觉罗家的血统,虽然那多一些温和的书卷气,却并非全无凌厉的煞气,或许只是隐藏得好罢了,想到这里我不自觉退了一步。
  在这杀气腾腾的地方,找一个笑面佛不容易,笑面虎却随处一捞就一把。看他不明所以地趋近,便随口闲扯,“你为何娶‘福’用作表字”。
  “黄姑娘在蒙古长大,难道猜不中?”
  “济尔哈朗,济尔哈朗……”我默念了两遍,若是用蒙古语来套,倒是幸福的意思,立时恍然大悟,原来他这个“金福”就是这么来的。我据实以告,倒是被他给诓了。还附送了黄笙生纯手工制作大阿福一个,当真血本无归。
  “对了,可曾看到十二贝勒?”忽然想起我出来的目的不是和人闲话家常,这么会儿十个阿济格都走远了,扬一扬手里的盒子,“我正要送东西过去。”
  “你这手是怎么回事?”济尔哈朗只怔一怔,面色忽然大变,不答我话,却一把就捉住了我的手,“在哪儿弄起的?”
  他总是极和气的,头回见他表情这般夸张,几乎已是惊慌失措,心里不由微微一动,将手抽回,语气平和道,“我自个儿贪玩,不留心在假山堆上摔的。”
  “你没骗我?怎么这样不仔细?”他面色稍霁,缓过一口气来的样子,口里越发温柔,“现在住哪儿,回头我让人拿药给你送过去。”
  我留意到他不自然的表情,以手覆他的手背轻拍一下,示意他安心,“区区小伤,何足挂齿,过几天就好了。”
  “怎么说那么见外的话儿?嗯,你想来是随着四嫂住了。”说话时,他的手已从我手腕滑到我掌心,握下来动作很轻,又极快的放开,“我领你去找十二弟。”
  “多谢。”走在他身后,有一种意外的沉静,黯淡的月色替所有可见的都渡上一层柔和的清辉,淡泊而安宁。低头看自己的手心,掬着那白月光,显出细细纠缠的掌纹。
  有他熟门熟路的领着,自然是极快摸对了方向,东西送到时,多尔衮亦在,那眼光若有所思,我也不做理会,告了辞出来,方谢过济尔哈朗回去。
  送趟东西送过半个时辰,多铎是自然早等得不耐烦了,一见我劈头就问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我被他吵到头痛,也不想多说如何遇上济尔哈朗,摸过他额头,不见更烫,敷衍着哄他睡了,急急走人。
  第二天一大早的,哲哲光顾,怀里抱一个我没见过,圆不隆冬的小不点,却是她的第一个女儿马喀塔。小家伙只有一岁,模样倒挺可爱,粉嫩嫩软绵绵,递给我抱的时候,趁她不注意,色心大起,伸出爪子就往她脸上捏了把。谁知她不仅不哭,还冲着我咯咯地笑,弄得哲哲连连夸我会带小孩,末了补充,“十五弟模样俊,你们的孩子一定可爱得紧,”我陪笑,很想两眼一翻就昏死过去。
  哲哲到我这儿来,当然不是来给我看女儿的。她还带着重孝,脸色不大好,样子疲倦而紧张。我猜她多少知道点皇太极要夺位的心思,这会儿压力一定必定不小,偏偏这事又是对谁都不能开口,只能自己憋着的。历史上说孝端皇太后之所以得到皇太极敬重和喜爱,有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不参与政事。想来这点应很对帝王的胃口,这类把大男子主义发挥到极致的生物的特点就是控制欲强、占有欲强、独裁欲强。
  闲话家常了过去后,终于说到正题上,她要把马喀塔放我这儿几天。其实无需我担心,这是四贝勒嫡福晋的第一个孩子,将来的固伦公主,伺候的奶妈嬷嬷多到我不用动手,只要一旁看着就行,无非借借我的地方。
  “大汗和大福晋的丧事两头挑着忙,爷还让我照看照看阿济格那兄弟三,我哪还得劲儿来对付这小的。”
  “姐姐,没紧要的事就让下人去做,您这几日必是没得空儿好好歇息,自个儿当心身子才是。小格格放我这儿,您尽管放心就是了。”我边说边在膝上颠着马喀塔,自从瞬时发觉逗她是件极有乐趣的事,我立马陷入乐此不疲中去。
  “你们倒也投缘,”哲哲看着我们两个分外欣慰道,“你来了这儿,我这个做姐姐的没时候多来过问,反倒是央着你帮忙,真惭愧得紧。”
  “这是说的哪门子话,姐姐您是我最亲的人,我不帮您还能帮谁?”
  嬷嬷们一个个上来给我请安,搬了一堆要用的东西入来,我从不知道这年代伺候小孩这般复杂,看得目瞪口呆。小孩,还是晚点生的好……
  下午让人搬了软塌到树荫下,自己躺着,让小家伙趴在我飞机场的胸口,一大一小乐陶陶地睡午觉。初来的那天还热得很,这几日不知怎么就凉快下来了,风吹着很是惬意。我闭着眼睛,一边理一理刚洗过还没束起来的头发,一边伸手去摸旁边矮几上的茶杯。
  身边似有人走动,我也懒得理会,手指触到个陶瓷质地的东西,茶杯什么时候换成这样了?肚大口小,乌鸦喝水?我在诧异中睁开眼来,还没看到手里拿着什么,先对上一双温柔的眼睛,不由得“咦”了一声。
  头顶上的人缓缓绽出清澈的笑容,太阳透过树荫间的缝隙落下来,叫人头昏目眩,“这会儿大丧,贝勒爷们都忙得不可开交,怎么金公子还有来我这里的闲情?”
  “不是闲人便来不得么?还是,黄姑娘不欢迎在下?”
  “看来我这儿是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了。”回避他该死的二选一,也觉得这样躺着和将来的摄政王说话,有点嚣张过头,方坐起身来,胸口的马喀塔便一溜儿滑了下去,我忙忙地伸手接住。这一动她已经醒过来,水汪汪地瞧着人儿,小嘴一张一合嗲兮兮地发了两个音“额娘……”
  我不知道一岁大的孩子能叫娘时不时正常事儿,只知道分辨能力是肯定没有的。
  看着这个便宜“女儿”,心里忽然生出恶作剧的念头,亲亲她光滑的小额头,算是奖励她这适时的童言无忌,站起身来不出意料地看到济尔哈朗吃惊的表情。
  “怎么?”我笑问了句,把圆滚滚的小家伙送到他面前,“马喀塔乖,给你叔叔抱抱。”
  济尔哈朗看她一眼又看我一眼,喃喃道“马喀塔……”,才像被雷劈中般醒悟过来,“她是四嫂的女儿,不是……”话到一半很及时住了口。
  我笑吟吟地看他面上微微发红,道,“小孩子不认人,随口乱叫是常有的事,金公子切莫放在心上。”
  “在下冒失了,”他极快地恢复了平素的镇静,以指扣着石桌的边缘,“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黄姑娘的年纪不似长相。”
  “是大了还是小了?”我笑回,心里却蓦然震动,他竟然敏感如斯?检讨与他几次说话,似乎确实太过随意,正思索如何分辨几句,济尔哈朗已道,“自然是大了……想来是我想得多了,你别在意。”
  “大了总比小了的好,”我早不欲继续这个话题,顺手把马喀塔递给他抱。
  济尔哈朗长臂一伸,小心翼翼地把小家伙接过去,动作纯熟,我好奇地问他娶了几位福晋,生了几个孩子。
  他微有迟疑,爱怜地摸着马喀塔的头,并不看我。
  “想来我也是冒失了,”不知为何忽然有了这样的好奇心,见他神色古怪,思索自己是不是踩着什么地雷,心里很是后悔。
  “黄姑娘言重了。我并非有什么难言之隐,家中一正一侧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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