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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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绿- 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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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击掌大笑对大玉儿道,“你听听,我一句竟引得这许多,倒似我强取豪夺了。”
  你本来就是强盗,我低头小声道,“齐尔雅真不敢。”
  “一会儿让人抬我帐里去,克下大凌河城记你一份功。”他抛下话来,笑着出了门。
  我看着那门帘一晃一晃的,万分没好气,恨恨跺脚“得了便宜还卖乖。”
  
53、谁家清辉

  回到沈阳是一个意外。
  马车从天佑门高高的拱券下驶过,响起净街的鼓声来,一声接着一声隆隆地在街巷里回荡,我挑起帘子,看厚重的城门在身后合上,守城的士卒抬上粗重的门栓,偶尔有灯笼一晃,正照在大粒的铜门钉上,闪出暗黄的一道精光。
  大玉儿望着我轻声道,“咱们回来了。”
  “是,”我合上眼,仿佛有熟悉的气息拢在身侧。
  那时候逐渐入了秋,我们依旧在山野之外的营帐里,听金角争鸣,笳鼓喧喧,只是终究离得远,仿佛是朦胧的影子,只有黄色的尘土与灰色的浓烟,时不时撩拨着神经,也许数里外便有一场血流成河的厮杀。
  战局越来越胶着,明军数次突围皆以失败告终,而援军也无一不在途中便被截住,无法与城中守军相汇。半月间皇太极只来过一回,并不遮掩神色间深深的疲惫,除了从他口中,我们得不到任何关于战事的消息,更不知另六旗动向,就像有一道无形的隔膜,将一切可能的蜚短流长都阻挡在外。
  那一晚入夜后大玉儿忽然腹痛起来,我无端心慌得厉害,吩咐了荣贵去叫太医,就往御帐跑,可是帐里帐外漆黑一片,恰逢皇太极率兵往击锦州方向援军去了。彼时暴雨如注,狂风呼啸,走出三五步伞骨便扭成了一截麻花,我湿淋淋地回到住处,一面看太医忙碌一面烤着火出神,直到第二日清晨。
  皇太极回来时已是晌午,眼见是下了马便直冲入来,尘霜满面,甲胄衣袍上皆有点点血迹,我出帐与候在外头的亲兵攀谈,略略知晓这一仗又将锦州援军逼回城中固守,他果然成功,用兵如神,却留着大玉儿在这里,差点为了一个孩子送命。我冷冷看着皇太极揭帐而出,再无半分打了胜仗该有的表情,寒气凝在漆黑的眸子里,掺合着不安,“你过来!”
  “齐尔雅真敬候大汗吩咐。”我站得远远的,低头掩饰眼中的讥讽。
  他额上绽出青筋,蹙紧了眉,良久才长叹了声,“你们走吧。”
  这是太医会诊的结果,我一早已知道。军中杀伐血腥之气过重,不适合安胎静养,而大玉儿显怀后愈见气色不佳,身体虚弱,无论他是真心爱着这个女人,还是对子息有太高的期盼,终究冷静自持地放开了手。
  我没有回府,入宫仍旧要住在小山居,哲哲听了也只笑着拨了几个宫女过来,甚至未有多余一句询问,我便这样住得心安理得,不问前方战况,不见一封家信,醒着的时候翻书作画,逗墨宝玩耍,睡着的时候一夜无梦。
  待院子里最后几株菊花也在十一月冬风起时落尽了,大军终于班师,照例是要在清宁宫设宴的。
  侍女替我梳妆,正室品级从头至足极尽奢华,我对大婚时沉重繁复的衣饰敬而远之,尤其不喜欢盘发带钿,两个小宫女足足弄了近一个时辰才勉强达到我的要求,荣贵在门外来回踱步,苦着脸一个劲地瞅我,“福晋,都过了时辰……”
  我不耐道,“晚了便晚了,少我一个天又不会塌。”也许是看到他的时候便会浮现李海的面孔,机灵通透却逆来顺受,我下意识总待他冷淡而疏离,后来想起来,其实他也不过和李海一样,十五六岁的年纪,还只是一个孩子。
  去清宁宫的半途上,还是发现少带了耳坠,我不搭理下人的劝阻,掉头就往回走,当然知道自己这是做什么,不想去那种场合,所以迟到早退,少呆一分钟也好。
  小山居里只有两个粗使丫头,骤见我去而复返也不敢多置一词,各自分头散去。我随便寻了副耳坠对镜带好,走回院子时见着石凳,又在树下坐了一阵才姗姗起身。
  还没踏出院门,斜里就有人影闪到跟前,手一抬拦住我的去路。
  我咬咬唇,四下倒是无人,却还是作势福了福身,“爷吉祥。”
  多铎一把就将我扯起来,怒道,“你这是做给谁看?”
  “礼数总是该守的,也无所谓给什么人看。”
  “你还敢说礼数?回来连家门都不踏入半步,宫中设宴过了大半时辰也不见人影!嗯?你是存心要和我过不去?”
  我抬头扫了他一眼,他比之前黑且瘦了些,但眼中仿佛要把人生吞活剥的气势毫无变改,便淡淡道,“有人说了闲话?”
  “你!”他自小爱面子,我猜得大概没错,也听过宫里头的八卦,他愤然瞪着我,半晌才将怒火压弹下去,“和你说什么礼数,我真是……算了,你和我出去。”
  我点点头,跟在他身后,第一次会面还不算太差。
  没走出几步路,前头就有人匆匆过来,老远地喊,“十五弟,你在么?”
  听声音是德格类,多铎不应声,望了望前方,驻足回头看我忽然问,“怎么只带一支压鬓簪?”
  我想也未想便答,“光一个钿子就够受了,还要那些做什么?”
  他皱眉,然后一伸手掠过我面颊,“簪子斜了。”
  德格类就在这个时候走近,两步开外已神色了然地笑起来,“我就说宫里多大的地方,小十五寻个人怎么那么久?原来是相思情切……”
  我低头翻着白眼,他的兄弟怎么个个如此无聊,嘴上还是道,“让十哥见笑了。”
  “什么话?弟妹别见怪才是。”
  多铎复替我整了整衣襟,才转身笑道,“劳烦十哥好找,咱们走吧。”
  我明知他在演戏,这时也不得不伸手搀住他胳膊,记得临离开大凌河城时大玉儿说太医偶尔提到了他受伤的事,看他现在走路不便的样子,原来不假。
  一路多铎再不与我搭话,只是进清宁宫时握紧了我的手,似乎轻叹了口气。
  “格格,该起了。”听到玉林熟悉的催命小调儿,我把自己从被子里挖出来,四周是陌生的光景,披头散发地呆坐了会儿终于想起这是在哪儿。
  既然男主人回了家,我这个女主人也就没有继续留连在外的借口。不过狠话是他自己说的,书房就让他自个儿睡去吧,留下这间宽敞亮堂的主屋给我一个人,不知有多奢侈。
  洗漱过后等着玉林来替我梳头时,被台上一只紫檀匣子勾起了好奇,我转头问,“这是什么?”
  “贝勒爷一早送来的,格格那时还睡着呢。”嘿,说得我多罪大恶极似的,我不屑地哼了声动手揭开匣盖,“呵,好阔绰的手笔。”
  匣子里盛着数十支簪子,从羊脂白玉到赤红珊瑚,镶珍珠的,掐金丝的,缀猫睛石的,看得人眼花缭乱,就差熠熠生辉华光满室了。
  玉林在我身后吐舌头,“格格,贝勒爷这份礼可送得大了,别家福晋一年到头都未必能得见这许多。”
  “是啊,”我将匣子推到台上,“回头我要看府里的账目。”
  “怎么还磨蹭着,该见礼的都在厅里候着大半天了!”她嘴一撅刚要回话,梅勒氏正好跨进门来,训过她转身就把矛头对准我,“格格,一会儿有的是账本给您过目,再这之前还有早膳。”
  “早膳?不会吧?”我瞪圆了眼睛,“要一起……用?”
  她接过玉林手里的梳子,毫不留情地下手给我盘发,“格格,这府里当家的人是您,是否一块儿用膳全凭您吩咐,您若想一人图个安静,一句话儿便够了,可今儿头一日不能谅着这阖府上下所有人。”
  等见过兰舍和两个侍妾之后,我为自己有权决定分开吃住与否深感庆幸,要一日三顿面面相觑用饭我怕自己会消化不良。在一屋子下人前简单说了些规矩算是立威,然后分赏见面礼,回到里屋时,只有总管赛泽跟了进来,呈上一堆厚厚的帐本,“听闻福晋要查账,奴才这都备好了。”
  我微微瞥了他一眼,消息倒灵通,笑着掂起一本问,“我来之前都是谁管着这些?”
  “回福晋的话,是爷自个儿抽空看的,有时奴才也分担些儿。”
  “嗯,侧福晋呢?”我慢慢看着一条条出入账上的圈圈点点,摆出不经意的样子。
  “侧福晋入了门,爷即没让碰过账簿也不给府里管事的权儿……”塞泽的腰越哈越低,偷偷抬眼察看我的表情,仿佛答错半句我当即便会发难一般。
  “这些是他让拿来的?”
  “是,是,爷临出门时留了话,一切听凭福晋的。”
  敢情是拿当我账房先生,这本子上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记法儿,“你先去吧,等我看完账你领我去库房转一圈。”
  赛泽答应了退到门口,我又叫住,“赛总管,不忙这几天,总还得两三日后。”说真的,这堆鬼画糊三日里能弄出一本明白帐来已经谢天谢地了。
  一连几日我埋头于账本,终于摆平收支出入,点算清楚了库房里堆积的例年赏赐,便把重新整理好的账簿拿给多铎,“你得空看一看,前头是总账后头有明细账。”
  他方从大贝勒那儿散了宴回来,透着几分微薄的酒意,靠在椅子上抿醒酒汤,“不看了,你做主就是了,”果然随手接过翻了翻便扔在案上。
  我把那本抄得工工整整的账簿拣回怀里,淡淡道,“既然如此,我先走了。”原也不指望他有别的什么反应,谁知他忽然霍的起身道,“你站住!”绕过大案挡在我身前。
  “贝勒爷还有什么事?”我暗自皱眉,立定了问。
  “非得有事你才上我这儿来?”他语气咄咄逼人,身子一倾扣住我的肩,“算账很有趣么?你宁愿对着那些破烂账本也不愿见到我是不是?”
  我不知他好好的哪来无名之火,抱定息事宁人的念头道,“这是哪茬儿话,爷是闹趣吧,不过几页纸,何必大动肝火的?”
  他眯了眯眼,劈手便从我手里夺过账簿丢出窗外,随后冷然地注视着我,“闹趣?齐尔雅真你怎么这样能装?”说罢一手抵在我左胸上,食指与中指按着心口的位置,“有时我真想看看,这里到底放着什么?”
  我嗤笑,眼光沉下去,“爷真要看也不是什么难事。”他的案上就搁着一柄镶金嵌玉的匕首作摆饰,随着裂帛声响起,刀尖揿入层层的衣衫里去。
  “雅儿!”他反应过来,一把攥紧了我的手腕,猛地将我推至门扇上,“你要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我镇静地看着他的惊惶,从他的掌控下抽出手将匕首掷到案上,“我没喝酒,也没空陪你发酒疯。账,你爱看不看,我,没事别来招惹!”
  前脚出了门,后脚便听得瓷器落地的声音不绝于耳,咣啷啷,热闹得悲哀。
  在我有心要弄明白他的反复无常之前,祭谒祖陵抢先一步变成冬日里的重头戏。
  冰封雪飘之际,上至大汗大福晋,下至文武百官及命妇浩浩荡荡开出城去,前往沈阳东郊努尔哈赤的陵寝,身为皇家媳妇同往自然是责无旁贷的。
  多铎一大早就走得不见人影,而我们得挨到宫里来了旨意才能上车动身。
  马车晃晃悠悠,对面坐着与我共乘的纳拉氏,是两个侍妾中年纪较长的那一个,听赛泽那老头的意思,大抵就行同通房丫头,小名唤作乌云珠。
  除去冠冕堂皇躲不开的时候,几乎没有对上过几句话,印象中也是温顺至极的模样,问一句答一句,十足做人小妾的谦卑。往火盆挨得更近一些,失落之余多少有点儿想不通,男人身边都必备个这样经典类型的么?
  大红门外竖着“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木碑,从此处起直到宝城无论贵贱皆得步行,野郊之冷比城中更甚,冻土坚硬而溜滑,女眷间皆相互扶将着缓行以防跌倒,乌云珠亦伸手搀我,握到她的手不由得愣了愣,“你真暖和。”
  她似是未曾料到,不自觉捏紧我的手,一时半会儿才觉察了,红着脸答,“奴婢的祖上原是长白人氏,靠挖野山参渡日,素来不惧寒冷。”
  “倒也好,瞧你穿得这样单薄,我真羡慕。”相比之下,裹着赏赉来的貂皮端罩的我简直像一只长白山下来的熊。
  “福晋这样金贵的人,奴婢哪比得上,倒是让福晋见笑了,”她仰起脸来急着分辩,我安抚地按了按她的手,她只续道,“奴婢的阿玛曾说过,这是天生的命贱。”
  “呵,这是哪门子鬼话?以后可不许说了。”
  “是。”她应承了,却没有任何不甘。
  想起我的身份,也是含着金匙出生的人,没有资格在她跟前厚脸皮谈什么众生平等吧,或许说了也没用,贵与贱在这里是根深蒂固,无法改变的,心头有点堵,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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