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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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绿- 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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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拉木伦河在克什克腾旗打了个转弯分作两股,我们便随着其中之一的萨岭河南下。傍晚到达临近的乌兰布统,这时天还未黑透,侍卫们扎起简单的营帐,抬出炊具后,便分派人手拾柴取水,预备在此过夜。
  “咱们走走吧,窝在车上一整天没动了,”我舒展了一下肩颈,对春儿道。一离开科尔沁,都善就死活不肯再让我碰马,即便沙克在我指使下表现得多么温顺,也不能让他松口。
  “福晋!”还没走出多远,博瀚就飞奔过来,气喘吁吁道,“福晋,我能和他们一起去打猎吗?”说罢满脸期望地望着我,我抹了抹他额头的汗笑道,“你去问问,人家肯带你去么?”
  他用力点点头,便转身跑向正要出发的侍卫们,一会儿后随着大人们爬上了马背,远远地和我挥动手里的弓箭。我想了想,叫住在一旁忙碌的都善,“你也跟着去吧,看紧了别出什么事儿。”
  都善看了我一眼,似乎想提出什么异议,但最终只说了句“福晋请自个儿仔细些。”
  有问题并不在于我,或者说我们。
  从昏暗的夜幕中飞驰而回的十余骑,以都善为首,随后数人并辔齐驱,一时蹄声清脆,引得歇下的众人纷纷转过头去。
  博瀚在我面前一骨碌溜下马背,顾不得汇报战绩,先道,“福晋,您瞧咱们撞上谁啦?”
  我和紧跟在他身后的来人打了个照面,立刻就明白了什么叫不速之客,春儿惊呼出声,“敏格格!”
  “姐姐!”诺敏一身暮蓝束袖的骑装,背上扣了只包袱,跳下马就高兴地扑上来,“姐姐,你有小宝宝了吗?怎么完全看不出来?”说罢,放开我的脖子兴奋地围着我腰身转悠。
  “还得再两三月才会显怀。”我答,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的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脸上的欣喜之色立时便退了个一干二净,忿忿不平道,“我不要嫁人,所以就逃了出来。”
  “这不是你说不要的就能不要的!”虽然是意料之中,可她的理直气壮还是让我惊讶,忍不住严厉道,“你把你的阿玛,你的族人放在哪里?”
  她用手指着心窝,却咬紧了唇,倔强地和我对视,片刻后大声道,“他们是我最贵重的宝物,可是……”我看着她,泪水开始在她眼眶里打滚,“可是他们不能随意左右我的婚事。”
  “你阿玛给你挑的人是?”我拧眉问。
  “车臣汗的老二,硕垒。”
  是漠北喀尔喀三部中势力最大的一伙呢,看来对于这桩婚事,费心的人并不止索诺穆台吉。我在脑海里搜索着,只记得对方的年纪,虽大了诺敏近十岁,今年却也不过二十四五,其实也算是相当的了。
  我轻叹了口气,实在有些糟糕,这小妮子的脾气……腰上一重,她却已钻进我的怀里,把脸压在我胸口小声道,“姐姐,你别不要我……”
  明知那是她的撒娇,可低头对上她星子一般的眼睛时,心头却先自软了,我怎么可能不要她?!
  串在铁叉上的野兔们散发出阵阵肉香,大粒的香油滴落在火堆上,“哧哧”作响。我奇怪的没有食欲,但在小鬼期待的眼神下,还是违心地接过了春儿递上来的盘子。这些倒霉的皮毛动物中的若干,出自他的手笔。
  解决裹腹问题后,诺敏显然开怀了一些,或者说不得不穷担心的人本来就只有我。她在一边唧唧咕咕地与博瀚探讨打猎的心得,以及离家出走的壮举让我觉得面部抽筋,转身离开时正撞上都善,便一把抓住他,瞪眼问,“你看怎么办?”
  他被我唬得愣了愣,才明白过来,答道,“回福晋,眼下当务之急,是和贝勒爷汇合。依奴才看,先将敏格格捎上,到时让贝勒爷出面送她回去,料想比较妥当些,福晋也不用左右为难。”说罢,觑了觑我的面色。
  “好……得很。”我不由自主点头,目前状态有点超出我能控制的范围。而现在把这事甩给多铎,想必他会乐意接收吧?便补上一句,“详细的见了你们爷再说。”
  夜里诺敏非要和我挤在一块睡,春儿自觉道,“福晋,那奴婢就出去了。”
  我无奈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帘帐之后,诺敏打了个呵欠满足道,“能安心睡觉真好,我都两天两夜没合过眼了。”
  “呵?总算没被狼叼了去,现下知道家中舒泰了?”我在她身边躺下,没忘拿眼狠瞪她,“这回我瞧你阿玛非抽你筋拨你皮不可!”
  她却忽然“嗤”地笑起来,窝在我肩头说,“小时候我顽皮闯了祸,大姐也老爱这样吓人,其实啊她那么点儿大时比可我淘气多了呢,连阿玛的马都敢下绊子……可是,她最后也嫁了人……”
  “女人必经之路。除非,”我盯着她,“你不是想做姑子吧?”
  她瞪大眼睛,然后很肯定地摇头,问,“十四爷是大姐的心上人对吧?”
  “算是吧。”他们的事其实我并不清楚,但瞧那兰聿敏的样子大概是没错了。
  “那姐夫呢?”她追问。
  我干脆道,“他不是。”
  她怔住,随后以手支住下巴,望着我道,“那姐姐,你那时……”
  “那时也觉得不情愿着,被人摆布心里不痛快,只是没有偷跑出来罢了,但是,”我对着她轻笑,“你看,我现在并没有后悔。”
  不知我的话是否起了些作用,她的神色渐渐低柔,嘟囔道,“我不知道……以后,要是后悔就晚了……”说着把头埋下来。
  我想她还不了解婚姻的含义,目前也没有心仪的人选,只是本能地对未知,怀有担忧和害怕,真不晓得她家人都做了些什么!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道,“快睡吧,明儿再找你算账。”
  然而,这个账总归是没有算成。
  “福晋,您看!”第二天午时,都善紧皱着眉望向前方,那里隐隐地有旌旗,人马。
  没想到这样快!跨上沙克后视野便骤然开阔了许多,只是依旧看不清远处的旗号,对方也显然没有靠近的意思。无论何时遇上逃婚,在瞒不住之前,娘家人绝不会放出风声惹人闲话,多半会抱着侥幸,遣人暗中寻找,我沉吟,对都善道,“你着人去问问,若是索诺穆台吉手下的人,就请来说话。倘若不是……”不是的话……也许没那么容易善了。
  都善应下,看了我一眼道,“福晋,奴才擅自做主,方才已差人先往上都去了。”我不置可否,他便低声继续,“奴才想,福晋的安危更紧要些。倘若有贝勒爷在,就算是车臣汗亲自来要人,想必也不敢轻举妄动。”
  多铎能赶得及,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怕……我皱眉,“硕垒亲自来,那也好。就当看看他对咱们的敏格格究竟用了多少心吧。”他若就此坍台,诺敏的逃婚,或许会有转机。
  即便有轻微的乐观,在两个侍卫被派去交涉的漫长等待中,心里仍旧惴惴,仿佛漏算了最重要的一环,我转头打量我们这支不足五十人的车队,目光最后和诺敏交汇,她轻咳了一声,道,“姐姐,对不起,我又……給你惹麻烦了。”
  事已至此了呢,多说也是无益,我刚想回以要她放心的微笑,却被忽然出现在视线之内的一骑快马打断!那侍卫大声疾呼着什么,我与都善惊惶对视的一瞬,他已只有百步之遥,身后的一点金灿仿佛让时间静止了一般,诺敏猛然抓住我的手,而我的眼中,只有他滚下鞍去的那个定格,然后是挣扎着的垂死的警告,来自被利箭穿透的胸膛,“……察,哈尔……快走!”
  已经很近了,那距离不过马蹄纷飞的片刻,死亡却还是冷然攫走了仅剩的可能。
  我提缰,一鞭抽在诺敏马后臀上,冲着还在发愣的她斥道,“还不走?”
  不管如何都好,这里伏有察哈尔的残兵是不争的事实。原因已无力追究,我只想知道,还有什么样的上上之策能保我们平安离开。
  惊恐席卷而来,事态的严重性从都善紧绷的脊背可见一斑,然而几乎不需呼喝,侍卫们便在飞奔的途中排成梭形,将我们裹在其中。
  “福晋……”都善依旧贴着我身边,他的后话并没有出口,我们已一齐见到前方伫立的高头大马,这原来竟是一个在不断收缩的圈子,四面都有旗纛,现下看得清楚,竟有二十余展,便是说将近三百人之数,心底顿时一片冰凉。
  一对六,而我们这些妇孺幼儿大概要算在小数点之后,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更短,我们将和对方短兵相接,不,不能有事,我下意识摸了摸小腹,便转头对都善喊道,“想法子豁开个口子,然后分两路走!”
  “福晋,这样恐怕人手更少……”
  我急促打断他的话,盯着他眼睛道,“走一个是一个,捱一刻是一刻!”
  
65、郁乎佳城

  从重重包围中脱身而出时,我几乎不敢去数剩余的人头,倘若不是乱军丛中有人高喊了那一声号令“捉活的!”大概我们谁都别想喘息着离开乌兰布统的土地。
  兵败之耻带来的仇恨火焰,勉强压制在了军令和权势之下,而所谓的活捉,离毫发无伤距离还是很远,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样“分头而行”便有了一定意义。
  博瀚随了我,都善自也走不远。掉头向西时,无暇再多顾一眼南去的诺敏的背影,只希望平安这两个字不会太过奢求。
  追赶我们的第一波有三十余骑,按照逐渐拉远的距离来看,似乎还是我们的马脚力更胜一筹,也许,这只不过是要逼我们在筋疲力尽后束手就擒。
  一口气跑出了十几里地,直到一条宽逾十几米的河横亘在眼前,河对岸有两座靠近的敖包。
  “福晋,”都善一勒马,所有随后的人都停了下来,“咱们得过去。”
  身后的追兵,蹄声隆隆,越来越趋近,我吸口气凝视着微有起伏的水面,道,“过河。”
  缰绳绕在我的左臂上,随着前方沙克分出的一道水路,阻力为之减轻,然而河水冰凉地沁入每一个毛孔,即便咬紧牙关,也能感到寒气直透肺腑。不及除去的衣物贴附着皮肤,仿佛是纠结的水草,一直要将人拖入黑暗的穴洞。
  不能停不能回头,水中的我们只有任人鱼肉。
  勉强爬上岸去,四肢几乎脱力,最后一程差不多全靠沙克拽着,都善要照看博瀚,也并不比我轻松。贪婪地呼吸着这劫后余生的空气,我攀着沙克的鞍桥起身,眼角刚瞥到对岸一道摄人的寒光,便听他小声惊呼“小心!”身子被一股大力扑倒,后腰重重撞上河岸边的石岩,我只咬紧唇,“痛……”
  一瞬间,箭如芒雨般招呼过来!
  博瀚!我再顾不得其他,惶急地望去,见他正被推到的敖包之后,气未喘匀,那救人的侍卫已俯身倒地,而某个可怕的念头开始成形,我颤抖着,再不能控制自己不去想它。
  这已不是什么活捉。
  “去……那里……”血腥味焦灼着神经,无数鲜红正不断在白阔的软甲上蔓延开去,都善吃力地撑起身子,我回神下意识想去扶他,可是手臂被他钳住的刹那,猛然撞见了他眼中的绝然。
  “不要!”我脱口而出,想挣扎却被他紧扣住腰,“福晋,恕奴才冒犯……”他的尾音太快地,消失在了箭簇声中。
  不想看,不想听,然而一切却像卡带的录像,一格一格清晰地嵌入脑海之中。
  聚拢的侍卫们,是人墙和肉盾,在疏朗之处寻求遮蔽,只有两三步远的敖包,却仿佛遥不可及。
  人慢慢变少,一个两个三个……这煎熬的酷刑,在背脊顶到敖包的石块时才宣告了结束。
  都善的手垂下去,我得到解脱。
  “福晋……”他抬眼看我,绝然已经散去,仿若如释重负。
  我捏住他的肩,想说些什么,最后只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你不会有事。”
  他只一笑,大量的血便从嘴角溢出。他摸索着把自己的箭囊和弓塞到我手里,像是喃喃般地叮嘱着“福晋……您要等到贝勒爷,一定……一定……”血色飞快地从他脸上消褪,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深的灰白,博瀚早已泪流满面,我却觉得胸口某个地方正在骤然失重,那声音嘶哑的不像自己,“别哭,好好看住他,嗯?”
  弦绷在扳指的内侧,将扣在掌心里的箭牢牢抵住,侧身出去,松开手指时,某种快意的报复填满空落的思维。
  在弓箭手掩护下,开始陆续有人渡河,我拧眉冷笑道,“别放他们过了河!”
  我们所能倚仗的,也唯有这最后一分地理优势了。近身相博,只有死得更快。
  有人落水,有人又接上。
  箭告了罄,便从地上拣。
  小心遮蔽着自己,然后,无休止地重复那些动作,直到连死亡也都感到麻木吗?
  迎风而至的银白色旗纛蓦然占据视线一角的那一刻,变得模糊而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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