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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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绿- 第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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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风而至的银白色旗纛蓦然占据视线一角的那一刻,变得模糊而遥远,像有什么轰然落地,从此,再有厮杀,再有飞矢流芒,都已和我无关。
  身体被人紧紧拥住,在那个怀抱里我的手仍然战栗不止,是否每个人在杀戮过后,都会变成另一个陌生的自己?他一遍遍吻着我的额头和面颊,“雅儿,一切都过去了,你看着我,没事了。”
  我似乎是“嗯”了一声,目光从他脸庞落到地上,都善在那里静默地侧躺着,背部三支羽箭连做一线,贯穿了肩头,左胸和上腹,那一身轻甲,已再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我抬头望着多铎,“救他。”
  “雅儿,”他低头看了都善一眼,便以手覆住我眼睛,他的手出奇的凉,却干燥而镇定,“他死了。”
  我浑身一颤,顿失了力气,想伸手抱他,由指尖传来的却只有疲惫不堪的抽搐,靠在他身上慢慢往下滑落。他似是察觉我的异样,定住我腰,惶急地打量我道,“你有没有伤着哪?让我看看!”
  我一动不动任由他检查,直到他忽然顿住,才问,“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自己深红的袍摆,看到地上的血迹,耳边仿佛有血滴溅落的响动,那不是我的——我想这样分辨,可是却不曾说出一个字来。
  他一把将我抱起,脸色苍白,双唇紧紧抿着。
  便在这时,倏急地“扑扑”两声,破空而过,远处的一个小兵应声倒下。
  我睁大眼睛,不敢置信那叫嚣的鲜血淋漓还未退尽便立然重演。“别动!”耳边窜过尖锐的风啸,他俯身,只将我往怀里一按,便听到他闷哼一声,搂住我腰的手骤然收紧,扣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脸触到他软甲上的铜片,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几支断箭跌落在脚边,而更多的寒意涌上来,我挣扎着在他怀里转过头去,碧色的寒刃带着一缕鲜血,透出他右胸,只近在我脸边,咫尺。
  “别怕,不碍事,”他将我放下推到身后。我伸手却不敢去碰他的背影,这并不是真的,他仓促转身时唇边来不及抹去的血沫渐渐和都善的身影搅作一团,在眼前晃动,无数白光的逼入眼睑,亮成一片金辉……
  然后连方才拥抱的温度都消失时,一切泯灭成了黑暗。
  青灰的颜色终于变浅,如数分出宽松的经纬线,交错成的薄纱垂幔,一缕清风便能拂动。
  诺敏趴在床边,侧脸上还带着泪痕,我费力地伸出手去,才轻轻一碰,她便警觉地睁开眼,一下子从脚踏上跳起来,惊喜道,“姐姐,你醒了!”
  那笑脸被无限放大,模糊而且失真,我合上眼轻问,“这是在哪儿?”
  “咱们在军中,这是上都的大营。”
  我“唔”了一声,她续便道,“你好好歇着,我去叫太医”,说罢飞快地走了。
  看来她没事呢,那真是再好不过。
  头有些痛,身上也乏力得很,抬起手时指尖便不受控地轻颤。我徒劳地紧了紧拳,却发现大拇指上尚未取下的扳指,有一道清浅的磨痕横过苍绿的玉壁内侧,下意识抚上去的那一瞬,似乎有一阵紧窒感直刺入胸口,我以手抵住太阳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是越来越多的画面涌入脑海。
  “姐姐,你是不是不舒服?”诺敏进屋,见我失神的模样,转头急道,“李大人,快给福晋瞧瞧……”
  那太医忙抢上前来,先请了个安,这才摆好枕垫,在一旁的圆凳上落坐,“福晋,您……”
  我一翻身坐起来,撑着床沿道,“他伤的怎么样?”
  “福晋是问……十五爷,他还没醒。”
  “你说什么?”我一怔,便瞪了他一眼。
  那太医立马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面色一白,便“扑通”跪了下去,可越急越解释不清,一连说了几个“老臣”也没续出话来。
  我只觉得心烦意乱,皱眉道,“跪什么?还不起身,我有话问你。”
  “李大人,您先坐,”诺敏在一旁扶起他,转身过来劝我,“姐,姐夫不过没醒,你别着急。”
  我盯着她看,她便有些不自在地转开眼去,“连你也要瞒我?”
  “不是,”她拉住我手,急急分辩道,“姐,我只是担心你受不了,姐夫出了那么大的事,姐你身子虚,又刚……”她猛地住口,望着我一动不敢动。
  我微吸一口气,接道,“又刚什么?”
  她被我的目光逼得低下头去,却死死咬着唇不吭声,我转头看向李太医,“李大人,你来替敏格格答吧。”
  李太医似乎瑟缩了一下,拿袖子掖了掖额角的汗,见已避无可避,才从牙缝里一个个抖出字来,“老臣无能……没,没能替福晋保住……孩子……”
  不知是哪里吹来的风,卷起帐帘,“哗啦”一声过后又放下去。我觉得冷,可是手心却是潮热的,眼眶也开始发烫,心口的刺痛,一点一点膨胀,挤得胸腔里那窄小的空间扭曲变形。
  诺敏将手松开了,从两旁揽住我肩膀道,“姐姐,你别吓唬我……你,你,说句话啊?你罚我,罚我好不好?如果不是我偷跑出来,硕垒也不会被人要挟,姐姐,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她说着说着竟“呜呜”哭出声来,我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轻声应道,“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她拿手背抹眼角,可那透明的液体却倾巢而出,我把帕子塞到她手里,道,“快擦擦,哭完了陪我去看看他。”
  李太医上前一步道,“福晋……”
  我挑眉,堵住他的话道,“一会儿还要麻烦李大人带路。”
  短短几分钟的路,我却出了一身虚汗。大帐外,例行有侍卫守在门前,见了我们忙打起帘子。
  低头跨进门去,不由被帐里浓重的药味呛得皱起眉来,我轻咳了一声,小邓子蓦的转过身来,不敢置信道,“福,福晋?”
  “你们爷呢?”我问他,目光却径直落到他身后那架挡住了大半个内室的六扇云母折屏上,心中微微一震,抬脚便往里走,他似乎想伸手阻拦,终还是站在原地没动。
  地上铺了一层极厚的绒毯,踩上去了无声息,每走一步,仿佛都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从矮几旁到床前,大块大块的血污,像干涸的水洼,只留下暗褐色的枯泥。借着在帐角燃着的火盆那一点昏沉的光亮,我渐渐摸索到塌前。
  如果不是尽褪了血色的脸庞,看起来苍白得近乎透明,他不过是睡着,与记忆中的寻常并无分别。我僵坐着,呼吸急促,想放声大哭,击碎这骇人的安静,可最后只是握住他的手,用尽力气将泪水逼回眼眶。他一定不会想看到我的这些吧,无助、焦虑、不安、惊惧……
  俯身亲吻他双唇时,尽管那和手心一样冰凉的温度让我无限惶恐,真实的触碰却让我逐渐镇定下来。那种种的设想与预期,并不包括这样的结果。我不知道他过世的确切年代,对于他后半生的了解也只仅限“平定江南”而已,我只是害怕,害怕这沉默会一直持续下去,或者趋于消弭罢了。
  倘若现在有谁能断言他的平安,我愿意为此付出代价。
  倾尽所有,大概也没什么紧要……
  凝视着他微蹙的眉,我缓缓呼出一口气,就在我伸手掀开被子一角时,身后有人轻呼了声“福晋”,我怔了怔,被子复从手中滑落,“张大人?”我放开多铎的手起身,仓促间只觉得眼前一暗,向前扑去,张仲其已抢上来扶住我手臂,道,“福晋,您还好吧?”
  我借着他的力量站稳,定了定神道,“没事,坐得久了而已。”
  他看了我一眼,道,“这屋里熏得厉害,咱们先出去再说。”
  李太医和诺敏仍旧等在外头,张仲其毫不掩饰,直接道,“敏格格,老臣与李大人有事要和福晋商量。”
  诺敏会意,朝我点点头道,“姐姐,我去瞧瞧你的药熬好了没?”便与小邓子一同离开了。
  我一言不发,等着张仲其开口,我相信他的直白,一向和相信他的医术并无二致。
  他在屋里来回踱了两趟,说,“小爷是真的命大,那箭势头急劲,贯胸而过,却只擦伤肺叶,断了两根肋骨。”
  我“嗯”了一声,他神色中略微的不自然并没有逃过我的眼睛,但他并不看我,似是沉吟,“倘若只是如此,虽然延误了些救治的时间,导致失血过多,但小爷自幼筋力颇佳,料理外伤后,脉数是断无如此虚浮细弱的道理。”
  “张大人,你有何见教,不妨直说。”我随手拿起案上的毛笔,揉搓着笔尖道。
  他慢慢望向李太医,“老臣等以为,箭上有毒。”
  李太医面色很是难看,忍不住觑了我一眼,艰涩道,“箭上喂了毒,本也不算难解,但因穿透胸腔,伤及内脏,毒入肺腑,实是……难以拔除。”
  我把笔往地上一掷,冷冷道,“你们要和我说的,该不是‘药石罔治’这回事吧?”
  两人对望一眼,张仲其回道,“不瞒福晋,老臣确实有一剂对策,能解此毒,若是日后调理得当,可保小爷二十年性命无虞。”
  “二十年?”我盯着他眼睛,仿佛有什么慢慢在心头啃噬。
  张仲其毫不畏缩,一字一句道,“此药亦为毒,取相生相克之理,于人颇有害处,是以至多也只有二十年。况且老臣并无万全把握,施药时若有丝毫偏差……纵是华佗再生,扁鹊返阳,也回天乏术。”
  李太医起身,两人一同跪下叩了个首,道,“一切恳请福晋定夺。”
  “定夺什么?你们早已有了答案,何必再来问我,”一丝恍然从脑中掠过,我淡淡望着他们,“如果我一直不醒,张大人您又准备寻谁来定夺?这招‘先斩后奏’,想必是张大人您的主意了?”
  张仲其默然与我对视,忽转过头去冲李太医微微一笑,“李大人,老朽可未曾有骗过您吧?”
  我冷眼看着他两人打哑谜,李太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犹犹豫豫道,“福晋,方,方子是老臣开的,药也是老臣……配的。只因……事出紧急,又宣扬不得,老臣和张大人便,便‘兵行险着’了,望福晋原宥。”
  张仲其待他疙疙瘩瘩说完一大篇,这才道,“此伤能否痊愈,事关小爷功名前程,当时十四爷还未曾返回军中,福晋又昏睡不醒,实是无人可商榷,是以老臣便斗胆拿了主意,所幸并未铸成大错。”
  “若是有事,你打算全揽到自己身上,一命抵一命么?”我俯身搀他二人起来,“这一回,多亏了你们,所谓‘人命关天’,这跪本该是我跪的。”
  张仲其面上露出一丝慌乱,嘴上却道,“哎哟,万万不可啊,我的好福晋,您这一跪,可不是摆明看不起仲其和李大人悬壶济世的一片苦心嘛。”
  李太医已被他唬得瞪圆了一双眼,只愣愣对我道,“张大人那个……素来狂放,那个不羁,福晋切莫见,见怪啊……”
  我只觉周身轻暖,似乎得到暂时的解脱,道,“我?我有什么好见怪的。”
  
66、斜壁素晖

  傍晚时分,春儿一路小跑进帐子,欣喜道,“福晋,爷醒了!”
  我披衣而起,休息并没有任何成效,我仍然精神疲惫,却始终了无睡意。
  匆匆赶去时,正逢众人探病而出,骤然见到如数的贝勒大臣,我也不禁一愣,好在为首的皇太极并无意与我虚应,温言几句后便领着人走了。
  掀开帐帘,屋里只得多尔衮与张仲其,背对着门轻声交谈,我顿了顿道,“十四哥,张大人。”
  两人蓦然噤声,“来了也好,”多尔衮转过身,朝折屏隔开的里间抬了抬下巴,“他刚醒,你去吧”,又对张仲其道,“咱们到外头谈。”
  “是,”张仲其躬了躬身,脸色略有些奇怪,跟着他离开,经过我身边压低声音道,“福晋,小爷很是虚弱,切莫让他太过费神……有些事,嗯,不妨日后再细说……”
  什么事?说什么?我不及细想,他人影一闪已出了门去。
  “觉得怎么样?”我在塌边坐下,轻覆上他手背。张仲其没有说错,他依旧是苍白而虚弱的,仿佛是世间一点微尘,轻呼一口气便会消散得无影无踪。可当他的目光毫无保留一点点融入我的眼底时,我却感到美好与安然。
  他嘴唇一开一合,吐字模糊且低不可闻,我却明白他的意思,伸手抚了抚他的脸,回道,“我好好的,你就担心你自己吧。”他微挑起一抹浅笑,转首舔吻我的手心。
  “还有力气胡闹,是真没大碍了?”我抽回手,俯身下去,在他颊边印下一吻,“下次看你还敢吓我?”
  他眼神逐渐黯然,直到流露出些许痛不可抑来,吃力道,“不会……有……下次……你不用再……为我,担,担心太久……雅儿,我,我只是,嗯,有点儿,有点儿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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