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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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族-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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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中医看到来的人是我,挣扎着起身,问我:“谁病了?”
  我说:“我奶奶。”
  老中医披了衣服,说:“走。”他老婆焦急地阻拦他:“你这样还能看病吗?”老中医却对我招招手说:“梅仍你来,背上我走。”于是我连忙迎上去背了他,一路小跑。
  老中医按着自己的老一套给奶奶把脉,我看到他的手抖得很厉害,心里就想他这样能看出是什么病吗。过了好大一会,老中医说:“好着哩。”然后开了方子,要我去药店抓药。
  茹慧不放心,问:“奶奶好着哩?”
  老中医说:“好着哩。”
  “心里憋屈,有气出不来,憋住了。”老中医又说。
  我去药店抓药的路上,许多人对着我笑,他们的笑很暧昧,包含了多种内容,有人还走过来拍我的肩膀,笑着说:“梅仍,现在可是婚姻自由呀。”我不愿意搭理他们,拿着药方进了药店,药店卖药的小伙计现如今已经不叫伙计了,而叫营业员,他帮我抓了药,却不立即给我,而是对我说:“梅仍,彩云是不是跟了宋站长?”我没理他,他又说:“还是一夫一妻好。”我提了药骂道:“一你妈的X。”我想这个小伙计你卖好你的药就行了,还要来取笑我,这不是找骂吗?小伙计被我骂得一下子回不过神来,等他回过神来,我已经出了药店了。他拿着鸡毛掸子追出来,对着我的背影喊:“梅仍你个神经病王八蛋,下次让我碰到了,小心你的腿。”这个小伙计无非是过过嘴瘾,他手里提的只是鸡毛掸子,又不是大刀长矛,还想要我的腿,真是笑话。
  我提着药,又是一路小跑回了家。
  茹慧把药熬好了,我奶奶却紧闭着嘴巴不喝,茹慧把勺子送到她嘴边,我奶奶却扭过头去,脸朝着炕墙。
  茹慧说:“奶奶,你喝些吧。”
  我奶奶的肩膀动了几下,头却没转过来。这时东山刚好醒过来,眨巴着眼睛看茹慧手里端着碗,以为是什么好吃的,呜呜叫着从被窝里往外钻,被我按了回去。
  我奶奶是咽不下那口气,她虽然紧闭着眼睛和嘴巴,心里滚过的却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她不光不吃药,连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任凭我和茹慧怎么劝都没用。我们想不出办法,后来我和茹慧就给奶奶跪下了,奶奶不吃东西,我们就跪着不起来,东山和西山那两个小家伙看到我和茹慧跪,也装模作样地在炕上跪。这下我奶奶忍不住了,把脸扭了过来,茹慧趁机把勺子送了过去。
  我奶奶喝一勺药,就抹一次眼泪,老泪纵横,看得我和茹慧也跟着不停地掉眼泪。后来我们再去看东山和西山,那两个小子也哭上了,小眼睛上还真挂着眼泪,小嘴噘得老高。
  我奶奶看着这两小子哭,自己却乐了,说:“还是东山西山靠得住。”
  过了有那么半个月,我奶奶从炕上起来了,她是自己起来的,我和茹慧那时正在厨房做饭,等看到我奶奶忽然出现在院子里,吓了我们一跳。我奶奶却像个没事人似的说:“这天气咋还阴着呢?”
  茹慧抹着眼泪说:“奶奶可真不容易。”
  

大家族 第六章(1)
1
  彩云嫁给小槐之后,村子里的人们倒是议论了一段时间,说什么的都有。我才不管外面说什么了,每天乐呵呵地迎着人们的闲言碎语走过街道,我想着嘴巴长在人家身上,你们随便说吧,说得再多我也不会掉下半斤肉来。而我奶奶却想不开,每天从外面回来脸色都不好看,我奶奶说:“真是丢人那,梅家祖宗在地下都得气活了。”
  我开玩笑地说:“要是气活了还好,你明天就能见着我爷爷了。”
  那天我刚下地,沿着田间的小路往回走,忽然看到前面有个小孩蹲在一块芝麻地旁的小树下,走近了我才看清那是二夏,我心想这孩子蹲在芝麻地旁干什么呢,等我走到他面前时,他却跑开了。我过去一看,看到二夏刚才蹲过的地方歪歪扭扭地写了很多符号,像字又不像字的样子,我弯着腰仔细看了半天才看出那些符号里面有些是数字。
  我搞不明白二夏在地上划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这孩子整天不说话,也不和别的孩子一起玩,但凡我看到他的时候,要不就是身上背着柴禾跟在李夏后面,要不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蹲在地上。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二夏这孩子有些古怪。过了很久我才知道二夏其实是在做算术题,这孩子不喜欢说话,可是心里亮堂得很,他在学校里学习成绩总是第一名,尤其是数学,在全梅堡都没人比得过。后来二夏在我们梅堡读完了小学,又去县里读了中学,再后来还考上了同州城里的师范学校,毕业后成了我们梅镇初级中学的数学老师。这些都是后话。
  有时候我也能看到豌豆,只是豌豆总是绕着我,远远地看到我就绕开走了,当初李夏污蔑我们家茹慧给了二夏铁钉,还给了茹慧一砖头,我心想豌豆这是惭愧,不好意思和我说话。说到这件事其实我并不怨恨豌豆,李夏那时候毕竟是个孩子,不懂事,再说不管怎么说,豌豆也前后在我家待了有十来年了,我的心眼也不至于小得连这个事情都要计较。不过豌豆不愿意和我碰面,我也就不好撵着她和她说话,我想再过上几年就会好起来的。
  只是李夏这小子太调皮,有一次我走过街道去上地,冷不防看到一个铁环从前面的拐弯处滚过来,磕在我的小腿上停住了,然后李夏气喘吁吁地追铁环来了,他从我脚边拣起铁环后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好心地说:“滚铁环小心点,碰着小孩子可不得了。”谁知李夏竟然翻了个白眼说道:“烂乌龟。”起先我没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等他再说一句后我听明白了,李夏这小子是在骂我呢。
  我脱下鞋举起来想吓唬吓唬李夏,我说道:“你小子这嘴巴怎么这么不干净。”
  李夏往后跑了一段,朝我喊道:“烂乌龟烂乌龟。”他的声音很大,当时街上的人都听到了。大家笑着不说话,看我拿李夏怎么办。可是我能拿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有什么办法呢,我穿上鞋去追他,他撒腿就跑,等我不追了,他又停下来骂:“梅仍你就是个烂乌龟。”
  我被气得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后来我就干脆不上地了,转身回了家。
  茹慧看我返身又回来了,问我:“你不上地了?”
  我说:“不上了。”
  茹慧看我的脸色不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我:“身体不舒服?”
  我说:“那小子骂我烂乌龟,我怎么就成了烂乌龟。”
  我和茹慧说了一会儿话,心里也就不再难受了,然后我再次起来说:“我还是上地去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烂乌龟就烂乌龟吧,再烂我也不怕。
  大约是在彩云走了后的半个月后,有一天老槐来我们家,他的脸色很不对劲,步子迈得也没以前那样宽敞,缩头缩脑的像个刚过门的媳妇。
  我说:“老槐,你有些日子没来我家坐了。”
  老槐给自己点了旱烟,问我:“你奶奶还好吧?”
  我说:“好着呢,去田里挖野菜了。”
  老槐这才找了个凳子坐下,我对茹慧说:“给宋主席泡茶。”虽然老槐现在已经不是什么主席了,可我们梅堡许多人还习惯称他为宋主席。老槐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伸手拦着茹慧:“不忙,不忙了,我坐一会就走。”
  老槐坐在那里抽了一锅烟,我奶奶就回来了。一听到门响,老槐就紧张地站了起来,我说:“老槐你坐,是我奶奶挖野菜回来了。”老槐却不坐,连手里的旱烟也弄灭了。

大家族 第六章(2)
我奶奶看到老槐坐在家里,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凝住了,可马上又恢复过来,她一边拍打着衣服上的灰尘一边对茹慧说话:“怎么没给宋主席倒茶?”茹慧这又连忙去烧水。
  我料到老槐来是有话对我奶奶说的,我从他的眼睛里能看出来,等我奶奶收拾完了外面的活儿,我就说:“奶奶你坐下来歇歇吧。”我奶奶却不来坐,踮着小脚去洗野菜,洗完了野菜又去收拾柴火,就是不进屋里来,表情平静得看不出一丝风一丝雨,可是我和老槐都能看出来,她老人家这是故意躲避老槐呢。
  老槐闷着头对我说:“我们宋家把你奶奶的心伤狠了。”
  我想劝说老槐几句,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这时老槐站了起来,我还以为他要走,也站起来,说:“这茶刚泡下,还没喝开呢。”可老槐没理我,把烟袋别在腰上,出去了。
  那天老槐可真是出乎了我们的意料,他追到我奶奶面前,直愣愣地给我奶奶跪下了,说:“小槐那狗日的不是人,从今以后我就当没生过这个儿。”老槐这样做,可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我奶奶挥着手喊我,我连忙跑过去,拽着老槐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可怎么也拽不起来,茹慧这时也过来帮忙,这才把老槐拉进屋子。
  老槐伏在我家的炕沿上哭得稀里糊涂,声音“呜呜”的,简直就像是头被困住的狼在哀叫,眼泪把被单弄湿了一大片。我们从来没见过老槐这么哭过,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到最后还是我奶奶说:“老槐你也别哭了,这都是命。”然后给了老槐一个热毛巾,老槐接过毛巾,一哽一噎地止住了哭声。
  老槐擦着眼睛说:“我养了个狼呀,白眼狼。”
  我奶奶的眼圈也红了,说:“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
  老槐说:“我们宋家造孽了。”
  我奶奶叹了口气,说:“老槐你别难过了,这事不能赖你。”
  老槐忍不住又一次哽咽起来。
  老槐说到做到,还真的和小槐划清了界限,我是听王机场的老婆说的。有一天我正在砍柴,东山和西山那两个小家伙看我忙,也来凑热闹,打打闹闹地蹲在地上一边拣树枝,一边还口齿不清地唧唧喳喳个不停,不知道在说什么。这时王机场的老婆来了,她先是摸着东山问我:“这个是西山吧?”还没等我开口,真正的西山就跳了起来指着自己哇啦叫。王机场的老婆高兴了:“看看,我又弄错了。”说着还给了他们每人一粒糖,这弟兄俩把糖塞进嘴巴,也不拣树枝了,屁颠屁颠地跑了。
  王机场的老婆说:“东山和西山有福,你那燕子就可怜了。”
  我一愣,手里的斧头也停了下来。我问:“燕子怎么了?”
  王机场的老婆便说:“我昨天路过收购站,看见燕子了,脸上脏得五颜六色,鼻涕流得那个长呀,叫人都没法看。”口气中有许多怜惜也有许多控诉,我的心当下就热了,有股酸酸的滋味泛上来。
  小槐现在不在老槐原来的家里住了,他带着彩云和燕子住到棉花收购站里去了,他们把当初被郭少爷烧过的房子收拾了一番,做了个新家。
  我把王机场的老婆的话记在了心里,有一次专门从棉花收购站门前经过,从彩云和小槐住到收购站后,我几乎没怎么往那边去过,可是我没有看到我的燕子,我只看见彩云背对着街道晾衣服。从后面看,彩云似乎比以前胖了,肩膀上的肉都鼓了出来。我没敢出声,从她的身体投射下来的影子里溜了过去,心中再次泛起酸酸的感觉。
  我想这人活着真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就像这彩云,昨天还是我的女人,到今天就成了小槐的女人。这都是命呀!
  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又是两年过去了,看时间过得快不快,只需要看我那两个双胞胎儿子就行了,他们现在不仅能到处乱跑,而且能帮我干些简单的活了。那时我经常做的事情就是翘起二郎腿,指着五岁的东山说:“给爹倒茶去。”
  东山摇头晃脑就把茶水给我端来了,西山眨巴着眼睛站在旁边。西山没有东山那么好动,也不怎么爱说话,可我知道他在等着我给他也颁发个命令,这小子的心思我最清楚,他就喜欢等棍棍齐,我要东山怎么样,他也必须享受同等的待遇。
  于是我又对西山下命令:“你,去给爹拿个馒头来。”西山便屁颠屁颠去了。可这一下东山似乎又不愿意了,瞪着眼睛要我的新命令,东山的心思我也清楚,他就是希望比西山多干点事情,事事要盖过西山。

大家族 第六章(3)
为了不让东山失望,我说:“你去给爹拿跟葱来。”
  西山拿着馒头跑过来,不一会儿东山手里攥着根又大又白的葱也跑来了,他们两个一边一个站在我身旁,不等我吃完是不会离开的。我这馒头、大葱以及茶水都齐备了,也能好好享受一下当爹的福分了。
  只是有时候想想,我觉得挺对不住我的两个儿子,我想着我小时候走到哪里都有下人伺候,不光穿的是绫罗绸缎,而且每顿饭都离不了鸡鸭鱼肉,那个美呀,直到现在每逢这样想起,我的嘴里总能冒出一些怪怪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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