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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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1968-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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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出乎意料的成熟让奶奶和妈妈面面相觑。
  “天紫,你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做了个梦,懂吗?”

《我的1968》 第二部分(13)
妈妈将我揽在怀里。阳光下,她往日白晰红润的脸变得粗糙了,还有好些黑斑盘在颊上,像是蝴蝶的影子。
  “你们昨夜进山有没有遇到豺狗?听阿林讲,他爷有次落烧(打柴)就看到了豺狗。豺狗专门从*里掏人肠子。阿林也进山了吗?”
  我好奇时嘴巴总是很多,妈妈和奶奶肯定有事要商量,她们叮嘱了我几句后,不耐烦地打发我出去食朝。吃过饭后,我挽着畚箕去打猪草,可是刚走到门楼下,就被花鼻公家传出的一声尖叫给拉住了脚。这时,金娇吃着花生,笑嘻嘻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回头:
  “大种鸡,要食花生,就叫我一句爸爸。”
  见到我,她愣了愣,随即又做了个鬼脸,还“喔喔”地啼了两响。啼声未落,小文一扭一扭地过来了,口里和金娇犟着,眼珠却像花生仁般嵌在金娇手中的花生壳里去了。
  “叫你爸,你又没有卵,只有×,呸!”
  见我来了,小文冲金娇快意地吐了口唾沫,一溜脏话吐出来。金娇气得“噗”地把一口花生渣给喷了出来,星星点点的渣子飞了我和小文一身。
  “你个黑皮猪,我才不怕你呢!”
  我拾起块砖头,就要和金娇拼命。来龙女村久了,我晓得金娇最会骂人,却害怕打跤,再讲我们俩沤气也沤了这么久,有时在门楼口碰到了还有些不好意思。她冲我一笑,估计是不想再和我沤气了。
  “喂,你们想看玉娇光屁股的样子吗?我带你去看,不过你要把你头上的蓝绸子借我扎两天。”金娇主动地问我。我愣了愣,没吭声。
  “不给,你有虱子。”
  小文及时地报复了金娇一下,金娇朝他呲了呲了嘴。
  “狗屁。你不许看,看了会瞎眼的。走,我们走。”
  金娇的脾气有时又蛮好的,只是她的好脾气像月光上的那圈晕,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有,所以她猛不丁友好起来,会让人疑心她做了个圈套。
  不过,想到自己除了小文以外还没有看过别人的光屁股,我立即朝小文竖起了一根手指。
  “你站在这里等姐姐。待会儿金娇会给你花生吃的。”
  金娇撇了撇嘴,明显不舍得,可她又担心小文会跟来,还是忍痛挑了两粒最小最瘦的花生给他。小文这馋猫倒也知足,立马去了壳,津津有味地嚼着,看我们走进了金娇家的大门,他便嘟哝道:
  “屁股上有屎,好臭。”
  “屎倒没有,就是有毛,哎,我告诉你,玉娇那儿也有毛哩!”
  金娇大惊小怪地附在我耳边道。我白她一眼:“这有什么稀奇。女的大了以后都会长这个的,以后我们也会长。”
  “我不要,长了我也要把它拔掉去。”
  金娇恨恨地说。这时屋里玉娇的哭声大了起来,呜呜咽咽的,像有人在“锯”一把胡琴。
  “这里,到这里来,看到了吗?”金娇领着我,扒到半扇子门上头,斜探着身子从右边门板的一个圆洞往里张望,可是洞太浅,屋里太黑,我什么也没看见。
  “她出去了吧?”
  我望着那把大铁锁,疑惑极了。金娇本来闭了左眼在那儿当单眼灶鸡的,一听这话她立即从半扇子门的门坎上跳下来。
  “她在里头。李广林也在里头,现在她不哭了,是不是李广林……”
  金娇凑到跟前,讲了一句下流话,吓得我险些被口水噎住。
  “你爸妈晓得不打她吗?”
  “才不会呢!今朝我听见李广林和我爸爸讲这件事的,他说要用生米来煮饭,吃了饭就把她娶归屋下做老婆。”

《我的1968》 第二部分(14)
金娇因为知道这个秘密而格外骄傲。我却仍然不相信:
  “他们会肯让人锁在里边?”
  “广林愿意啊。玉娇倒是不肯的,所以才哭的嘛!”
  “那,福祥不娶她了?”
  想到昨夜看见的福祥,我挺同情他。
  “嗯,福祥做了坏事,娶不成了。我倒是愿意要福祥做姐丈的。那个广林,一脸麻坑装得下五担水,头低下来人会被他的麻坑水浸死。他讲话时,嘴巴还好臭!”
  金娇和我由于有了这样一个共同的话题,忽然间变成了好朋友。我破天荒从家里那副残缺的跳棋中挑了颗白珠子给她,金娇高兴得抓了一大把花生给我,又告诉了我好些玉娇的事。
  “她身上的肉好白,奶有这么大。”
  金娇揉了两把禾杆扭成团,塞在衣服里,然后挺胸走来走去。这时我们已跑到了我家屋后的菜园里,那里扁豆架、黄瓜架、南瓜架、冬瓜架遮天蔽日,就是*衣服也没人看得见,我呆呆地站在那儿,发现整座园子仿佛一座缤纷的森林。我看见几只大南瓜趴在地上,金黄色的外皮上绿条纹醒目的美丽着。有几只脸盆大的南瓜坐在奶奶特地搭起的木架上,像一个肥女人的大屁股。扁豆结了一串串,可它的末端上却仍开着一嘟一嘟的紫色小花。风一来,被坠弯了腰的扁豆架轻轻摇晃,扁豆看上去也成了花;而那些冬瓜的个头好大,有一只竖在那儿都快到我肩膀了,毛茸茸白乎乎的,宛如一只笨狗。最美丽的要数那些黄瓜架,翠绿的藤缠绕在一根细棍上,叶子一叠叠的尤如波浪,间有明灿的黄花和翡翠似的果实,就像妈妈戏台上甩水袖的美女。矮小的茄子、辣椒似一把把小伞罩着它们的孩子,大蒜、白菜低矮得如同一层毯子,使菜园的地面看上去松厚、柔软。小甲虫、小蜜蜂、菜蛾子、蝴蝶在飘散着淡淡臭味的空气中翩飞。我和金娇的衣裳在这一片碧绿里鲜艳着,宛如两朵巨大的花。金娇特别兴奋,她咯咯笑着,挺胸凸肚,像只骄傲的母鸡。我突然间好想长大。我也塞了两团禾杆到胸前,垂头观望胸前那两座妇娘人才有的山峰,心里有种讲不出的甜蜜。金娇无疑也有这种感觉,黝黑的脸上漾着对成长的渴望。我忽然间发现她其实长得蛮靓,而且人也不像我原来感觉的那么坏,因为她从内心深处是同情表姑的。她告诉我表姑昨晚哭了一夜,今早眼睛肿成了一道缝,连路都看不清。她娘怕表姑寻死,把她房间里的剪刀、绳子全搜走了,后来连裤带也拿走了。说到这儿,她紧张地打量了番四周,见没有什么人了,这才悄悄地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我姐她现在正在嫁呢。真的,”金娇兴奋地又笑了一通,接着,又附在我耳朵说了些下流话,我不爱听了。
  “去去去,这是流氓。”
  “不是流氓,是每个人长大了都要做的。有一天晚上,我就看见我爸妈做了。好恶心哟。
  金娇说了这话后,似有些后悔,忙凑近一步,逼问我有没有看过爸妈夜晚亲热的情景,我摇摇头,不回答,她便掐我的手,虽然疼,我还是不回答。但我脑海里,却掠过了一些不清晰的动作或复杂的目光。我想,这大概就是大人和我们孩子不同的地方吧?
  “天紫,紫妹子,你在哪里?”
  忽然间,梅姨的声音绕过灶房飘过来。我飞也似的往院坪上跑,情急中竟忘了取下胸前的两团禾杆,刚跑进院坪,我就听见一阵爆笑:

《我的1968》 第二部分(15)
“天紫,天紫,你出什么洋相哟!”
  到龙女村那么久了,我从没看过妈妈笑得这么厉害。她本来正在扫地,这时拄着竹扫手指点着我,好像眼泪要出来了。而梅姨早已笑得蹲在了地上,正“哎哟”,“哎哟”地叫唤,她是笑痛了肚子,就连一贯冷面冷嘴的奶奶,这会儿也忍不住。她扛着铁锹从我身边过时,轻轻在我脸上拍了一下:
  “你这个现世宝哟!”
  随后,是两声轻轻脆脆的笑声,就像跳棋子儿在瓷盘上滚动的响声。看来阿林奶奶说得不错,她讲奶奶年轻时是这一带有名的靓妹仔呐,要不她怎会这么老了还笑得这样好听?
  奶奶在阳光下的背影,倏忽间漂亮起来。
  表姑把自己“嫁”了的消息,我后来还是忍不住告诉了妈妈和梅姨。
  那天妈和梅姨领了李广林的命,要排一出反映抓革命促生产的戏,人家出工她们就在我家院坪的柿子树下排戏。小文蹲在院坪的角落里撅起屁股挖蚯蚓、捉虫子给鸡吃,我则竖着耳朵听妈妈她们讲话,手里有一搭没一下地学着打围领。那时时兴戴假领,梅姨就有好几个,有粉绿的,洋红的、条子、格子的,翻在深蓝的衣裳外头特别醒目。梅姨不会做鞋,但她会钩花、织毛线,我学打毛线的竹针就是她给削的,还用砂纸磨得水滑溜光。毛线也是她给的,我已织了手指那么宽,不过由于偷听大人讲话,织得不专心,我老漏针,毛线织得疙疙瘩瘩像癞蛤蟆的皮。妈和梅姨很快把动作编完了,然后坐在竹椅上讲西天。这时梅姨掏出一信封,说是罗波让邮递员捎给她的。这罗波家在上海,有三个哥哥在工厂做事,家境比较好,经常会寄些吃食给他,而他每次收到东西都会捎给梅姨一些,梅姨不但不高兴,还很烦恼。妈认为罗波不错,起码上次她带小文看病时罗波还借了五块钱给妈,而妈几次还钱他都不收。妈认为梅姨可以考虑嫁给他。他一个上海知青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够当上公社革委会主任这说明他不简单、有出息,可梅姨不这么看。她说罗波太花心,到这里没多久就搞了五、六个对象,听讲有几个还打了大肚,梅姨不相信罗波会要自己。
  “他是要向上爬的人,我这样一个出身的人只会拖他后腿,他不过玩玩而已。他玩得起我可玩不起,这人,太厉害,也太花心,我宁肯嫁给小莫。起码小莫不花心,能够依靠。”
  梅姨这样说。妈许久才叹着气夸梅姨是个少见的好人。
  “这年头,像你这样不势利的人太少了。”
  不知为什么,梅姨却忽然趴在妈肩头抽泣起来,妈也跟着哭了。时值上昼,大人们都在田段里忙碌,我家院坪上是那样的安静。门楼像是睡着了,上头的彩画有些慵散。柿子树微微地摇晃着,肥大浓密的叶子像无数只大手把阳光的金箔揉碎,又不经意地洒下,柿子树下便跃动起了一片耀眼的斑点,妈和梅姨的脸在这忽明忽暗的光影里变幻不定,或明丽,或阴郁,像舞台上的两张面具。尽管这样,我却体会到了她们内心深处渗出的悲伤。这悲伤将我身边的空气凝结。我想奶奶说得对,成人就是苦,不然为什么人一老脸上会长皱纹,头发会变白呢,都是因为“苦”啊。奶奶还说我眉毛浓、睫毛长得打结,以后会有很多想法,多想的人多虑,多虑的人多苦,所以我以后会是个苦命人。照这样讲我肯定像妈妈了。妈的眼睫长得可以筑鸟窝呐,难怪妈到龙女村后经常眼涕洗脸。那奶奶和爸爸呢?我从没注意过他们的眼睛,但我想他们也是苦命。特别是爸爸,前段时间寄了封信来,说他们那儿的水塔倒了,他被砸中了头,头肿胀如斗,可不让上医院,现在还没消肿,耳朵嗡嗡响,常常通霄失眠。又说他倒木材时伤了脚,扎着绷带还得做事。妈妈和奶奶见信后抱头痛哭,我和小文也哭了,我们四个人的哭声汇在一起,房间突然成了水帘洞,撞碎的哭声雨似的洒下来,发出潺潺的回声。我们被哭声淋湿,一切都那么忧愁,而忧愁的东西是黯淡的,那一刻我们全家人的眼睛看上去好象木珠子,呆呆地泡在泪水里。而此时妈和梅姨虽然没流泪,但她们的眼眸同样是灰涩的。妈的美貌和台上的神采到哪儿去了?那时她在舞台上多光彩啊!每次她演出奶奶必拉着我、背着小文坐在台下看。明亮的灯光下妈一会儿是村姑,一会是工人,一会是游击队长,她活泼灵动的身姿是那样婀娜,轻红粉白的脸是那样俏丽,婉转流利的歌声是那样悠扬。边上的人每夸妈一次,我就得意地告诉他们一声:那是我妈妈!然后,我就迎着他们艳羡的目光傻笑起来。可如今这一切只能碎片般从脑海里飘过,妈美丽的脸在日夜的操劳中褪去了光华,梅姨年轻娇媚的脸也起了难看的晒斑和细细的鸡爪纹。而奶奶则老得象干核桃,笑起来时眼角挂着两朵大*,阿林奶奶说我奶奶年轻时是墟上数得着的美女,但现在怎么一点影子都不见呢?这样说奶奶也是“苦”老的喽?
  我坐在门楼下胡思乱想,睡意渐渐袭上来,我看见几只叼尾蚁公沿着脚板往上爬,可我懒得动,眼皮拼命往下搭,手上的毛衣针也拿不住了。就在这时,表姑挑着担空桶从我身旁过。她低着头垂着眼皮往担水蹬方向走去,腿打颤肩发斜,一根担杆直往下溜,空水桶敲在地上发出咔咔的声响,这声响惊动了妈妈和梅姨。她们跑过来和表姑讲西天,可表姑却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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