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一意来奉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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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一意来奉茶-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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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看那致神农于死地的断肠草,含剧毒,人若误用,不能及时医治,很容易丧生;但也正是这个所谓的断肠草,外用,却能治疗湿疹和痈肿等顽疾。
  解毒的茶和断肠的草在翻云覆雨的戏台上换了行头。再看,谁是那解毒的?谁又是那断肠的?是风月宝鉴里娉婷含笑的红颜?还是那面镜子背后令人怖畏的白骨?万花筒转啊转,那繁花的排列没有恒常固定的相!
  我们假借一切,无论凡人生活,无论心意暂住,都是为了窥破面具,领略真味,若不能如此,方外人跳将成当事人,尚未发现去路,已开始了迷走,那么,法身堕落成凡胎,慧眼近视成人目,便真真可惜了这大千世界背后隐匿的华藏奥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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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茶(1)
父亲什么时候开始喝茶的?
  我没有问过他。反正在我小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喝了。那是在四川,南坝的老乡们在明前、谷雨时分挑了担子,和蔬菜一起卖。四川是山清水秀的地方,再贱的茶也清香。父亲那时候的月工资是61元,茶叶应季的时候,他就要掏出5元钱来买茶,5元钱可以买一斤茶叶。每天一下班,他就拿他的保温杯泡上一大杯。
  我喜欢喝父亲的茶。他泡好晾凉的茶总是自己还来不及喝,就被我偷着一古脑地咽下了。他常常嗓子冒烟地看着空杯子来气,问我,你什么毛病啊,就好喝现成的?
  父亲气急败坏的样子让我觉得亲切。他没有架子,不像我的长辈。他跟我说话,让我觉得平等。有时候,我暗暗地遗憾,如果我是个棒小伙子该多好,父亲肯定会捶着我,和我称兄道弟。
  1
  爷爷是茶商,正是来自乔家大院所在的祁县。从这里,走出了很多诗人词人,王维、温庭筠,还有许许多多在黄河流域倒腾茶叶的商人,爷爷便是这些商人中的一个。这也是父亲和茶最早的渊源了。但是,祁县出来的青年过早离世,爷爷客死他乡的时候不到三十岁。他褡裢里的茶香,在父亲的记忆里是个空白。
  父亲没想到自己能上大学。
  他的理想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已经被生活摧毁了。那一年,奶奶去世,家里分家了。尽管还有两个叔叔,但因为他们之前并未善待他的寡母,父亲忍泪吞声,发誓做了孤儿。
  奶奶病重的时候,父亲回到农村照料她,耽误了一年的学习。
  老人走后,父亲开始恶补功课。别人慢慢消化的知识,他囫囵吞枣地暴饮暴食。
  我曾经看见过父亲高中毕业时的照片。父亲有一双美目,眉骨高,眼窝深,鼻梁挺拔,眼神里有一丝深切,又有一丝羞涩。后来我发现山西的大山坳里,经常有父亲这种长相的人,他们或许是农夫的身份,却在相貌上隐约露出鲜卑、匈奴或者拓拔人的血统。看到土耳其国家足球队的伊尔汉帅哥后,我觉得他们的轮廓有神似之处。鉴于成吉思汗曾经一直开疆扩土到欧洲,我臆想着或许父亲的祖先里有土耳其血脉。
  在那张一寸发黄的照片上,父亲浅笑着,衣领上打了补丁。
  他拼了命地去学习,为的就是离开家乡。
  那时候他报的志愿全都是海洋物理系。清华大学、山东大学还有其他学校。他告诉我,之所以要去学这个专业,就是为了去远方漂流。
  “我就是那汪洋里的一叶孤舟。”他竟这么说。
  父亲的文艺情结很快受到了严格体检的嘲笑。因为近视,他不能学这个专业。
  他也不再心存幻想,下午四点高考一完,他就独自坐上火车去了大同的口泉煤矿。有好心的叔叔给父亲介绍了一个临时工的活儿:在矿上抖水泥袋,一天能有四五元。在那个时候,一斤西红柿也只要三四分钱,所以四五元,就是巨款。
  父亲觉得这辈子兴许就是要去做矿工了。也挺好的。就生活在矿上吧,让彻底的黑暗来对抗刺目的白昼,让繁重的劳动来忘却心里的痛。
  他累得要虚脱。跟自己玩命。母亲说起那一段时光,心疼不已。
  那时候,父亲的生活里没有茶,吃顿饱饭就要谢天谢地了。
  茶,那是需要有福报才能安享的。
  2
  就在父亲对未来死心的时候,录取通知书姗姗来迟。
  最后一个志愿录取了他,兰州大学化学系。
  父亲背了40公斤的行李,他所有的书,还有被子,几件破旧的棉衣,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那时候太原到兰州没有直达的车,两条路,北路只需要倒一次车,但要花50多块钱;南路要30元。父亲没有钱,路费是父亲的表哥接济的。所以尽管南路遥远曲折,父亲还是选择了南路。他坐了一整天的硬座到了风陵渡,换上船,穿越滔滔黄河,在那排山倒海般的浊浪里,父亲果真像汪洋里的一叶孤舟了。抵达潼关后,再倒车,经过近20个小时的颠簸,到了兰州。路上有多艰辛,年轻的心中有多感慨,父亲只字不提。那次离家,让他只对父亲好心的表哥终生记恩。
  

父亲的茶(2)
三年以后,因为成绩突出,父亲被选拔到现代物理系原子能物理专业继续深造。在那个课堂上,他的老师说,从事放射性工作的同志,为了排毒,平时要养成喝茶的好习惯。
  父亲被祖国选择了。他即将从事的,在那个讲出身的时代是非常机密的行业。喝茶,是工作的需要,是光荣的任务。
  按说西北该算是父亲的福地。在那里,他的事业抬头,有很多姣好的女孩喜欢他。他根红苗正,被机要单位器重。然而,他想娶母亲为妻,却遭遇了信任危机。母亲那被冤枉的出身——从来没有享富农的一天福,却要背上富农的名,在现在看来是个笑话,但于当时,就是千斤重担。
  父亲本来决计再也不回让他伤心的老家。尽管要去到西北,乃至更荒凉的地方,他都情愿。但他的爱情需要被别人来批准。他想了很久,决计要和命运对着干了。他对那些面目模糊的领导说,我要回山西种地,我要和我老婆结婚。
  母亲跟我说,她去兰州探亲,父亲拉着她的手逢人便介绍,这是我爱人。母亲走,父亲在站台上张皇地找,车开走后,他一个人在站台上久久垂泪。
  父亲的决心那么大,对一个家的渴望那么强烈,让我和母亲多少年来每每想起,都不能平静。
  父亲在甘肃张掖,第一次喝到茶。西北人喝的是砖茶,褐色或是青黑色的一坨,坚硬结实得可以用来砸人,所以谓之“砖”。丝绸之路漫漫,千里大漠辽远,那嫩绿文雅的江南茶岭南茶在这里甚难生存流行。
  砖茶仿佛旧时的压缩饼干。因为那时交通困难,黄河流域产茶也少,茶叶要从南方运来,经年累月地在路上颠簸,不能过于娇嫩。运到西北了,如果量少又不好贮藏,那么,茶叶更是无以为继。于是,茶叶经过蒸压,缩小了体积,为的是便于运送和存储。
  父亲说,砖茶得用一个大铁锅来煮。先要煮沸了水,然后把敲碎了的茶扔进去。开始是大火煎煮,接着再用文火慢熬。茶汁充分浸出后变成深褐色,就可以喝了。条件好的会加些奶、酥油,困难时期就只搁点盐巴。
  好喝么?
  父亲笑着摇头。
  据说这砖茶和晋商也联系密切。早在17世纪,砖茶在边境就名声远扬。晋商从江汉流域由骡马驮运砖茶北上,过黄河后再改用骆驼穿越沙漠抵达西域,砖茶由此还得到了另一个称号:边境茶。在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眼中,商人携带而来的砖茶远胜于钱财,在内蒙古,绿砖茶甚至能够代替货币流通。爷爷不就是运送砖茶到呼和浩特的晋商么?
  “我总是喝不惯的。人多,生活艰苦,火候不到,喝到嘴里总是觉得涩。”砖茶给父亲留下的印象,带来的怀想,只是苦。
  我知道。就是在甘肃天水,大炼钢铁的父亲曾经饿得昏迷。渭河上的桥断了,粮食有两三天都没送到。他不惜力,汗出得淋漓。喝了一口热茶,就晕了过去。
  恐怕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对饥饿深有体会吧?
  胃的饥饿,身体的饥饿,思想的饥饿。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父亲再也不会吃不上饱饭,但以往生活却留下了后遗症——他再也不能被饿着。只要到了饭点儿,就必须着急忙慌地往家赶。如果来不及回家,那也得马上寻些干粮来充饥。我们出去爬山,吃饭都要先让父亲吃。
  而砖茶,父亲再也不喝。我想,并非是茶不好喝吧,却是记忆里,乏善可陈。
  3
  后来到了四川,那儿人人都喝茶。夹江县木城镇,是著名的宣纸产地。在那里,毛峰、素茶都是寻常百姓的杯中客。
  父亲来到这里,爱上了茶。蜀地潮湿,十天里八天阴雨。茶叶得了天势,养出精华。父亲和他天南海北来的同事们,正值盛年,年轻的妻子,嗷嗷待哺的儿女。尽管是在深山里默默无闻地工作,但若能过上平安的凡人生活,在乱世就是最知足感恩的事了。
  我还记得父亲的飞鸽自行车。28的,有横梁。后座上坐着母亲,前面带着我。父亲仿佛全身都是劲儿,他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在石子路上,在大山坡上,高兴地往前蹬,最远的地方竟骑了25里山路。那个时候的他,在我的印象里,是才华横溢的。他不仅是研究同位素的技术人员,竟还吹得口琴,拉得二胡,字也写得好,还会好几国外语。
  

父亲的茶(3)
每当我向别人隆重介绍父亲时,母亲就说我,你就吹你爸爸吧。我笑。
  也许,小孩子总是要在心里树立一个楷模,父亲应该就是我最早的楷模了。他经常出差,见多识广。他带回来的好吃的,向我昭示了大山外面,有我从来不知道的世界。所以,他的酒,我跟着抿;他的茶,我偷着喝;他办公室里的抽屉,我也经常翻,那里面的削得整整齐齐的绘图铅笔,长短不一的橡皮,还有图钉、订书针,都令我着迷。父亲的东西都是好东西,这是毫无疑问的。
  还记得父亲的那个保温杯破了一个口,露出里面的水银,为了制止我把他的茶喝光,他吓唬我说,如果不小心喝到那个破处,就把水银喝进去了,不出一个晚上,就会死。我听了这个话,受到了惊吓,一晚上数着自己的呼吸,根本不敢睡,生怕一闭上眼睛就真的死了。后来就落下个毛病,不能有人跟我提呼吸的事情,凡是有人说跟呼吸有关的话,我就躲开,我怕陷入那个琢磨的怪圈,一呼,一吸,一口气上不来,就死了。这真是件可怕的事情。父亲肯定不知道,他的一句玩笑,给我的童年带来过多少阴影哟。
  现在想想,我们都是幸福的人啊。人丁虽然稀少,一家只有三口,却因为彼此怜惜,让苍凉的岁月也温暖。
  在四川,我们家唯一的亲人就是成都的闰舅舅。他是母亲的表哥,16岁时就来了四川,后来娶了四川的女子,我的舅妈。我也因此有三个哥哥,大杨哥哥,小杨哥哥,和宽宽哥。
  父亲和闰舅舅好,每次出差,都要去他们家讨茶喝。舅妈待父亲很好,她手巧,做的菜香,一会儿工夫就三盘四盘地端上来。我听三个哥哥说,父亲也是他们小时候的偶像。在他们面前,我那个爹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滔滔不绝,口若悬河。院子里的小孩,只要听说父亲来了,都要搬个马扎去围拢了听故事。他去火车站等票,竟也有本事让旅客们聚到自己身旁。据说他吹牛的样子很能团结一批群众。
  我曾经问过父亲,您那时候怎么那么能说啊?都说些什么啊?父亲却不理我。
  记得父亲每次从成都回来,都有舅舅和舅妈给他带的茶。茶叶的包装虽然简陋,却是巴山蜀水浸润出来的亲情。这个地方,尽管离籍贯上的家乡那么遥远,却实实在在地给予了一个孤苦的人以归宿。
  4
  我那开了一辈子车的闰舅舅,去世后葬在青城山。
  前些日子,婷婷来北京办签证。她是大杨哥哥的孩子,我的侄女,今年24岁了。她考取了荷兰国立农学院的研究生,月底就要去念书了。她来看了我爸妈。父母在家族里的辈分大,所以婷婷要喊他们姑爷爷,姑奶奶。她带来了数码相机,那上面有舅妈卧床的照片。父亲一看,眼圈就红了。他起身离开,我知道父亲是去擦泪了。
  我们离开四川以后,每逢哥哥们打电话,都说找姑父,母亲这个姑姑落不着几句话。1998年,离开四川12年后,我第一次回到成都,舅妈那时还没有偏瘫,但是脑血栓已经发作过几次,她完全不认识我了。那个数码相机里,有现在已经说不出话来的舅妈,也有另一个侄女怡怡的孩子,她叫妹妹,一岁半,睁着黑亮的眼睛,对周遭的一切充满企盼。
  孩子生出来,老人就得老了,一代一代,生老病死。我跟父亲什么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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