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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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观-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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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地问这一句话做甚么呢?”仲芳又道:“你家里既没有他的小照,何以能知道他是绕腮胡髭呢?”我笑道:“这不过是句顽话罢了!我因为看见做戏上是唱到奸臣的戏,都是一律的白鼻梁,绕腮胡髭,我所以就随嘴说出来。你也拿他当句话来问我,真是问得有趣了。”钟芳听了,也自觉问得无味,笑将起来。我道:“别的话我们也不说了,但是你左一个袁廷尉这样,右一个袁廷尉那样,假如有个搬老婆舌头的人,传到他耳朵里去,或是被小说家编上小说,一经被他看见了,又怎么了呢?听说他那个人很是个恩怨分明的大丈夫呢!岂不要寻根究底,来同你过不去么?”仲芳笑道:“昔宋唐介上疏丑诋潞公,而潞公坚请召介还朝。寇莱公数短王文正,而王文正荐准愈力。袁廷尉不是个恩怨分明的大丈夫便罢,倘真是一个恩怨分明的大丈夫,知东西各国言论自由,是我们国民的天职,连政府尚不能干预,何况我所谈者,在公而不在私,是国事而非伊家事,或不至因此包藏宿怨。设更引我为知己,亦未可预料呢!”

我们两人正在那里高言阔论,说地谈天,忽然瞥见一个风格翩翩的女子,衣衫素雅,态度轻盈,适打从我所住的官舱房门口经过,陡立住脚,探身朝里一望,见仲芳是面朝里坐的,他就有意无意间,冲我秋波那一转,觉得一种似笑非笑,瓠犀微露的神情。令人看着了,不禁荡心动魄。我心里急转念道:天下哪有良善女子在客路里,同人一面不相识,竟会无端用情的道理呢?古人说,甘言卑词,尚是诱我之具,何况这尤物妖姬,岂不要更加一等了么?莫非是湖海上一份子生意罢!我且休要管他,只尔为尔我为我就是了。天下决没有不割口子会上刀伤药的事。想到这里,我就笑他把一颗万丈情丝的心,平空放下。彼此又坐了一会,仲芳掏出表来,看了一看道:“时刻不早,已有三点多钟,快开饭了,你安息一刻儿罢!”我忙应道:“日间我是没有睡得惯的,你我亲戚,却是难得常会面,就多谈一会儿也要紧甚么呢?”无奈仲芳说:“今天夜里还要办事呢!下午不睡觉,人要没得精神的。”刚要别我转去,忽听见舱面上叫人钟叮叮的响了几声,仲芳怨道:“那倒头钟又敲了,不晓得又喊我做甚么呢?”

原来洋人是喊甚么人,就敲甚么钟,凡细崽买办都有分别的。他们听惯了的人,一到耳朵里,就知道这是叫谁的了。不意话犹未了,只见一个小茶房走来,对着仲芳道:“口叉…,那处没寻到,口叉…,你先生还在这里,娘个细劈,船主叫请买办呢!快点儿上去罢!口叉…,细劈急的狠呢!”仲芳听了,便随着那宁波老,三步两步的走去。我也掩好房门,靠着一扇百叶窗子旁首的格铺躺下。

忽听见隔壁房间里洋钱声响,忙着伏下身子,拿眼睛套在板缝边一望,原来就是打从我门口经过的那个标致女人,盘着双搭膝,在被单上摊了好些洋钱,用一条元色绉纱的裙角,在那里一个人有心有肠的揩抹洋钱上两面印花。揩好了,又五十一封,五十一封拿了许多旧字纸包起,对着笑了笑,便放在一方小枕头拜匣里。又宁着神朝外听了听,也和衣睡下。嘴里还听得他低低的骂道:“耐格滑头,碰着子…,要算耐格时运哉!”我听了不解所谓,但觉那副媚骨天成,令人可爱。虽在骂人之时,亦不害他的本来妖艳,始知王嫱、郑旦,非画工所可得而传的。不禁已死春蚕,情丝又起,未免在那里一个人颠倒乱想。幸被窗口几阵习习清风,同那江涛怒涌如在枕边咽过的声音,竟把各种妄念,轻轻洗脱。不一刻工夫,究系夜间欠困,不觉渐入睡乡。后虽微闻外面略有嘈杂,然事不关己,任他石破天惊,也就不在意了。

及至一觉醒来,那百叶窗口的西晒日影射得我满身皆是。船上的汽笛又呜呜的响了两下。忽听仲芳走来敲门,说是:“快要到镇江了,你还不趁早收检行李,回来人多手杂的,防备失落了东西!”我听见,赶忙的一骨碌爬起,开了房门,头一句就先问他:“昨夜外国人喊你,是为的一件甚么事?”仲芳笑道:“说给你听,倒也好顽子的。昨天我们船上,上来一位通州客人,是同船主在美国大学校同过学的,来时我并不知道,他也没来拜过我,不晓得昨儿晚上,怎么样同你住的这间壁房里一个苏州娘娘们,吊膀子吊来吊去,竟把他的四百块洋钱吊去了。不晓得怎么,他又心痛起来,就在我们船主面前扯了一个大谎,说是有几百块洋钱,在本船上遇铳手铳去了,请船主喊买办来替他查查看。所以我们船主就立时喊我去,叫带着通班的茶房水手趁船还未到岸,照着他所指的地段数目,挨排的去搜一搜。倘能搜着了,或者赏那铳手几块子钱也使得。我当时已答应着下来了,他忽又喊住我道:『这是我的旧朋友,他们倒业已这样不分疆界了干了,要是那起搭客,还不受他们任意啰…么?明儿招商局轮船的名誉,岂不要送在几个铳手手里吗?你总得乘此利害办一办!』那时,我却报复了他一句道:『怎么搜,怎么办,我都理会得。但是闹出意外的乱子来,却莫要又去抱怨我就是了!』船主虽然明知我这句话,是回驳他昨天那段言语的,却没答我甚么就进去了。小雅君,不料洋钱搜倒被我搜出来了,就是那个婆娘,说出几句轻如鹅毛,重似泰山的话来,即我生了十六只手,也莫想拿人家东西得动。”

我忙问道:“他说的是几句甚么话?会把你这样的一个大好老吓得缩手缩脚的?”仲芳道:“他说是『身边洋钱,出门的人谁没有?就是钱的数目也会凑巧相同的。只有那洋钱上的图书花押,是各人有各人的暗号。拿出来,一千个人里头,都难得有一个同样的。叫我转问那位先生一声,他所失的洋钱,可有甚么戳记?说明了,好大家拿出来对一对,免得指鹿为马的乱赖。』谁知那客人还没有等我开口,就早已指手画脚的嚷道:“我的洋钱是一律通州大生纱厂里的。生字图记,共计是四百块,分为八包。你们诸位不相信。生字图记,共计是四百块,分为八包。你们诸位不相信,候搜着了看一看,就明白了。』那婆娘等他说完,笑道:『耐格闲话,大家听见哉!…身边格洋钱,数目也是四百,拢总也是八包。但是…格洋钱,是零零星星积起来个,勿是啥今朝拿来二百,明朝拿来三百,有啥一色个图记,只要小钱庄浪先生说勿铜就罢哉!亦有个洋钱才是捉生活(做绣货俗称)来个,所以就用旧账簿包起来,想来也可以做…的招牌。』一头说着,一头就把他…上的一个枕头箱子打开来与大家看。我当时曾经走近前去数了一数,确是四百元,但只没有那客人所说的生字图记。且这婆娘身上,不晓是洒的一种甚么非兰非麝的香水,没命的朝人脑子里钻,叫人家闻着了怪心软的,我就头一个不情愿替他查这件无头的案子。再去看那客人自己,也是睁着眼,张着口,露着一嘴红绿牙秽堆嵌起来的蛀齿,望着那洋钱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又听那婆娘轻言巧语的道:『各位叔叔伯伯才看见哉!今朝碰着子俚,倒是指鹿为马,要算…个勿色头,…也有句闲话交代明白子。个种世界,真正人心难测,乌眼珠看见白铜钱…是女娘家,出门出路,归格客人,朝子…忒出子眼睛,像煞有介事。假使有啥三长两短,…是要同俚耐算账个!俗语说,财勿露白,要到子尴尬个时候,倒说…是谩藏诲盗…个铜钱,是推板弗起个。』我先听他说指鹿为马,已经有点吃惊了。现在又听他说出这谩藏诲盗四个字来,知他不是个寻常女子,也就不敢深追了。”正是:

世界愈新愈变局,

江湖越老越寒心。

要知此事如何,下回书中交代。

第十八回 梓乡归去灾象惊心 噩耗传来良箴动魄

仲芳说:“听那婆娘迭连嘴里露出指鹿为马,谩藏诲盗的两句话来,知他不像没受过教育的寻常女子,因此不敢深求,只得看着他把几封洋钱包包裹裹的收将起来,竟无法可治。”我笑道:“你莫非是见他生得太体面了,所谓色不迷人人自迷,心坎里未免有点儿回护他罢?”仲芳道:“你又来取笑我了,这趟尚好,还没有说出我是同他连党呢!”我道:“现在此人还在船上么?”仲芳道:“怎么不在?我记得他是写的九江官舱船票,下船的时候,还要在你之后呢!你又问他做么事?敢是有甚么方法,能把那位客人失去的四百番花边,原璧归赵么?我心里虽已明白,但不便在嘴上说出他的破绽来,挡人家财路,只得笑道:“我不过随便问一句,你倒又犯这种倒树寻根的老毛病了,岂不要吓得我连口都不敢开么?”仲芳也笑道:“你说你说,我不来问你就是了。”

当下那条船已自快要驶过金焦脚下,我猛然想起上年出门的光景,一望涛声塔影,仍在目前,未免有江心依旧在,人事已全非的许多感慨。红颜欲老,白首无成,不禁潸然欲涕。仲芳见我难过,就误认我是思家念切,便说了许多安慰我的话,又叫人替我收拾行囊。可巧诸事甫毕,那船刚在招商局码头上靠下,早有许多客栈里的接江道一,你抢我夺的,各人争先伺候。我忙在人丛里急急的一面拣了个三元栈的熟伙,将行李各件点交把他经管。一面同仲芳拉了拉手,彼此都说了些承情后会的世务话,一揖而别。

当日我就在镇江城外歇自半日,想到城里去找寻几个早年的旧朋友,问问他们近来光景何如?不意我一连走了好几处,他们家里人不是回我出外谋生去了,就是回我连下落都不晓得,还有家把竟是关门上锁,阒无居人。问了问邻舍,方知近年江北一带,水旱频仍,米珠薪桂,地方官同几个在籍的富绅,不但不肯拯救民主,反要讳灾不报,好开征上下忙钱粮漕米,敲诈了民脂来,官绅分用。所以闹得十室九空,迁徙无定。我直至今日想起那种萧索气象,印在脑筋里,还是突的惊心动魄呢!跑了一回,只得又走出城来,往万家巷一带小街子上几处当妓女的人家去逛。却都是养得肥头大耳朵的,见着我一个个欢天喜地,满口里生意兴隆通四腿,财源茂盛达三头。还有两家院落里,堆着多高的香港白米,替他估了估,那个囤子极少,一家也有三四十担。我看了不觉诧异起来,就对一个年轻的妓女问道:“听说你们这里米粮很贵得极,哪里还有这许多洋米堆在家?难不成是留下来防荒的么?怎么镇江这地方又没人敢抢呢?”那妓女望着我笑道:“好在我们是白人情来的,原没有花甚么本钱在那里,就抢了去,也不值得甚事!”等我再要想追问他,这样的上好白米,就照香港原来的行情,也要值得七元五六角,再加上关捐水脚,怕不要有八九元上下一担么?哪里会有白送人情的道理呢?你们这句话究竟是怎么讲?莫非是说了玩的罢?却被内中一个年岁略大些儿的中等乌龟,对着那妓女把眼睛睚了一下子,那妓女便任凭我问他甚么,再不肯言语,但只笑了笑,扬长的去了。倒反把我弄得不晓得他们是葫芦卖的哪个药,未免心中疑惑不定。

当下又略坐了一刻,只那种装束言谈,应酬一切,处处都觉得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真是俗不可耐。要拿他同上海堂子里倌人比较起来,实有天渊之别。怪不得我那个滑稽宗弟,他做的《沪江竹枝》内里有甚么“身段苗条看上海,口音清脆认苏州。若还不问青和…,上一髻分下一沟”呢!当时我看了,不免误会他是年少风狂,笔头轻薄。如今我身历其境,一经实验过来,方知天下妇女,真要首推苏州人第一,更要首推常住在上海的苏州人第一。现在我才明白,他的那笔下,就是随便诌几句感怀诗,也是煞有用意的。五言如“花喜迎人放,山多向客行”,“鸟喧知院静,蝉噤觉秋深”。又如七言“交谈半因官况冷,医精都为病磨多”等句,皆系见道之语,颇深阅历的。但我甚怕后来有人讥刺我像那怪现状的小说上,论《品花宝鉴》这部书笔墨倒也还干净,就是开口喜欢念诗,未免是他的短处,因此我吓得不敢轻易多说。然而彼时,我即欲多说,亦不能对驴作画,替牛弹琴,只好在自己心中过了一过,勉强寻了引起东扯西拉的淡话,去同那几个姊妹应酬了半会,然后一个人踽踽回寓。说出来却也可笑,如此情形,倒不是我去寻他们的开心,却像他们来寻我的开心了。所以人说,爱做官的叫做禄蠹,爱赚钱的叫做财虏。如我们这爱逛堂子的,岂不是要叫做色隶了么?闲话休提。

当晚一宿无事。次早八点钟,就搭了顺昌局的内河小轮,望扬州进发。一霎时,江声澎湃,已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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