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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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眼观-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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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应道:『有!有!有』就朝下问第二第三,车夫闭着眼睛,掩着耳朵,装学那活死人的模样说道:『要二要跨上咱家车,就得做哑子不可言语。』他们二人商议着又应道:『也使得!也使得!』车夫道:『那最后一层不过是件例行的公事罢了,要你二位赏两张给五城都老爷的名片,上面须填写“车夫某人,误差不面,乞提案责押,以儆效尤”这么几个字。』他二人听了第三层办法,都惊异起来,不约而同的回道:『这个却使不得!假如那位都老爷接着我们的嘱托,认真的将你办下来,我们怎样对得起你呢?这件事碍难照办。』姓张的又道:『掌车儿的,你再想想看,可有得换一层办法,让我同江大少磋商着何如?』那车夫道:『这都是上代传下代的照例行事,你老既不肯,却叫小人们无力去干这场买卖。』姓江的对着姓张的抛了个眼色;复附耳道:『打是打的他的狗腿,又不是我们有意冤枉他的,有甚么相干?不如索性答应了他罢!』再看那车夫,已挺着大肚子,步履蹒跚,一蹬一蹬的走出房去。姓江的便高声喊道:『赶车儿的来!来!来!三件事我都依了你,你可要好好儿的替我伺候差事!』说着,就伸手拣了四十千京钱的票纸,又在护书里抽了两人的新翰林片子,上面便照着车夫所说依样写了,连钱票交给那车夫,又叮咛了一句说:『这是你自愿的,倘五城上当真的难为你,却休来怨我!』那车夫慢腾腾的应道:『此事不须爷们费心,小人自去理会得!』便约定了黄昏时候驾车来接。说罢自去。

他二人胡乱饱餐了一顿,各人换上华服,眼巴巴望日落嵫山,月升沧海,挨至定更时分,却不见车夫来寓。姓江的性情素来躁急,对着姓张的道:『这时候不来,恐怕是个京骗子罢?』姓张的道:『未必,他是咱们早晚见面的车夫,不见得会因四吊大钱说谎。』又掏出表来一看,刚交六点多种。彼此正在徘徊眺望,遥见一辆轿车,吹着胡哨,迎风驰骤而至。亟视之,正是他二人心中盼望的车夫,不胜大喜。草草的锁了房门跳上车,那车夫鞭梢一指,耳旁只听得车辚辚,马萧萧,如飞而去。二人在车内谨遵车夫条约,连浊气都不敢放一个,彷佛那车越进两重城门,来在一家后门停下。他二人下车一望,但见玉宇连云,琼楼近日,远远有钟鼓之音,映着谯楼更柝,断续鸣和。四顾苍莽,连一个人影儿都莫想得见,眼前只有自家同着车夫三个人,立在星月之下。方欲向车夫诘问,忽听车夫道:『爷们进内,可不要同人通名道姓,只管尽着精神去耍就得了。』说着,跳上车整辔欲行,他二人见车人将他们抛在这么一种荒凉所在,正深惶惑,忽听车夫向空际又呜呜的打了一声胡哨,那扇后门便豁然开朗,从门内闪出一人,星月朦胧,急切看不出男女。车夫用手将他二人指点与来人看了自去。

来人点点头,就在前引路,一径行行去去,去去行行,其时微风不动,鸦雀无声,但见两边树木长得一字平阳,无甚高下,心中颇以为异。再看那引路的人,行步纡缓,大有踟蹰不前之势。他二人此时静中生慧,心头顷刻万念;如游丝行空,忽起忽落,正不知己身现处何境。冷悄悄又绕过几座楼台,渐见灯火,猛抬头现出红楼一角,高插云霄。他二人紧随来人历阶而上,进了几重阀阅,此刻大地光明,非同先时如在黑暗世界。始见那引路的人,确是一位娇好的女子,长眉掩鬓,笑靥承欢,身上披了一领大红斗峭,里面装束同下部都望不清楚。姓江的骤然见此尤物当前,私念适间同行许久,未能稍沾香泽,实深懊丧。一时狂态复萌,遽前握手,那人却立四顾,辗然笑曰:『否否,奴辈贱质,何当贵人青盼?且君已入禁脔之地,奴实不能学上官婉儿替人受过也!』他二人不解所谓,引得那人掩口胡卢,益形妩媚。当下又随了那人,弯弯曲曲来在一间敞厅厢屋门首,不防被那人转在后面,用手轻轻一推将他二推进门去。只见内中有六七位长袍广袖的妇人,在那里围棋赌胜。见他们进来,立即放下棋局,殷懃让坐。此时如入众香国中,反觉异常局促,坐立不安。那起妇人见了,相顾私语,拍手大笑。内中有个年齿稍长的妇人,指着炕边靠的一路椅子道:『好孩子坐下来,有话慢慢讲,尽着腼…做甚么?』说着,那起先引路的女子,已卸去外面斗峭,里面露出一身银白绣金凤的小衣,往来躞蹀,逾觉娇小玲珑。他们二人坐了一刻,见那起妇人,类皆举止大方,语言轻脆。那个年齿稍长的妇人,就留他们夜饭。立时钗光灯影,裙履翩翩的围了一桌。姓江的起先尚故为拘谨,后来三杯下咽,万虑皆空,渐渐的放纵起来,用筷子敲着碗碟,不知不觉的口中将那平时窗课中题是《可使制梃一节》的后段高声朗诵出来:『昔太公分封之始,六韬伟略,久已标炳于环区,故夙尚武功,人皆轻生而乐战。迨田氏代兴,治国之规模号令,又为之一振,浸浸乎有囊括天下之势焉,故莫不奉令承教而愿拜下风。』

他正在那里念得津津有味,摆尾摇头,不意乐极悲生,远远听吆喝之声,由远而近。接着壁上的警铃,连连的响了数叩。同席妇女一齐面如灰死,众人手忙脚乱,将桌上杯盘收拾干净。转瞬间,狼奔兔脱,如鸟兽散去,屋里登时黑暗下来,只剩他二人暗中互相捉摸。还是姓江的伶俐,进来时节,曾记得上面有一座炕…,意欲权时进内躲避。谁料北边的炕系用砖木砌实,四面无门可入。正在那里鞠躬如也,急于从事,致将额上撞起好几处疙疸。忽然一阵靴声,早踱进一位花白胡须的老者来,面团团似富家翁,身上穿着一件四开气的袍子,脚登粉底乌靴,光着头,鼻上架了一副又大又黑的墨晶眼镜,走着四方步,摇摇摆摆的进来。后面一连串跟随二十多名家人,一个个都是秃襟仄袖,头上戴着许多红红绿绿的颜色顶子。只听见前面提灯笼的两人喊道:『房里有刺客!』姓江的再一回头,已被那起人拥至面前,将自己同姓张的捉对儿拿下。老者便盘了膝,高坐在炕上,手中拿着一枚鼻烟壶,在那里一面吸鼻烟,一面讯他们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为甚来到咱们府里?你还是要行刺,还是作贼?好好儿供,免得受苦!』此时姓张的吓得目瞪耳聋,一句话都说不出。

姓江的知道事已如此,尽装着哑子也是无益,还想拿着太史公的旗号去同他抵一抵,便忸怩说道:『我姓江,同这位姓张的都是新科翰林。昨到北京,街道不甚熟悉,一时日暮驱车,误入贵宅,不意有犯威严,致失回避,死罪!死罪!』那老者听他言辞风雅,不折个匪盗,忙将墨晶眼镜卸下,亲自离了炕…,两旁伺候的人早掌上手照,在他二人脸上如同相面看气色一般,着实的赏识了一番,重复坐下,口中自言自语道:『倒是一对小白脸儿!』说了,又把鼻烟嗅了好一会,沉吟了半晌,猝然向姓江的问道:『老夫记得今科翰林姓江的,是卖盐的官儿江某家的孩子,你是不是?』他叩了一个头应道:『正是!』那老者登时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对他道:『你即是江某人的孩子,须知律载夤夜入室,非盗即奸。况老夫所居逼近宫掖,当与平民有别。今姑念尔年幼无知,从轻发落。尔究竟是愿办呢,还是愿罚呢?』他那时只求免祸,就一迭连声应道:『愿罚!愿罚!』老者又道:『愿罚几何?』他道:『惟命是听。』老者乃徐举其二指曰:『尔老子是盐商的领袖,非他人可比,二十万可也。盍速立亲供,老夫为尔电达尔堂上,汇寄此间。』姓张的又说艰难,道苦楚,也罚了五万。早有人写就认罪亲供,同那二十万、五万两张票据,呈上去与那老者过了目,然后送与他二人签字。发了两家电报,将他二人圈禁起来,以作质押。

一日,江老先生接到他儿子的电信,要二十万银子赎身,正在骇异摸不着头脑。后来连接京中亲友来电,知他那位少爷误入重地,闹出这么一个大乱子出来。他要想拿银子出去,又恐银子虽用,事仍不了。若要不拿出银子,眼见一个活跳跳翰林儿子,陷于不测之地,未免可惜。因此进退两难,游移不决,筹思了一夜,全无主意。第二日,署中人见本官过午不起,相约打开签押房一看,见他已经不知何时就没气了。那张要银子的电报,还拿在手中,紧执不放。顿时传进内宅,上至太太姨太太,下至少奶奶小姐,哭了一个天翻地覆,日月无光。

还有张年伯那里,接到他世兄的急电,一见面就拿定主见,连回电都不发,却另托京友侦探肇祸实情。他们二人在京一连候了数日,不见银子汇到,两人暗中商议,与其葡匐公堂,连累两家父母损名败誉,不若一人做事一人当,一死结局。当日皆畏法自尽了。张年丈接着京友复电,备知颠末,并他世兄已死的消息,不禁愤极伤肝,致成失智之症。小雅君,你想想张年丈虽是痛子情深,现已病势危急,大抵终不免于一死。然而较诸那位江人镜江老先生,只有六点钟的工夫就送了终,岂不尚胜一筹么?”

我说:“这就奇了,怎样这么一宗混账事,会出在这样一处规矩地方呢?”云卿向我笑道:“你总是大惊小怪的,不知道天下最是规矩地方,最会出混账事。如适才我所说北京城里那个老者,妻女见他来,都吓得立时避开,还算官场…界里面特别有体面的一份子。如我听见的一位监司大员太太偷汉子,他还希奇古怪的想出法子来提倡保护,去迎合他老婆的意旨呢”我彼时正因为一肚皮抑郁牢骚,已胚胎了一个要着小说的性质在脑气筋里,索性央他说出来,好将来预备着做研究的资料。

云卿正要往下讲,忽见执帖家人进来对他说:“蒋春华蒋大人过来拜会,老爷看公事不得空闲,叫请少爷出去会会,看有甚么心谈!”我向执帖的问道:“这蒋大人可是本地绅缙开设春申栈缎号的吗?”他道:“不错!”当时有一位书启老夫子问我道:“你不认识那个姓蒋的么?”我说:“我有甚么不认得他!他家破天荒进学,就在我先父手里。他家祖上混名叫蒋驴子,通天下无有不知。相传是蒋春华的祖父在粤匪里面,替石达开转运军饷。那一起有二十多万,走到半路上,得到了克复南京的信,他就将这批银子尽数倾在一处池塘里。及至粤匪平定之后,他从从容容的起了回来,遂成南京乱后第一巨富。人说这蒋春华还是石达开转世的呢!他那春华的华字,用拆字法拆开,确是个达字去了走傍,上面加了一个草头。总而言之,是取草头王石达开的意思。虽是后人附会,却也说得未尝无理。为他一个人进学,连累着一府两县、两老师认派保,都替他背声名。当时有起好事的人,还编了许多回目,我不大记得清楚,有甚么:『王老虎一手遮天』(指派保王金淼),『孙大人四爪落地』(指孙云锦太守)前后很费了十几万银子呢!后来那年上海新闻报馆里一位主笔,就是那自称『沧山旧主杨柳楼台』的袁祥甫,写一封信,问他借一千两银子。他不但不肯借,还说了许多望着烟囱狠的话,将那位袁先生弄恼了,就替他画了一幅尊容,穿着补褂朝珠,在那里赶驴子上桥。又题了四句竹枝词是:『水晶顶子绿朝珠,曾记当年作脚夫。最是灞桥风雪夜,一鞭高唱大都都。』一天一张画,一首诗,逐日排印在报上,层出不穷的去形容他,到底被他敲了整整一千两的竹杠,连扣个九五扣都不行。”

那位书启老夫子听了笑道:“倒是一幅绝妙的特别翻新灞桥风雪图,究是未免太刻薄些。”我道:“这倒算是刻薄了吗?我们宝应县从前有位姓季的,名叫季二猴子,一日故了,纪小南先生赠他一副挽联是:『虽然归地府,还怕闹天宫。』那才刻薄到地呢!而且做报馆主笔的,笔墨越刻薄一分,那竹杠权利就越扩张一分。这位袁祥甫先生,还是上等敲法。如今愈敲愈下,即权利愈敲愈狭,甚之粉墨班头,烟花贱质,一元、五角的竹杠,他也要去敲呢!”

我们正谈得高兴,云卿已经送客进来,匆匆的脱去衣帽。他的耳朵尖利,早已听清我们所说,于是笑道:“刻下他们诌了几首歪诗,去做升降花丛,名誉的机关已到了绝命时代了,殊不知那最进化完全的日子,唐人早已开了风气,占了头筹了!”我说:“你何以见得?”他道:“你不信,去买部《唐人说荟》看就知道了!那时候你们扬州有一个名妓,叫做白牡丹,一名端端,色艺双绝,名重一时,文人学士都把他视若拱璧。那知一个人到了一颦一笑足关荣辱的程度,就未免易于开罪社会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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