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凤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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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灵凤文集-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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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是碰见了她也不怕什么,我自有我的本领,我能使紫君不知道我以前曾爱过莎菲,我能使莎菲不知道我此刻又爱了紫君。

将这一些温柔的人儿在掌上颠倒着,我要做爱神国里的拿破仑。

一瓶的桃花都开得满满盛盛的,这是两星期后的又一个星期另四天了,小萍只来过了两封信。怎么到今天还不见回来?病了吗?我知道,艳的春光中,谁都要受不起相恩的磨折的。

昨夜的梦中,我梦见瓶里的桃花谢了。醒来明月满窗,我心里止不住吓得乱跳。昙云易散,圆月不常,这难道是什么不好的预兆么?

起来后见桃花仍是同我一样的娇艳,我才嘲笑我自己的多疑。

母亲说好好的天气,不该在家里闷坐,叫我到公园里去走走。我是向小萍发过誓一人独自决不去公园的,但逃不过母亲的劝勉,我悄悄的将小萍的照像放在怀里一同去。

春风啊,你不要向我讥笑,我并不是孤独的人哩!

写不出这春光的可爱。在太阳下,一株小草好像也在做着他爱的好梦。我坐在临溪的一张椅上,踏着软绵的草地,后面的丛树中雀儿在嘹亮的噪着。天上的云影在地上飞过,飞过草地,渡过小溪,一直爬到了丛树的那一面。爱啊,这是白衣的天使,她是秉了我的使命来向你安慰的。何日才回来呢?告诉她吧。

浴在沉媚的春光中,我觉得醉了,我觉得我好像在处女的梦中。

“有两年不曾到此地了。”

“在两年前的今天,我就已经在爱着你。”

“你得到了你的酬报么?”

“我享受着我的酬报。”

“萍,你在这里曾经爱过旁的人么?”

“除了你以外,哪个女性值得我的爱?”

“有人说你是多情的哩!”

“假若不多情,怎能维持住两年的对你的片面的爱?”

笑的声音。

“有人说你在爱着一位女文学家。是么?”

“谁?莎菲么?她若值得我的爱,世上每个女性都要值得我的爱了。”

“萍!”

“什么?”

“我爱你!”

这是什么?是在梦中么?这是真有的事么?

我转到丛树那里,小萍正与紫君并坐在一张椅上,并肩的紧坐在一张椅上。

“小萍!”

“啊啊,陈女士么?想不到在此地会见。”

“小萍!”

“这位是黄女士,这位是陈女士。我昨天刚到此地……”

“小萍……”

“今天还有点小事,我想明天晚上来看你——你还在此地坐一刻么?我们要走了。”

——出人不意的遇见了莎菲。她是说过一人决不来公园的,不知怎又有这意外的一次。若不是我,今天会要有很窘的事情出现了,我嘲笑女性的懦弱。

这是极简易的事:我明晚要对莎菲说这是我的堂妹,是家里特地伴来监视我的行动的,我所以故意装作淡淡。此次在家所以迟迟不能出来,也正是因了这个原故——我敢说莎菲立刻就要抱着我吻一下。紫君,她更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她并且不知道这就是莎菲,可笑!

哪个女性能逃出我的手掌?

我要写什么?我已决定了我的计划,我一切都不必写。只是,这是一件意外的事,我决想不到小萍是这样的人,他是这样的对我。

我并不怨恨爱神,我仍是爱她的,我所恨的是侮辱了她的那个卑劣的男性。明媚的春光,娇艳的桃花,我的爱,我的青春。我们不要再做梦了,我们该醒了。我们受了侮辱,我要来报复,你们也来同我一同去复仇吧。

我要做懦弱的女性中的惟一的强者,我要做爱的战士。

瓶里的桃花都谢了,红颜薄命么?但这能算什么,春天立刻又要再来的。

“在家里三星期的光阴,真使我相思死了。”

“昨月所见的那一位是谁?”

“就是她,我真拗不过家里的假慈悲。”

“我还以为是你的新情人哩!”

“你相信我能撇下你再爱旁的人么?”

(好媚的声调!怎么不向紫群说去?)

“晚饭后我们一同看电影去,有那老地方,今夜可以不必回来了。”

“三星期的分别真像三年一样,可怜我在家里连写信的机会都被监视了。”

“再吃了这杯酒吧。”

“我够了。”

“为了我的原故,再吃下这一杯。”

“你的吩咐就是圣旨——怎么怪难吃的。”

“这大约是吃得太多了的原故,我不再叫你吃了。”

“头昏得厉害。咦!你看,那边墙上有两个人走路,那里有一只船。一朵花,那里又有一朵花!……”

“我扶你先去睡吧。”

“我情愿死在你的怀里。——我不要那个穿黑衣服的人站在我的面前!将那一棵树也拿开……”

“好好的睡,我立刻就来。”

想不到我的手儿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事。

我拭干我手上的血后,我自己也不相信这只嫩白的手居然能有这样的勇气。

为什么不能!我的爱受了侮辱,我要报复,我要为我自己报复,我要为我的爱报复。一个处女她能大胆的第一次拥了她的爱人来亲吻,她为什么就不能在恨的时候大胆的杀死她所恨的人?

这不仅是恨,这是正义,这是爱的尊严,我是爱的战士。

你起来吧,你这多能的男性,你再起来向我们来献媚吧。我永世的爱你,除了你以外我不会再爱旁的人……为什么不再讲了?为什么不再动了?你害怕么?不要怕,女性是懦弱的,哪个能逃脱你的掌握。快起来,你的爱人已三月不曾换了,那边有很多在等着你爱的女性哩!快起来……怎么不动了?哈哈,你也有今天么?你这多能的男性也有今天么?你也会死在女性的手下么?哈哈,我好荣耀,我好快乐!我得了我的报复,我为我的同性建了不朽的功勋!谁说女性是懦弱的?谁说爱是可以侮辱的?

你这张狡猾的脸,我要再戳你一刀……

一九二八年四月五日,于听车楼

 拿撒勒人

作者:叶灵凤

“蔚生先生:手教敬悉。我对于先生的事固然十分表同情,可惜我实在无能为力,乞原谅!

大作奉缴,望……”

他把一卷原稿推在一边,将附来的一封信这样念了几句后,随即将半截身子向桌上一伏,眼睛贴住袖管,摇头叹道:“完了,完了,又丢了一次人,又是一次堕落的成绩!这叫我如何是好?”——一阵带有煤烟的午风,从斗方的天井里卷下,逼进窗来。他伏在桌上,迎了风的长发,被吹得只是索索地动颤。

以几篇漠然无名的作者的稿子,向素昧生平的编辑先生去求情,他早知是自讨侮辱的事,然这次他实在太没有法了。现在不但是大好春光的三月天已过,并且燕飞草长的初夏时节也渐渐来到,可怜一人飘零在外徒拥了一个学生的虚名的蔚生,眼看得他人兴高采烈的去授课,自己天天空着钱囊,在学校里跑来跑去,终抓不出一注款子来可以缴学费。早几天之前,他曾硬着头皮想向一位家境很富裕的母舅处去借贷,可是还没有开口之先,那位像有预知之明的母舅,已蹙着眉和他谈起去年乡间收成不好,和今年因了战事影响市面上营业很清淡的事,他只好又闭着口不敢开了。亲近的朋友虽有几个,但是他们不是有了家累,便是和他一样,都是所谓无产阶级者,又只好牛衣对泣,不能有实力的援助。所以他天天想来想去,看着日历一张张地撕下,终于想不出一条生路。前天无意间在书堆里翻出了一卷旧稿,他忽然想起这条路久不走了,以前虽走过几次总是失败,但是现在山穷水尽了,不如且试试看。他明知这种不自量力的事是决定无希望的,他终忍不住写了一封很恳切的信同稿子一齐寄给一位杂志的编辑先生去。他总希望无望中能迸出有望,他现在是在冒险了,可是一直等到今天,他这次冒险结果,终是白费几分邮票!

“呵,完了!无论你是信仰超人的哲学,是崇拜弱者的宗教,现在四面的路都绝了。羞辱和难堪堆满了背上,而事情又终是不能不做,你将到底要怎样?”

真的,事情终是不能不做!蔚生并不是脑筋不清晰的青年,他知道自己既无力求学,本不应执拗着自讨这种罪受,然而家人对待他的刻薄,莎菲对他的冷淡,他觉得这口气终是不可不争。出来了几年,不能早日衣锦还乡,已是他每想起了都要埋怨自己无能的事,现在假若漂留在外面连学校也不能进了,这消息传到了他们的耳中,岂不更要使他们笑煞?——不行,不行,我终要在沙漠中找出青鸟来!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他揉了揉眼睛,便从桌上撑起在房中来往地走着。

方广不到一丈的亭子间,除去床、椅、书架,和一只仅当写字台用的衣箱外,只有几尺的地方可以容他徘徊。他旋转了一会,看看架上红红绿绿的书籍,终想不出一条能信任的方法可惜此去找钱,倒是这一架的书籍,如他平常在烦闷的时候一样,反惹起了他无端的横根。

“呵啊!你这饥不能食,寒不能衣,无钱时又不能抵钱用的东西,买来时却需很巨的代价,我今后再也不上你们的当了!买书的人固然是呆子,你们著书和卖书的人,也同是无赖汉,骗……”

蔚生有钱时每喜欢买书,但是买来了又不看,无钱烦闷时看见这些书,想起钱若是不去买这些东西时,现在定然还在袋中。每每自誓下次无论遇见什么好书再不买了,但是只要袋中有钱,走过书店时,总禁不住会跑进去。这次他大约是刺激受得深了,见这些书,旧病又复发作,心中算起总账,想到这些书若是一本也不买时,所积下来的钱,现在不是缴学费还有多么?便忍不住不问情由地又发作起来。——他却不想这几句话中,正不知冲犯了几多的先贤名哲文士诗人,而即使钱不买书,也未必能留到现在。

“……请下楼来用饭罢。”

楼下喊用饭了,他的难关又到。他自从与家里因读书问题闹了意见出来,便住在这位亲戚家里,不觉已近两年,起初来的时候,彼此倒过得很好,后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了什么原故,他们竟渐渐恶嫌他,对他冷淡了起来。近日则更坏了,他每天夜里喜欢看书或乱写写东西,他们便叽咕着近来百物都腾贵,不节俭简直不成;但是火油一项,一个月家里就要点去几箱,这又从哪里省起。他有时晚上没有吃饭从外面回来,恰巧家里的饭方吃过了,他们不但不问他可吃饭未曾,仆妇问了,他们反要怪她多事;可怜他饿着肚子跑上楼读书的事,这半年真不知经过多少次了。他夜间睡在床上,想起自己惟一亲爱的母亲既死,爱人又已离弃他,家里的人又与他不相投,寄食在人家的篱下又这样的受嫌恶,但是自己想要迁出去又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他总只好引被蒙头痛哭,为了这事他所流下的眼泪,真不下于他因为恋爱的事而流的。

他无法的走下楼去,对着几张铁板似的冷面孔,勉勉强强的咽了一碗饭,便投了筷子跑上楼来。他心里像被一些不知名的东西翻扰着般,惶惶的只是要哭,但是却哭不出来。走进房后从对面白圣的高墙上反映过来的正射的阳光,显得房里格外明亮。壁上贴了一幅ReniGuido的基督画像,戴着荆棘的冠冕,被日光晒得黝暗的前额和白皙的颈上,凝着两三滴下刺的鲜血,口微张着,两眼则聚在紧蹙的眉下翻向天上,似是在祷求解除他的痛苦,不像恳请赦免那杀戮他的人的罪过。他一看见这贴耳无言的羔羊的景象,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他把两手蒙住面部,卧倒在床上。他想起他正是那曾经睡在母亲的怀中,那曾经用头抵在爱人的胸前的人,如今竟冷落到了这般。哭的时候固没有人来安慰,即笑的时候也从未受过人的理会。时节已经是到了现在,可怜学校尚未得进,肯用实力来援助他的人固没有,即想从周遭的人中听一两句同情的话语也不可得,他的眼泪真忍不住同泉般的涌出了!

——啊,母亲!我亲爱的母亲!你怎么竟这一早就离我去了?你若在世时,你现在纵也是不能救你儿子脱离困难,然看一看一副慈祥的笑容,听几句温和的话语,实比较几千百的金钱也好得多了!母亲,你怎么竟这一早就去了,遗下你的儿子如今一人在外面受欺凌?

——哼!你这受不住世俗的繁华的诱惑,撇了我而去的女人,我有哪一件事情对不住你?我为你,白了黑发,误了前程,弃去家庭的信用和名誉,舍掉青春圣洁的童贞,只想博得你嫣然的微笑,你怎竟这样略不顾置地便弃我而去!好一个“我之嫁也,盖不欲使足下恋一不足恋之女子,而失去学业!”你怎不索性明白地将我弃绝?

——啊,你这上帝的羔羊,担负了世人一切罪恶的,请垂下你向上的眼睛,请来救我脱离一切的痛苦罢!拿撒勒还能出什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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