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凤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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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灵凤文集-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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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这上帝的羔羊,担负了世人一切罪恶的,请垂下你向上的眼睛,请来救我脱离一切的痛苦罢!拿撒勒还能出什么好的,拿撒勒的人是注定应当承受轻视和侮辱的了!可怜你喊着要爱你们的仇敌,他们却将他们无罪的仇敌送上十字架了。来罢!恕我亵渎了你,请来救我脱离一切的痛苦罢!你是曾经宣言能毁坏耶路撒冷的圣殿,三日又可重建起来的;你是曾用五个饼两尾鱼吃饱了五千人的,请你就用这手段来救了我罢!我桌上有的是几枚银元,请你就从壁上下来,施展你那化少为多,变无为有的手段,完成我的希望罢!……

他想到这里突然笑了起来。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改不掉的习惯。再重要的事情,到他手里不消几时,就会失去重要的成分,哭得正伤心的时候,遇见一点可笑的事情他会笑起,笑得正高兴的时候,遇见一点可哭的事情他也会哭起。周遭情形的紧急与严重,他是不能作长久的留意的,悲哀与欢乐在他心中不过是暂时的兴替,遇见有机会可以漫想时,他总是任意的去乱想。就像今天这样,他能从怀旧的伤感中,竟渐渐转到无意识的空想上去,也正是这种习惯的表现。

——啊,不行,不行,到底是不行!人家的冷眼是受足了,学校又终不可不进,难道就是这样流流眼泪,就可完结么?我不相信像我这样大的一个人,终找不出几十元钱来!

他红着眼睛,从床上站起又在房里来往的走着。看看袖管,袖管已经湿了一大块了。楼梯上有人上来往前楼去,他怕人看见,连忙将袖子卷起。他在房里走了一会,还是想不出有什么法子。他虽想起向同学去借钱的这条路还未走过,但是校中又没有十分要好的同学,即使能老了脸去借,而人家有没有钱,肯不肯借,尚是个问题;他想起借钱遭人拒绝时的难堪,这条路他终无勇气敢走。

无聊赖极了,他便将一只权当台子用的衣箱打开乱翻;书、画、原稿、信件、纸、笔、旧衣服,凌乱地塞满了一箱,一点被世人公认为贵重的东西部没有。他正一件件的检视,忽然在箱角发现了一张白纸,上面用铅笔写着“尼采的肖像”五字——“啊!尼采!尼采来了,救星到了!”他一看见这纸,不觉突然这样叫了起来。

这是几月以前的事了。那时他不知道如何,忽然与尼采发生了感情起来,他急于要看一看这位哲学家的面目,但是搜遍了他所藏的几本英译的尼采的著作,和几部哲学家传记,终找不到一张肖像,朋友处间了几趟也是没有。他急得没法了,便用铅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尼采的肖像”五字,钉在那张ReniGuido的基督画像旁边,以渴舒他的渴慕。过了些时他的崇拜狂渐渐低下,他觉得将尼采与耶稣放在一起终是件太滑稽的事。他因为这两张,一张是三色板的印画,一张仅是白纸,便不觉顺手将那张白纸撕下塞在箱里;今天却被他无意又发现了。他一想起尼采,他脑里立时浮出一个百挠不屈的战士,他不觉又被引得奋发了起来:

——历来的英雄和伟人都是从苦难中产出来的,最后的成功也是从奋斗中争出来的,我现在怎可就中止不去!只要有一条路可走,我总应该去试他一试!校中的P、S、C诸人及Y女士不都是与我很好,而各人经济又很宽裕的么?我不如咬着牙齿去试他一试罢!在每条路都走过了之后而失败,我也是对得住我自己的。

他决定向校中的同学去借钱了。想定了主意之后他立刻闭了箱子,穿上衣服,去实行他的计划。走下楼时他回头望了望墙上那张基督的画像,不觉发出了一种轻鄙的声音:“你这弱者!”

初夏的天气,是与少年人心中的思想、现在的人情一样,是最容易改变的。蔚生走出门时,才觉天色已变。适才的目光已隐匿了,沉黑得很,似是要下雨的光景。但是他此时心中正燃着与眼前决斗的勇气,也无心及此。他沿着路旁树荫下急急地走去,心中却在盘算着借钱的步骤和怎样开口。他想想一般向人请求什么事情和借贷的方法,都是不在一见面时就提出,必须先谈到别的闲话慢慢牵到本题,到最适当的机会来临时然后才无意似的提出。但是这个方法很危险,遇到口才不灵活和手段不敏捷的人,每每谈了半天,错过许多机会,弄到最后所要讲的还是不能讲出。他知道自己的缺欠,所以决定今天不采这个政策了,另用斩钉截铁的方法——一见面就讲,借不着即辞出再进行第二个,决不踌躇。

——决不致借不着吧?第一个人无望,再去进行第二个,第三个……一人借五无,一人借拾元,一人借……校中认得的人还不少,一个个老着脸去尝试,区区的几十元钱总不至凑不足吧?……即是真借不着也不要紧,我可以……可惜我现在还没有求人赒济同捐助的资格,否则跑到同乡会馆去,效申包胥之泣秦庭,一阵呜咽涕泣之下,当更可有望了!……当不至真借不着吧?……

——S与我最好,当头一个向他去开口;P虽有钱,但是平日不甚来往,可是现在也无法了,第二个当向他;假若他也无望,则惟去找Y女士了。……呵,用不着这般想,总当不至一齐都无望吧?

——现在是午后两点钟,到晚上回坐到晕黄的火油灯下时,今天奋斗的结果当可晓得了!我很希望它不至一点成绩都没有,真的,我很希望这次能成功!假若幸而成功了,这次缴费的收据,我一定要慎重地收藏起来,这原不比一般人的不费力索自家中,这较上次的稿费还可贵呀!

这样一路想着走去;理想中未来的胜利,更给了他以自信的坚定和毅力。他走到了校中寄宿舍里,便一直去访S。S正一人坐在房里看书,见他推门进来,便站起笑道:

“蔚生,几日不见你了,近来可看到什么好书?这是一本新出的……”

蔚生一心想着他的政策,便不待S说完,也无心看他的书,就截住说道:

“S你近来经济状况怎样?”

S知道他的口气是来借钱,便敛住了笑容。

“你是来借钱么?你来得真不凑巧!昨天在家里拿来了拾元,晚上押诗谜输去七块,今天又两块多钱买了一双鞋子,现在已经光了。”

说着,便将脚上一双生橡皮的鞋子翘起给蔚生看。蔚生知道是无望了,身上如浇了一盆冷水,但是不敢停留,便说了一声:“再会,我再去找旁人借罢。”急忙退了出来。

P是一人单独住在学校西面一条弄内楼上的,蔚生从学校里出来,便紧握着拳头急急地向P的住处跑去,像是怕走迟了他的第二意识便会阻止他的奋斗,消减他的勇气,不使他再做这样冒险的事。他走近P。的住处,突想起他对p。并没有十分的交情,今天突然要开口向他去借钱,未免有点冒失,又几乎没有勇气敢去。但是情势不容他徘徊,他只得鼓勇气走上楼去;他面部觉得发热,心中只是怦怦地乱跳。

P正仰在床上吸烟,听见有人来了,便站起开门来看,见是不常来的他,不觉眼里放出一种诧异的神气。

“久违!久违!平常请你来都不肯赏光,今天怎得……”

蔚生几乎给眼前的情状征服住了,想用一两句寒暄的话来回答,但是他的脑中经过几秒钟的踌躇后,他终于将来意向他说出。

P先还笑着,但是听他讲了几句后,脸上却渐渐沉了起来,蔚生讲完了,他的脸色沉得也格外厉害。

“哦,你还没有入学么?可怜!你怎不写信问家里要钱去?——我早几天在教室里见着你,我以为你早已入了学哩。听说未缴学费私下授课,校长查出了要罚得很厉害!”

蔚生走上楼时,心中就有点昏乱,现在则更乱得猛烈,但是他还极力镇定住自己。

“我到校中不过是看看的,我想你这次定能帮我点忙。”

P斜倚在椅背上,听了他的话,紧蹙着眉,摇头道:

“难!难!现在不比以前了。你我同学,我正应尽力帮你的忙,但是今年家父因为我去岁钱用得太多了,已吩咐店里不准任我随意支款,要钱须要亲自到他面前去拿,所以我现在也是很……你怎不同校长去商量看看?”

“不行,我已去商量过了。”蔚生知道又是无望,心里空了半截,几乎无力说话。

“真不行么?这也难怪他们。假若学生每个都迟着不缴学费,学校又怎么办得起来?我想学校里最好应当设下一种免费额,专门为穷人不能缴学费的可以以工作来替代,省得穷人……”

蔚生的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他知道自己虽本是穷人,但是P。的话对他却分明是一种侮辱,他真不能忍受下去。他本待要向他发作,但是想了一想,却又觉不值得如此,便说了一声再会,咬着牙齿,走了下来。

走出来后,一种不知名的潜力驱使着他不回到校中,却向西面一条通到郊外的路上走去。这里也虽是上海,两旁排列的却尽是第四阶级的狱窟,一点也看不出都会的色彩。小路尽了,再走过一座小河的木桥,折向东去,便已完全是乡野;一望寥阔,尽是菜畦和坟地,只有一两家会馆的高大房屋和几支工厂的烟囱,可以遮断视线。他一直前进,走到了一条直通黄浦江的大路旁一棵树下才站住,像是梦醒了似的,自己对自己说道:

“怎样?怎跑到这里来了呢?不到学校里去了么?才碰了两次壁,失败是胜利的先驱,正好再去找第三个人!不要懦弱,难道忘记了家里和莎菲的侮辱么?去!去!不要被耶稣见笑!不要让尼采生嗔!”

他急忙移步向来的方向走去。走出树荫,突然觉得面部有点异样的感觉,他用手摸摸,仰面看天,天已经下雨了,他不觉又回倚到树上。

“啊,天下雨了!真再到校中去借贷么?算了,理想与实现的距离,比地球与天空最远的恒星的距离还远,永远是达不到的!再去借钱,也不过是多揭破几张梦想的面障,永远是无效的。算了罢,不如还是回去,回去再另设他法罢……”

但是……

他此时已没有能力决定自己的行止了。

“再回去另设他法么?所有能想的方法差不多都想尽了,还有什么可想?拿支粉笔伏在路旁写些字向人去募化么?奴颜婢膝的写信给家里或她去乞怜么?唉!唉!我宁可……”

他倚着树干正在紊想,离他不远的草丛中,忽然一只白色的小羊被一匹野狗追逐着从里面窜了出来,野狗紧迫着不舍,小羊低首狂鸣,一齐从这条路上疾驰向东面去。他的思想被这突现的异象吸住了,不觉睁大了眼睛,也随着一直望了过去。

这种景象对于他现在的神经恰成了一种启示,一种带有魔力的启示。他凝神望了一会,望着这两个在远处渐渐消灭,陡然像获得了什么似的,不觉喊了起来:

“呵,可怜的弱者!你这被欺凌的弱者!你向东面去,我也随你向东面去罢!东面是通黄浦江的大道,黄浦是大海的支流,人世既这样冷酷无情,我还是到海中去求乞罢!海中有的是血红的珊瑚、碧绿的水藻,有位珠的鲛人,有多情的人鱼,我还是向他们去求乞罢!他们一定能允许我的。我要跨了海兽,拥着人鱼,披了珍珠,执着珊瑚,再重到人间来复仇!去罢!去!去!……”

他失去了自己身心的驾驭力了!

他觉得后面像已有一阵黑压压的东西追来了似的,也不再想怎样才可行抵海中,急急地从这条大道上向东跑去。

这是一条直趋黄浦江滨的大道,乡野雨中的午后,路上阒无一人,这时只有一团模糊的黑影在远处隐约可见。再过几秒钟后,这黑影也渐渐在濛濛的细雨中黯淡下去,终于不见。

地面和空间全被雨气蒙住了,一眼望去,上下都是一片灰黯。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六日上海

 摩伽的试探

作者:叶灵凤

摩伽萧然走出了洞门,在一株松树前的青石磐上坐下。

九秋的天气,山中的气候已有了显著的变化;弥漫的野草已由森绿转到了赭黄。一阵山风过处,草声更是猎猎的作响。几株落叶没有脱尽的山植,濛濛的黄叶都终日舞个不歇。悬岩的石壁上,野茨和山藤已结了果实,累累的红碧斑驳,从铁色的岩石中映着苍翠的山苔,看去都像是刚健婀娜的女剑侠一般。

山风过处,随着来的就是一阵凛人的寒气,瑟瑟的更增加了秋深凄凉的意味:虽是日脚方才偏西,但在秋风中满山已经是烟霭苍茫了。

摩伽跌坐在松树下的青石磐上,看着被风吹起的衣角和着在风中追逐着的一团落叶,想到一日的工程又到了黄昏时分,不觉渐渐的出神起来。

滴翠岩是云蔚山的支脉,山岭极其峻峭,是一个非常隐僻的所在。离着上山的大道既远,而最近村落人家的一只烟囱,也要走过八九里地才能看见,因此这座岩中纵然不是人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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