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凤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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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灵凤文集-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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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的心情已日趋烦闷,再加莓箴这样长久没有信来,杯弓蛇影,市虎含沙,实使我百虑丛生,真疑此中或酝酿着未来的大变!呵,他何以没有信来?即使真病了,他也应请人写个信封,寄页白纸给我,怎地只这般沓无消息! 
在莓箴初离家时,我盆中的水仙方含苞初放,现今则架上只剩了一座空盆,这株薄命的残花,正不知被人辗转弃掷,已到了什么地方了!屋后的连山,宿草已重披上浅碧的新衣,欣欣地渐侵到蜿曲的山径。我每日坐在房中,从床后的小窗,独对着这盎然的山色,春风挟了花香和土中蒸发出来的气息,不时从窗榻送进我的鼻观,使我想起我心中蕴蓄着的疑难,不禁要咒诅这繁盛耀人的艳景!啊啊!我此时若是个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深闺怨妇,看见这陌头春色,想起了旧日欢情,我倒也可索性整日地紧蹙双蛾,在楼上去长吁短叹,博得众人的怜惜,群来向我慰问。无如我现在的情形又不是这样,我名义上的夫婿正整日地在我身旁;我心中的恋影,只好严居在我的心底,我想起只有在暗中啜泣!我不但不能在光明处向人去诉说,只恐我诉说了众人反要责我的无耻,咄我的狂妄。啊啊!谁没有他的秘密?谁没有她理想中的恋人?我究竟犯了什么罪过!我的事究有什么不能对人言之处!你们怎只是这样地虎虎然伺隙于我侧,想乘间向我狂噬? 
人的嘴真厉害,现在除敬生以外,凡与我们时常晤面的,概都知道我们的事了。我的事本不必隐瞒,尤其对于无关系的他们更不必顾忌,只可惜他们知道了我的事后,不能如我知道的事一般,每要存种种鄙视的心,以为背下丈夫做出这样的事,是可耻的行动,实则我真不知这果有伺耻!礼教中的贞操与Cupid箭镞上的恋爱果有何关系?然敬生现在尚不知道这事,这终是我的幸福。我讲这话,并非我的事独畏被他知道,实因这事尚未届可以使他知道的时候,现在若一旦给他发现,不但我的计划将完全打破,且更累了年轻的莓箴一生,徒增我许多百身莫赎的罪孽,所以我之苟延残喘,我的用心实别有所在。近来有几人向我讽示,说我狡狯,敬生和莓箴都上了我的圈套;说我既在谋一人精神上的恋爱,同时又在享受他人物质上的安乐。啊啊,这是何意!我岂是视爱情如儿戏的巴黎妇人?我岂是鹜于繁华的风流少女?我忍辱含羞,仰息在与我不得不同居的豢养者之下,我实如坐针毡,一刻未能忘怀,我岂是苟安逸乐?不过我想起了羽翼未丰的莓箴,我终不敢轻图妄举,我终只好忍辱吞声暂时忍受罢了。 
莓箴没有信来,实使我什么事都懒于做,我真被他牵住了,我心中简直没有一刻的安宁。他何以没有信来?他不应这样长久没有信的,即使真患病他可以作一简单的信告我,如今这样长久地沓无消息,实使我猜不透他现在究在何种情况。他总不致忘我,他也不致被人禁着不许写信,然我何以这月余以来,每日在间壁的窑货店中,总得不着他的信呢?我为了我们的事被人知道,我已受了很大的打击,现在更因他这样长久的时候没有信给我,我更觉焦灼万状,我的神经已渐渐失了常态:胸中时起阻恶,我虽极力地防御不使人知道,然我有时每会不自知的流露了我的心事。昨日我俯在凉台上闲眺,莓箴的嫂氏从下面拿了一枚朋友送来的红蛋对我说:“你看,好大的一粒红豆呀!”她讲话的用意我深知道,然我的事已至此,我又怕什么人呢! 
  


这册子我又一月多未写了,在我上次写时,我万想不到这次竟会伏在枕上写的。天有不测的风云,我真想不到我竟会忽然害起病来!我的病是什么时候患起,我现在已算不起来,只觉日日嬗递,我病榻的生涯已将近两旬了。小窗深锁,长昼沉沉,益以春雨凄凉,倍使我念着久无信息的箴不能自止!我此时虽不能寻出我患病的时期,然得病的来由我则深自明了,我知医我这病的回春妙药,实只有海上的一羽孤鸿;青鸟不来,我的病恐终不能自己! 
自患病以来,我的神经很衰弱,睡眠的时间很少,即偶尔入睡了,也每每被无端的噩梦扰醒。我在梦中不是看见莓箴一人病滞在上海的邸舍,便是觉得我一人仆仆在道上去求律师;种种在我醒时脑中绝没有一点影子的事,也会在梦中发现;我每次被惊醒了总要止不住浩叹,在房中看护我的她们,听见我的叹声,总要俯下笑问我在梦中又遇见何事。真的,她们近来似是很要留心我无意的表现,每是几人一齐走进房来,询问我的病状,问后又彼此看各人的脸色,像是要和她们适才在外面所讲的什么对证一般;有几次我更听见她们在外间窃窃的私语,虽躺在床上不能知道她们所讲的究是什么,然是在那里论我的事则可断言的。其实我的事和我得病的来由,她们哪个不知道?我现在正不要再回避什么,她们又何苦这样地藏头躲尾! 
虽在十日以前,敬生已迁到另一个房间去住宿,然房里往来的人太多,这册子我不但不能写,并且即连看的时候也没有。我现在只好利用这一刻,这黎明的一刻,她们都因了白昼的辛苦正在酣睡的时候,我才敢从我贴身的小衣中取出这册子,借了床后小窗射进来的微光,侧伏在枕上歪歪斜斜地写。我不知我写这些果有何用,但这是我们的预约;莓箴对我说,每拿一支笔乱写,他也叫我想起什么时不妨写下,我这便是照他的要求。我心中真塞满了夺咽欲出的话,然又无一个人可说,我只好索性全移在这纸上了。 
风雨连宵,春意阑珊,这样的天气很不宜于病人,尤其不宜于我这个非病的病人。我整日地躺在床上,耳中闻着风雨的吹打,目中所见又都是对我怀了鬼胎的她们,我虽不要自寻烦恼,有时亦不能够。她们近日每个进来问我,脸上总要现出疑烦的颜色,敬生也是这样。他有一次对我说:“你放心,不要性急,且安心静养几天,什么事都不要乱想;将心放宽了,任何的病总会好的。”这虽是对于一般病人的普通安慰话,然出自他的口中,我虚心的人听了,不穴而风,总觉是有为而发。他虽不致也晓得我的事,然我总觉有点不安。 
这一间小楼被闭得紧紧严严,既看不见含泪的落花,又听不着唤归去的鹃声,我只得将这病躯遗在床上,索性任了灵魂挟起残破的败翼,去在幻想之乡里邀游。然我一想起久无信息的莓箴,我的一缕游魂,又如经不起这窗外风雨的小鸟一般,立时颓然从太空中堕到了可怕的层渊底!他如此长久地没有信来,实使我虽不敢再去乱想,亦止不住不做无益的推测;他若与我仅是些若即若离,暧昧不明的关系,那他这样长久没有信来,我倒可以疑他是在摈弃了我。失恋的悲哀,实较这不知是悲是喜的倒悬为好受!无如他又不是这样。我们彼此是决不会相忘,然他这样久的没有信来,却又是何故呢?呵!这疑问,这哑谜,这百思不得其故的苦闷! 
我虽病了近二十余日,然我不但不能寻出我始病的时期,并且我亦不甚觉得我是有病。医生来了,虽给我诊出累犊的病情,连篇的病状,然假使我真是有病,这又岂是草根树皮,一两瓶药水所能奏效?我不但不觉出我是有病,有时我在床上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情,念及假若莓箴此时是在我旁侧,我直觉得我依然可以立时起来谈笑或径往楼下。但是待我要实现我的理想,偶然想将身子略抬一抬时,则又完全相反了。我不但不能坐起,即连现在因这边写酸了想要反一侧时亦不能够。旬日以来,我自己觉出所谓病状者除饮食很少,胸头时常作呕外,便仅是衰弱这一点,其实我心体还依然强健。我想起这风雨中的暮春烟景,我直恨不得立时便起来去眺望,不过我终坐不起来。我枉自学了几年的医,我也察出我自己的病状。 
  


呵呵!我此时也虽能执笔在写字,然我总疑惑在这里的不是我,我这个我早已不知涅寂到什么地方去了。平常疯狂的人都是他人觉得他疯狂而他自己并不觉出,我则此时虽没有人说我是疯狂,而我自己实觉已没有再统驭这神经的能力。我直到此时,我想起昨晚的一幕,我犹如在窒息的矿中一般,实没有再呼吸的可能。我眼前所见的完全是一片空濛的黑暗,我已消失了我所有的一切感觉。我虽明知我在这世间并不能再有几日的苟延,然在我一直尚存之前,这灯下的霹雳,总要充满了我全身的细胞和纤维,——在我溘然长逝之后,我的骨殖化了灰烬,若有好事的人用了二重视觉的目力来辨察,我深知他一定能在这一堆死冷的灰中,看出斑斑的图画,都是关于这事的印象。 
啊啊!我究将如何写起呢?这事我虽记得清清晰晰,然我此时心中已如劫后的村墟纷然无序,这万缕的悲哀我果将从何处说起!——我此时虽瞑目念及,我亦心痛难忍。我不知这心痛的作用,是否果起于司血的心房,假使我所想不差,我深知此时若将我的胸部剖开,血弩万翎,我这一拳破碎的肉块,恐怕早已森然布满了孔穴! 
然骨鲠在喉,我总不能不吐。这样的一件事,我若也不写下,我真辜负了莓箴贻我这册子的本意。好了,且待我勉抑悲怀,将这梦一般的奇境叙写一下罢! 
这几天因我精神稍好,看护我的她们仅于昼间在房中陪我,晚上都是各往楼下或家中去宿,这偌大的一座房间,仅有我一人悄对昏黄的孤灯和岑寂的夜静。每晚我一人侧卧在床上,遥看了壁间所悬莓箴手绘给我的玫瑰,那皑白的花瓣,那淡红的带束,每要引起我不少旖旎的梦想和感旧的情怀。昨夜将近十一点钟,我正醒着仰卧床上,瞑目推想莓箴久无信来的疑团,忽闻门枢微响,睁眼看时,只见敬生走了进来。自我患病以后,我每不耐见他,所以他也不常进来,昨夜我见他忽在人静后来此,料想定是闻了我的叹息前来向我慰问,不料他走进来后竟在床沿上坐下,笑着对我说:“蕙!我给你看一点东西。”说后便用手向里衣的袋中掬取。我以为他一定又在外面购得什么装饰物来了,我方暗笑他对我用心的虚掷,哪知他掬出来的却是个很厚重的信封!呵,天呀!惨剧来了,我一见这信封,我立时眼睛一黑,就如从千丈的高崖,一失足倒撞了下来一般。我已消失了一切的感觉,我化了石的身躯,直挺在床上莫想动得分毫。这封信明明是我投在邮筒中寄给莓箴的,却怎么到了他的手中呢?我目瞪口呆,一直到他从袋中继续又取出三封信来,我都一言未发,一瞬未移,但是我的身躯却已由静止的状态中变到了战栗。他见我战得厉害,床柱都震震做响,便很稳重地对我说道:“惠,不必害怕,不要惊震,你们的事我早知道了。这里的四封信,两封是他给你,两封是你给他的,现在都在我的手中了。你做这事,我本没有权柄干涉,不过你不该瞒下我做出。以为我总不至晓得,你太藐视我了!现在我什么事都知道;我深知在你的箱子里,还有许多关于你们的物体。你不必迟疑,你可将钥匙给我让我去检视一下。你放心,我决不使你为难。”——凡人遇着一件突如其来的意外事,只有两种态度可趋:一种是抵抗,不问青红皂白,利害理曲,只管奋起去争辩;一种是镇静,只保持着止水的态度,以观事情究要变到什么模样。不幸的我,对于这次事的发生,竟取了后种的态度。我木然无言,只懒懒地从枕下摸出了钥匙给他。我幸亏那时未有剧烈的举动,否则一时造次,恐连现在回想的机会也没有了。我将钥匙交给他后,挺在床上,眼见得他启了锁,从箱中取出个沉重的纸包,自己心里虽想要去阻止,身体却无力移动。这里面,正藏有莓箴以前所给我的信,和他手写的一册日记,并一帧半身的肖像。他将纸包取出后,便在距床稍远的一张台上,一件一件地察视了起来;他将小照看了一眼,又将日记翻了几页,随后便将信逐封的抽出。这信的数目,一共有五十七封,都是莓箴三年来心血所凝成,纸色有的是淡红,有的是浅碧,有几封更由他在四周绘了同缩的双心和许多美丽的图案。他将信一一翻视了后,便又重行裹起,握在手中对我说道:“蕙,我不再扰你了。你放心,你好好地安息罢。我现在不过将信拿去看看,我决不使你为难。”说后便不待我回答,就径自走了。 
这事的发生,为时不过仅延两刻,我始终未开一句口;他说话的声音也极低微,一切都极恍惚,我要不是看看钥匙已不在枕下时,我真疑是在梦中。他走后,房中一切又归到宁静,只是灯光因油少黯澹了许多;然在这空间,这幕后己潜伏了莫大的剧变,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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