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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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宝贝-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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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这手链上的小东西,我们可以看出来,这手链原先的主人,很可能是个瑞士人,而且她是不信邪的。十三这个在一般西洋人认为不吉祥的数字,却被她挂在手上。

这条链子的主人,原是我的一个好朋友路斯,是一个瑞士人。

路斯不承认自己酗酒,事实上她根本已是一个酒精中毒的人,如果不喝,人就发抖。

试着劝过几次;她不肯承认,只说喝得不多。酒这东西,其实我也极喜爱,可是很有节制,就算喝吧,也只是酒量的十分之三、四就停了,不会拿自己的健康去开玩笑。

当路斯从医生处知道她的肝硬化已到了最末期了时,看她的神情,反而豁达了。对着任何人,也不再躲躲藏藏,总之一大杯一大杯威士忌,就当着人的面,给灌下去。

每当路斯喝了酒,她的手风琴偏偏拉得特别的精彩。她拉琴,在场的朋友们就跳舞。没有什么人劝她别再喝了,反正已经没有救的。

有时候,我一直在猜想,路斯是个极不快乐的人。就一般而言,她不该如此不要命的去喝酒,毕竟孩子和经济情况,都不算太差的。可是她在自杀。

那个医院,也是出出进进的。一旦出了院,第一件事就是喝酒。她的丈夫喝得也厉害,并不会阻止她。

不记得是哪一年了,十月二十三日那一天,我跑去看路斯,当时她坐在缝衣机面前车一条床单的花边。去看她,因为十月二十六日是路斯的生日。拿了一只台湾玉的手环去当礼物。

“玉不是太好,可是听说戴上了对身体健康是有用的。”我说。

路斯把那只玉手环给套上了,伸出手臂来对我笑笑,说:“我喜欢绿色,戴了好看,至于我的病嘛——就在这几天了。”我看着路斯浮肿的脸和脚,轻轻问她:“你自己知道?”

她不说什么,脱下腕上这条一直戴着的手链交给我,又打开抽屉拿出一个金表来,说:“只有这两样东西可以留给你,我的长礼服你穿了太大,也没时间替你改小了。”

我收了东西,问她:“你是不是想喝一杯,现在?”

路斯对我笑笑。我飞奔到厨房去给她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

她睇了我一眼,说:“把瓶子去拿来。”

我又飞奔去拿瓶子,放在她面前。

路斯喝下了整瓶的烈酒,精神显得很好。她对我说:“对希伯尔,请你告诉他,许多话,当着尼可拉斯在,长途电话里我不好说。你告诉他,这房子有三分之一应当是他的。”

希伯尔是路斯与她第二任丈夫生的孩子,住在瑞士,我认识他,路斯是住加纳利群岛的。

“还有什么?”我把她的手链翻来覆去的玩,轻轻的问她。“没什么了!”她举举空瓶子,我立即跑去厨房再拿一瓶给她。

“对尼可拉斯和达尼埃呢?”我问。

“没有什么好讲了。”

我们安静的坐着,海凤吹来,把一扇窗拍一下给吹开了。也不起身去关窗,就坐着给风刮。路斯一副沉思的样子。

“ECHO,你相信人死了还有灵魂吗?”她问。我点点头,接着说:“路斯,我们来一个约定——如果我们中间有一个先死了,另外一个一定要回来告诉一下消息,免得错过了一个我们解也解不开的谜。”

“先去的当然是我。”路斯说。

“那也未必,说不定我这一出去,就给车撞死了。”我说。

路斯听我这么说,照着西班牙习惯敲了三次木桌子,笑骂了一句:“乱讲的,快闭嘴吧!”

“你——这么确定自己的死吗?”我问。

路斯也不回答,拿了瓶子往口里灌,我也不阻止她,好似听见她的心声,在说:“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我陪伴着路斯静坐了好久,她那坐轮椅的丈夫,喝醉了,在客厅,拿个手杖举到天花板,用力去打吊灯,打得惊天动地。我们不去睬他。

“好了,我出去扫玻璃。”我说。

路斯将我一把拉住,说:“不去管他,你越扫,他越打,等他打够了,再出去。”

我又坐下了,听着外面那支手杖砰一下、砰一下的乱打声,吓得差一点也想喝酒了。

“不要去听他,我们再来讲灵魂的事。”路斯很习惯的说。我好似又把她的话听成“我想死”。

“好,路斯,如果你先死,我们约好,你将会出现在我家客厅的那扇门边。如果我先死,我就跑来站在你的床边,好吗?”

“如果我吓了你呢?”

“你不会吓倒我的,倒是他——”我指指外面。我们两个人开始歇斯底里的笑个不停。

“喂,路斯,我在想一个问题。”我说。

“你怕我鬼魂现不出来?”

“对!我在想,如果蚊子的幼虫——产卵在水里的,一旦成了蚊子,就回不到水里去。我们一旦死了,能不能够穿越另一个空间回来呢?这和那个蚊子再不能入水的比方通不通?”

“等我死了再说吧!”路斯笑着笑着。

我跑到厨房去拿了一个干净杯子,倒了少少一点酒、举杯,跟路斯干了。出去安抚一下她的丈夫,把打碎的玻璃给扫干净,就回去了。

十月二十六日,路斯的四十五岁生日整,她死了,死在沙发上。

当我得到消息时,已是十月二十七日清晨六点多。路斯的孩子,达尼埃,跑来敲窗。我们听说路斯死了,先生和达尼埃开车走掉了。他们去镇上找医生,要把医生先拖来,才把这个消息告诉那个心脏不好又还在睡觉的丈夫尼可拉斯。我,当然睡不下去了,起身把床单哗的一抖,心中喊着:“路斯、路斯,你就这么走了,不守信用的家伙,怎么死了一夜了,没见分明呢?我们不是最要好的朋友吗?”

这么在心里喊着不过几秒钟吧,听见客厅和花园之间的那副珠帘子,重重的啪一下打在关着的木门上。我飞跑出去看,那副珠帘又飞起来一次,再度啪一下打到门上,这才嗒、嗒、嗒、嗒、嗒的轻轻摆动,直到完全停止。

我呆看着这不可思议的情景,立即去检查所有的门窗,它们全是夜间关好的。

也就是说,门窗紧闭的房子,没有可能被风吹起那珠子串着的门帘,那么,那飞起来击打着木门的力量是哪里来的?“路斯,这不算,你显出来呀!我要看你。”我对着那爿客厅的门叫喊。

整个的房子,笼罩在阴气里,空气好似冻住了。我,盯住那个约好的方向看了又看。

再没有什么动静了。

那时,我发觉还穿着睡袍,匆匆忙忙换上牛仔裤,这才往尼可拉斯住的上一条街跑去。

路斯的死,是她自己求来的,只在下葬的那一霎间,我落了几滴泪,并不太意外,也不很伤心。

后来,路斯的金表,我转交给了她的孩子达尼埃,这串手链一直跟着我。

我猜想,路斯灵魂的没有显出来给我看,不是不愿,而是不能。不然,我们那么要好,她不会不来的。

而那珠帘拍门的情景,算不算路斯给我的信号呢?

照片中另外三样东西,那个别针、两个坠子,都是朋友们给我的。

给的时候,都说是存了半生的心爱物品。一听说是他人心爱的,总是推却,不肯收,那三个人,好似被一种东西迷住了似的,死命要给我。

收下了。不到三五年,这三个朋友也都以不同的方式离开了这世界。

好似,在他们离开以前,冥冥中,一种潜意识,想把生命中的爱,留下给我——于是给了我这些佩戴的饰物。

对于死亡,经过这些又一些人,倒使我一直在学习,学习人生如幻的真理。



让我讲个故事

让我把这支“象牙银柄”裁信刀的故事讲给你听吧。一百多年以前,在西班牙东部偏中间的地方,住着一位名叫JeronimoLafuente的民俗学家。这个民俗学家,其实也是一位开业的律师,只因他不勤于法律,反而醉心艺术,因此他的业务并不是很好,可是对于民俗,他的著作一本接一本的出。

过了很多年,这位原先家境就极好的富人,平平常常的老了,死了。死在他居住的城市里。那个城,至今还在西班牙,叫做Teruel。

这位,我们叫他民俗学家的Lafuente先生,死后留下了整幢满满的图书、名画、古董家具和艺术民俗品,同时,也留下了两个女儿。

那两个女儿,虽然婚嫁了,却因为父亲的房子很大,都住在家中,没有搬出去。其中的一个女儿,又生下了另一个女儿,也就是Lafuente先生的外孙女。

那时候,西班牙内战开始了,Teruel这个城市,先被共和军所占领,接着佛朗哥的部队开始飞到城内来丢炸弹。那是一九三六年到一九三九年之间的事。

就为了城内会丢炸弹,城里住着的人开始往乡下逃难。走的时候,只能提一个小箱子,什么贵重的东西都不敢带——万一带了,那么被杀被抢的可能性就更高了。

当战事过去了时,Lafuente先生的两个女儿和外孙女回到了她们生长的城市,而她们发觉,那所大房子,已经被炸成一片废墟了。

那个女儿,站在全毁的地基上,不知怎么是好,也在同时,那个做外孙女的,弯下身去,在一片碎瓦的下面,捡起了照片中这一支裁信刀。

就这一把裁信刀——Lafuente先生用了一辈子的一把小刀,成了家庭中唯一的纪念。

时光缓缓的流去,故事中那个外孙女也结了婚。她得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有一天,一九六八年,这个外孙女的儿子也长大了,他二十七岁。

二十七岁那一年,这个西班牙人离开了他的国土,要到捷克去,因为那儿的戏剧发展得极好。而这个人,学的是戏剧。临走时,这个男子想到他的祖先,他,顺手把这支裁信刀给放在口装里,带去了外国。

这一走,二十年没有再回归过故土。

那把裁信刀,就这么跟了他二十年。

去年冬天,这把象牙小刀,被这位失乡的人,轻轻放进我的手里,同时,也告诉了我上面的故事。

这一阵天气转热,在家中时,我将长发一卷,用这支裁信刀往头发里一插,它,成了一支中国人用的“簪”。

这个故事并没有讲完。当有一天,我的灵魂骑在纸背上——仅仅我的灵魂——走过生满仙人掌、锦葵,和金银花的幽径,穿过荆棘的花丛升向天上去时,我将不再需要这支簪。那时候,接下来得到这件东西的人,不要忘记了,再把故事写下去哦。



大地之母

人说,大地是一个丰沃的女人,没有人真正见过她,踏着泥土的农人深信地上的收获是她所赐予的礼物;也是每一个农家又敬又爱的神祇。

当然,那是在早远时代的玻利维亚了。

又说,将大地之母的石像找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不给邻人看见,悄悄的埋在自家的田地里,那么这一年,无论田宅、家畜和人,都将得到兴旺和平安。

每当大地之母生辰的那一日,也得悄悄的将母亲自土里面请出来,用香油浇灌,以祈祷感谢的字句赞美她,然后仍旧深埋土中,等待第二年生辰的时候才再膜拜了。我喜欢这个故事。

那些玻利维亚的小摊子沿着斜街一路迤逦下去,有的是商品,做游客生意的,有的不能叫游客土产,大半是女人翻出来的旧“家当”;少数几样,没精打采的等着游人看中了哪一样旧货可以得些小钱。

整个城里走遍了,就那一个胖女人有一块灰石头放在脚边,油渍加上泥土,一看便知是挖出来的大地之母。“怎么把妈妈拿出来卖了呢?”我笑问她。

“啊,没办法!”她摊开手掌,做出一个十分豁达的表情,安安然的——想必没有田产了。

我也没有田产,可是要她——一切的母亲。

很重的一块石头,大地之母的脸在正中,颚下刻着她的丈夫,另一面又有人脸,说是儿子与女儿,盘在右上角一条蛇,顶在大地之母上的是一只羊头。

交缠的花纹里透着无限神秘与丰沃。

回台后一直没有土地,放在书架的下面,算是大地的住所,忘了问生辰在哪月哪日,好用香油膏一膏她。



日历日历挂在墙壁

它被挂在一间教堂的墙壁上。

也不懂为什么,一间老教堂没有望弥撒,却被许多摊位占满了,全在做生意。卖的是南美秘鲁古斯各高原上的特产。

古斯各是一个极美的老城,它的著名于世,跟那城附近的一个废墟——“失落的迷城——马丘毕丘”有着很大的关系。世界各地的游客挤满了这接近海拨三千公尺的高原。

那是一九八二年的一月,应该算是南半球的夏天,可是入夜时,还是冻得发抖。

就是每天晚上淋着雨、踏着泥,跟着摄影的米夏去看一眼这块挂毡。它总是挂着,没有人买去它。

“如果你那么爱,那么爱它,就买下嘛!”米夏说。我一直举棋不定。

长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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