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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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宝贝-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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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在机内穿过那一群群日本女人的座位时,她们紧盯住那条没有包装的毡子看,那一霎间,好似又听到有人悄悄的在说:“小偷、小偷,这一回偷了一条挂毡。”



初见茅庐

居住在台湾,我的活动范围大致只是台北市的东区。这个东区,又被缩小到一条路——南京东路。由这条路,再做一个分割,割到它的四段。由这四役,来个横切——一百三十三巷,就是我的家了。

常常问自己,跑遍世界的一个浪子,可能安然在一条巷子里过活吗?答案是肯定的,不但可以,而且活得充满了生命力。如果有人问我:一旦你住在国外,只一条街,可能满足一切精神和物质的需求吗?我想,那不可能,即使在纽约。台北市的蓬勃,是世界上任何大都会都比不上的。我们且来看看我家的这条巷子——请你从巷口的火锅城开始走进来,你可以买水果、看人做碱酥鸡、看人爆米花、看人做小蛋糕。你可以经过咖啡馆,读一读《今日快餐》又换了什么花样。你可以溜过西药房,告诉老板你喉咙痛。同时,等着拿喉片的时候,跑到隔壁文具店去翻那些花花绿绿的杂志。如果你好吃,烧烤店内挂着叫你掉口水的东西。万一你想起香烟快抽光了,那街角的杂货铺有求必应。就算家中玻璃没有打破,玻璃店前那些挂着寄卖的名画复制品也可以走上去看一看,然后你买下的可能是一只小小的圆镜子。九十块一只的手表在台湾那么容易买到,如果你的表不灵了,把它丢掉好了,走进钟表眼镜店再看一只,买下的又可能是一只大挂钟——如果你跟老板去卿天。

下班的主妇一向很从容,巷子右边一排排菜肉摊好似水彩画,不到晚上九点以后不打烊。你倦了,先买一颗槟榔在嘴里咬咬,再请那中药铺给些“烧酒鸡”的药材,然后你横走五步,有人可以替你现杀土鸡——这十分可怕,还问你要不要血水。如果你不可怕,塑胶袋内提回去的可以是一袋血。

也许你提了血又恶心,那么下一站摆的是鲜花——买一大把百合吧。又可能,明天早晨孩子的牛奶、面包家里没有了,那么顺便再走几步。买好牛奶回来,大声向修冷气机的青年喊一声:“我的冷气机好了没有?天快热了,你得赶快呀!”这时候,你突然发觉你的小孩一个人坐在路边摊上吃刨冰,你凶他一声的同时,这只手正向美发店内招,叫着:“吃过晚饭要洗头哦!”当你已经快走到家了,想起你的侄女生了个小娃娃,这一想,你没有回去,绕去了金子店,讨价还价买下一只小小的金锁片。这时候,照相馆的老板也在向你打招呼,喊着:“全家福的放大照已经洗出来了。很好看。”

好不容易就要上楼了,修车厂的小徒弟对你笑一笑,你突然跟他讲起要买一辆二手车。当你跟去看看“恰好”有辆二手车的同时,你比小徒弟走慢了半拍,你不知不觉站定了脚步,开始对着“水族馆”里的日光灯鱼发呆,搞不清楚这鱼为什么叫做灯。

然后,你经过宠物店、水电修理、油漆铺、打字行、茶叶庄、佛具用品、五金行、洗衣坊、牛肉面、肉羹摊……回家。当你站在家门前时,发觉钥匙给放在公司抽屉里了,而被你凶过的小孩身上根本没放角钥。那当然不是世界末日,你甚至不必自己跑腿,吩咐小孩下楼去喊锁匠。不到五分钟,你进门啦!回家真好。

是的,以上这些这些所见、所闻、所生活的大千世界,全在台北市这短短一条小街上。就算在这里生活一辈子,每天都是不同——包括那一只一只被杀的母鸡。

于是,七个月居住在台湾的时间,我都花在这条巷子里,而且忙不过来。巷子的左右两边,一共排了四、五行,这在我们中国,叫做“衖”。现在都不这么写了,现在写成“弄”。不必存心做什么,只要在这些“分巷”——弄,里面去走走,光是看看别人家的大门和各色各样的阳台,就可以度过极惊喜的好时光。我又因此更加忙不过来。

也是那么一天,经过六弄的“公寓教堂”,经过一家电器行,想右弯过去,去一家上海小食店买咸月饼吃的时候,突然发现,什么时候,在这巷子底的转角,开了一间茶艺馆。对于茶,从来不很在意,总是大杯子喝冰茶又放糖的那种人。

那家茶馆所吸引我的,不是茶,而是他们丢在店外面的民俗品。石磨、石臼、老坛子、陶器、古桌,那么漫不经心的给放在外面街上——大大方方,不怕人偷的那种大器。看着看着,玩心浮了出来,想把那只石磨给买下来,眼睛朝左一瞄,又见木架上另一只老石磨,那么全都买下吧。一只小的给自己,一只大的送朋友。

那天回去时并没有把石磨给掮回去,倒是提回了一口袋小月饼。茶艺馆内的人很放心别人打量他们的东西,并不出来审问。没有人来审问,我就也不去审人——没问价格。在家中晚餐的时候,跟父母讲起我的新发现,说:社区内又多了一个去处。当然讲起那只石磨啦。母亲说:你用它来做什么,那么重的?我说:我就把它给摆着,不做什么。

吃过晚饭,不大放心,又去看了一次。还好,都在。这一回,店里跑出来一个下巴尖尖的瘦子,脸上笑笑的,眼光锐、口也甜,见了我,立刻叫——陈姐姐。是个精明人,反应好快。

他是年轻,轻得人都是没长满的样子,很一副来日方长的架势。一双手,修长修长的。

我们买卖东西,双方都爽快,没几句话一讲,就成交了。约好第二天用小货车去搬。说着说着,老毛病又发了,什么民俗啦、什么老东西啦、什么刺绣啦、什么木雕啦……全都站在店门口谈了个够。一面讲一面踢踢石磨,那旁观者看来,必定认为我们在讲“大家乐”,不然两个人的表情怎么那么乐呢。就这样,我走了,走了几步,回过头来,方才看见一串红灯笼在晚风里摇晃,上面写着“茅庐”。

那是我初次见到茅庐的主人——陈信学。第二天,去搬石磨的时候,信学的太太跑了出来,大家叫她——小琪。这一对痴心民俗艺品的疯子,跑到我们这个社区来开茶艺馆,兼卖古董。那个茶馆里呀,连曾祖母的老木床都给放进去了。喝茶的人可以上床去喝,只是小琪不许客人拉上帘子,也不许人躺,只许人盘腿坐着。

以上的故事还没有照片出来。只因我还算初去。



织布

照片背景用的是一块手织的布,南美印第安人的老布,染料来自天然的矿粉和植物。织得紧密,花纹细繁,机器再也弄不出来的。人说,要织半年八个月,才得这么一块好东西。

得了这块布以后,也不敢拿它来做背心,只在深夜里捧出来摸摸看看,幻想长辫子黑眼珠的印第安女子织了它本是做嫁妆的,好叫人知道,娶过来的新娘不但美丽还有一身好手艺,是一个值得的姑娘。



PEPA情人

那一年,因为圣诞节,丈夫和我飞回马德里去探望公婆和手足。

过节的日子,总比平日吃得多,家中每一个女子都在喊:“要胖了,又要胖了,怎么办,再吃下去难看死了——。”说归说,吃还是不肯停的。我,当然也不例外。

丈夫听见我常常叫,就说:“你不要管嘛!爱吃就去吃,吃成个大胖子没有人来爱你,就由我一个人安心的来爱不是更好!”

我听见这种说话就讨厌,他,幸灾乐祸的。

有一年,丈夫去受更深的“深海潜水训练”,去了十八天,回来说认识了一个女孩子,足足把那个女孩赞了两整天,最后说了一句:“不知道哪个好福气的男人把她娶去,嗳——。”

我含笑听着听着,心里有了主意,我诚心诚意的跟丈夫讲:“如果你那么赞赏她,又一同出去了好几次,为什么放弃她呢?我可以回台湾去住一阵,如果你们好起来了,我就不回来,如果没好多久就散了,只要你一封电报,我就飞回你身边来,你说好不好?”

那一次他真正生气了,说我要放弃他。我也气了,气他不明白只要他爱的人,我也可以去爱的道理。

圣诞节了,丈夫居然叫我吃胖吃胖,好独占一个大胖子,我觉得他的心态很自私。

就在丈夫鼓励我做胖子的那几天,我偷偷买下了一个好胖的陶绘妇人,送给他做礼物。

当他打开盒子看见了名叫PEPA的女人时,我打了一下他的头,向他喊:“满意了吧?一个胖太太加一个胖情人。”

后来,包括邻居的小孩到家里来玩的时候,都知道那是荷西的“情人”,是要特别尊敬的,不可以碰破她那胖胖的身躯。因为小孩子知道,这位情人,是我也爱着的。



洗脸盆

每次去香港,最最吸引我的地方,绝对不可能是百货公司。只要有时间,不是在书店,就是在那条有着好多石阶的古董街上逛。

古董这种东西,是买不起的,偏偏就有这么一家旧货店,挤在古董街上——冒充。

那家旧货店,专卖广东收集来的破铜烂铁。这对我来说,已经很好啦!

那天是跟着我的好朋友,摄影家水禾田一同去逛街的。水禾田和我,先由书店走起。有些台湾买不到的书籍,塞满了随身的背包。不好意思叫水禾田替我拿书,一路走一路的重,那个脊椎骨痛得人流冷汗,可是不肯说出来,免得败兴。

走了好多路,到了那家已经算是常客了的旧货店,一眼就看中了这只铜脸盆。

那家店主认识我,讲价这一关,以前就通过了。开出来的价格那么合理,可是我的背在痛,实在拿不动了。那天没有买什么,就回旅社去了。

等到回了台湾,想起那只当时没买的脸盆,心中很气自己当时没有坚持只提那么一下。又怪自己对水禾田那么客气做什么呢。

好了,又去打长途电话,千方百计找到阿水——我对他的称呼。在电话中千叮万嘱,请他去一趟那家店,把这个洗脸盆带来台湾。

脸盆,过了几个月,由阿水给带来了。我匆匆忙忙跑去接盆,抱着它回家,心中说不出有多么快乐。

这一份缘,是化来的,并不是随缘。

有时想想,做和尚的,也化缘呢,可见缘在某些时候还是可结的。

想到金庸武侠中《笑傲江湖》一书里的那段“金盘洗手”,总觉得这个盆,另有它隐藏的故事。



再赴茅庐

小琪对我的喝茶方法十分惊讶,当她把第一只小杯子冲上茶时,我举起来便要喝。小琪用手把我的杯子搁下来,把茶水往陶器里一倒,说:“这第一次不是给你喝的,这叫闻香杯。”我中规中矩的坐在她身旁,很听话的闻了一次茶香。小琪才说:“现在用另一个杯子,可以品了。我今天给你喝的茶,叫做——恨天高。”

也不敢说什么话,她是茶博士,真正学过茶道的,举手投足之间,一股茶味,闲闲的。我一直在想茶的名字,问小琪:谁给取的?小琪笑说是她自己。那家茶艺馆内许多古怪又好听的茶名,贴在大茶罐上,喜气洋洋的一片升平世界。再赴茅庐的意思,就是一再的去,而不只是再去一次。明知茅庐这种地方是个陷阱,去多了人会变,可是动不动又跑过去了。一来它近,二来它静,三来它总是叫人心惊。那些古玩、民俗品,散放在茅庐里,自成一幅幅风景。宁静闲散的灯光下,对着这些经过岁月而来的老东西,那份心,总有一丝惊讶——这些东西以前放在谁家呢?这两个年轻人开的茶馆,又哪里弄来这么多宝贝呢?

“宝贝吗?”小琪笑着叹口气,又说:“压着的全是东西,想靠卖茶给赚回来,还有得等呢。”说着说着,一只手闲闲的又给泡了一壶茶。

那种几万块一个的茶壶,就给用来喝平常心的平常茶。小琪心软,茶价订得低,对于茶叶的品质偏偏要求高,她的心,在这种情形下,才叫平常。

有时,黄昏里走过去,看见小琪一个人在听音乐,不然在看书,总是问一声:“生意好吗?”小琪从不愁眉苦脸,她像极了茶叶,祥和又平淡的笑着。一声:“还可以。”就是一切了。信学比起他的太太来,就显得锐气重,茶道好似也不管,他只管店里的民艺。对于一些老东西,爱得紧,也有品味。这种喜好,就如同他那双修长的手——生来的。

我们一见面,就不品茶了。我是说信学和我,两个人吱吱喳喳的光谈梦想。

“我说,这家店还可以给更多的人知道。你们光等着人来,是不行的。”我讲,信学讲:“对呀!”我讲:“那就得想办法呀!”信学讲:“这么小一家店,总没有人来给做报道吧!”我说:“我们自己报道呀!”信学说:“那支笔好重的。”我说:“什么笔都是重的,你学着写写看呀!”信学听我讲得快速,每一个句子后面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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