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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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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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着,尽气力一扯一扯的,吊出井来。钱巳抬头一看,却是一个艳妆的女子,虽

然鬓乱钗横,却是天姿国色。猛地井里现身,疑是龙宫拾得。

大凡人不可有私心,私心一起,就要干出没天理的够当来,起初钱巳与赵申

商量救人,本是好念头;一下子救将起来,见是个美貌女子,就起了打偏手之心。

思量道:“他若起来,必要与我争,不能够独享,况且他囊中本钱尽多,而今生

死之权,操在我手。我不放他起来,这女子与囊橐多是我的了。”歹念正起,听

得井底下大叫道:“怎不把绳下来?”钱巳发一个狠道:“结果了他罢!”在井

旁掇起一块大石头来,照着井中叫声:“下去!”可怜赵申眼盼盼望着上边放绳

下来,岂知是块石头?不曾提防的,回避不及,打着脑盖骨,立时粉碎,呜呼哀

哉了。

郑蕊珠在井中出来,见了天日,方抖擞衣服,略定得性。只见钱巳如此做作,

惊得魂不附体,口里只念阿弥陀佛。钱巳道:“你不要慌,此是我仇人,故此哄

他下去,结果了他性命。”郑蕊珠心里道:“是你的仇人,岂知是我的恩人!”

也不敢说出来,只求送在家里去。钱巳道:“好自在的话!我特特在井里救你出

来,是我的人了,我怎肯送还你家去?我是河南开封富家,你到我家里,就做我

家主婆,享用富贵了。快随我走!”郑蕊珠昏天黑地,不认得这条路是那里,离

家是近是远,又没个认得的人在旁边,心中没个主见。钱巳催促他走动道:“你

若不随我,仍旧撺你在井中,一石头打死了,你见方才那个人么?”郑蕊珠惧怕,

思量无计,只得随他去。正是:才脱风狂子,又逢轻薄儿。情知不是伴,事急且

相随。

钱巳一路分付郑蕊珠,教道他到家见了家人,只说苏州讨来的;有人来问赵

申时,只回他还在苏州就是了。不多几日,到了开封杞县,进了钱巳家里,谁知

钱巳家中还有一个妻子万氏,小名叫做虫儿。其人狠毒的甚,一见郑蕊珠,就放

出手段来,无所不至摆布他。将他头上首饰,身上衣服,尽多夺下,只许他穿着

布衣服。打水做饭,一应粗使生活,要他一身支当。一件不到,大棒打来。郑蕊

珠道:“我又不是嫁你家的,你家又不曾出银子讨我的。平白地强我来,怎如此

毒打得我!”那个万虫儿那里听你分诉?也不问着来历,只说是小老婆,就该一

味吃醋蛮打罢了。万虫儿一向做人恶劣,是邻里妇人,没一个不相骂断的。有一

个邻妈,看见他如此毒打郑蕊珠,心中常抱不平。忽听见郑蕊珠口中如此说话,

心里道:“又不嫁,又不讨,莫不是拐来的?做这样阴骘事,坑着人家儿女!”

把这话留在心上。

一日,钱巳出到外边去了。郑蕊珠打水,走到邻妈家借水桶。邻妈留他坐着,

问道:“看娘子是好人家出身,为何宅上爹娘肯远嫁到此,吃这般磨折?”郑蕊

珠哭道:“那里是爹娘嫁我来的!”邻妈道:“这等,怎得到此?”郑蕊珠把身

许谢家,初婚之夜被人拐出、抛在井中之事,说了一遍。邻妈道:“这等,是钱

家在井中救出了你,你随他的了。”郑蕊珠道:“那里是!其时还有一个人下井,

亲身救我起来的。这个人好苦!指望我出井之后,就将绳接他,谁知钱家那厮狠

毒,就把一块大石头丢下去,打死了那人,拉了我就走。我彼时一来认不得家里,

二来怕他那杀人手段,三来他说道到家就做家主婆,岂知堕落在此受这样磨难!”

邻妈道:“当初你家的与前村赵家一同出去为商,今赵家不回来,前日来问你家

时,说道还在苏州,他家信了。依小娘子说起来,那下井救你吃打死的,必是赵

家了。小娘子何不把此情当官告明了,少不得牒送你回去,可不免受此间之苦?”

郑蕊珠道:“只怕我跟人来了,也要问罪。”邻妈道:“你是妇人家,被人迫诱,

有何可罪?我如今替你把此情先对赵家说了,赵家必定告状,再与你写一张首状,

当官递去。你只要实说,包你一些罪也没有,且得还乡见父母了。”郑蕊珠道:

“若得如此,重见天日了。”

计较已定,邻妈一面去与赵家说了。赵家赴县理告,这边郑蕊珠也拿首状到

官。杞县知县问了郑蕊珠口词,即时差捕钱巳到官。钱巳欲待支吾,却被郑蕊珠

是长是短,一口证定。钱巳抵赖不去,恨恨的向郑蕊珠道:“我救了你,你倒害

我!”郑蕊珠道:“那个救我的,你怎么打杀了他?”钱巳无言。赵家又来求判

填命。知县道:“杀人情真,但皆系口词,尸首未见,这里成不得狱。这是嘉定

县地方做的事,郑蕊珠又是嘉定县人,尸首也在嘉定县,我这里只录口词成招,

将一行人连文卷押解到嘉定县,结案就是了。”当下先将钱巳打了三十大板,收

在牢中。郑蕊珠召保,就是邻妈替他递了保状,且喜与那个恶妇万虫儿不相见了。

杞县一面叠成文卷,佥了长解,把一干人多解到苏州府嘉定县来。

是日正逢五日比较之期,嘉定知县带出监犯徐达,恰好在那里比较。开封府

杞县的差人投了文,当堂将那解批上姓名逐一点过,叫到郑蕊珠,蕊珠答应。徐

达抬头一看,却正是这个失去的郑蕊珠,是开面时认得亲切的,大叫道:“这正

是我的冤家!我不知为你打了多少,你却在那里来?莫不是鬼么?”知县看见,

问徐达道:“你为甚认得那妇人?”徐达道:“这个正是井里失去的新人,不消

比较小人了。”知县也骇然道:“有这等事?”唤郑蕊珠近前,一一细问,郑蕊

珠照前事细说了一遍。知县又把来文逐一简看,方晓得前日井中死尸,乃赵申被

钱巳所杀。遂吊取赵申尸首,令仵作人简验得头骨碎裂,系是生前被石块打伤身

死。将钱巳问成死罪,抵赵申之命。徐达拐骗虽事不成,祸端所自,问三年满徒。

张寅、李卯各不应罪。郑蕊珠所遭不幸,免科,给还原夫谢三郎完配。赵申尸骨,

家属领埋,系隔省,埋讫,释放宁家。知县发落已毕,笑道:“若非那边弄出,

解这两个人来,这件未完何时了结也!”嘉定一县传为新闻。

可笑谢三郎,好端端的新妇,直到这日方得到手,已是个弄残的了。又为这

事坏了两条性命,其祸皆在男人开面上起的。所以内外之防,不可不严也。男子

何当整女容?致令恶少起顽凶。今朝试看含香蕊,已动当年函谷封。

卷二十六 懵教官爱女不受报 穷庠生助师得令终

诗曰:

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

这首诗乃是广文先生所作,道他做官清苦处。盖因天下的官,随你至卑极小

的,如仓大使、巡简司,也还有些外来钱。惟有这教官,管的是那几个酸子,有

体面的,还来送你几分节仪,没体面的,终年面也不来见你,有甚往来交际?所

以这官极苦。然也有时运好,撞着好门生,也会得他气力起来,这又是各人的造

化不同。浙江温州府,曾有一个廪膳秀才,姓韩名赞卿,屡次科第,不得中式。

挨次出贡,到京赴部听选,选得广东一个县学里的司训。那个学直在海边,从来

选了那里,再无人去做的。你道为何?元来与军民府州一样,是个有名无实的衙

门。有便有几十个秀才,但是认得两个上大人的字脚,就进了学,再不退了。平

日只去海上寻些道路,直到上司来时,穿着衣巾,摆班接一接,送一送,就是他

向化之处了。不知国朝几年间曾创立得一个学舍,无人来住,已自东倒西歪。旁

边有两间舍房,住一个学吏,也只管记记名姓簿籍,没事得做,就合着秀才一伙

去做生意。这就算做一个学了。韩赞卿悔气,却选着了这一个去处。曾有走过广

里的备知详细,说了这样光景,合家恰象死了人一般,哭个不歇。韩赞卿家里穷

得火出,守了一世书窗,指望巴个出身,多少挣些家私。今却如此遭际,没计奈

何。韩赞卿道:“难道便是这样罢了不成?穷秀才结煞,除了去做官,再无路可

走了。我想朝廷设立一官,毕竟也有个用处。见放着一个地方,难道是去不得、

哄人的?也只是人自怕了,我总是没事得做,拚着穷骨头去走一遭。或者撞着上

司可怜,有些别样处法,作成些道路,就强似在家里坐了。”遂发一个狠,决意

要去。亲眷们阻当,他多不肯听,措置了些盘缠,别了家眷,冒冒失失,竟自赴

任。到了省下,见过几个上司,也多说道:“此地去不得,住在会城,守几时,

别受些差委罢。”韩赞卿道:“朝廷命我到此方行教,岂有身不履其地算得为官

的?是必到任一番,看如何光景。”上司闻知,多笑是迂儒腐气,凭他自去了。

韩赞卿到了海边地方,寻着了那个学吏,拿出吏部急字号文凭与他看了。学

吏吃惊道:“老爹,你如何直走到这里来?”韩赞卿道:“朝廷教我到这里做教

官,不到这里,却到那里?”学吏道:“旧规但是老爹们来,只在省城住下,写

个谕帖来知会我们,开本花名册子送来,秀才廪粮中扣出一个常例,一同送到,

一件事就完了。老爹每俸薪自在县里去取,我们不管。以后升除去任,我们总不

知道了。今日如何却竟到这里?”韩赞卿道:“我既是这里官,须管着这里秀才。

你去叫几个来见我。”学吏见过文凭,晓得是本管官,也不敢怠慢,急忙去寻几

个为头的积年秀才,与他说知了。秀才道:“奇事,奇事!有个先生来了。”一

传两,两传三,一时会聚了十四五个,商量道:“既是先生到此,我们也该以礼

相见。”有几个年老些的,穿戴了衣巾,其余的只是常服,多来拜见先生。韩赞

卿接见已毕,逐个问了姓,叙些寒温,尽皆欢喜。略略问起文字大意,一班儿都

相对微笑,老成的道:“先生不必拘此,某等敢以实情相告。某等生在海滨,多

是在海里去做生计的,当道恐怕某等在内地生事,作成我们穿件蓝袍,做了个秀

才羁縻着,唱得几个喏、写得几字就是了。其实不知孔夫子义理是怎么样的,所

以再没有先生们到这里的。今先生辛辛苦苦来走这番,这所在不可久留;却又不

好叫先生便如此空回去。先生且安心住两日,让吾们到海中去去,五日后却来见

先生,就打发先生起身,只看先生造化何如。”说毕,哄然而散。韩赞卿听了这

番说话,惊得呆了,做声不得。只得依傍着学吏,寻间民房权且住下。

这些秀才去了五日,果然就来,见了韩赞卿道:“先生大造化,这五日内生

意不比寻常,足足有五千金,够先生下半世用了。弟子们说过的话,毫厘不敢入

己,尽数送与先生,见弟子们一点孝意。先生可收拾回去,是个高见。”韩赞卿

见了许多东西,吓了一跳,道:“多谢列位盛意,只是学生带了许多银两,如何

回去得?”众秀才说:“先生不必忧虑,弟子们着几个与先生做伴,同送过岭,

万无一失。”韩赞卿道:“学生只为家贫无奈,选了这里,不得不来;岂知遇着

列位,用情如此!”众秀才道:“弟子从不曾见先生面的。今劳苦先生一番,周

全得回去,也是我们弟子之事,已后的先生不消再劳了。”当下众秀才替韩赞卿

打叠起来,水陆路程舟车之类,多是众秀才备得停当,有四五个陪他一路起身。

但到泊舟所在,有些人来相头相脚,面生可疑的,这边秀才不知口里说些甚么,

抛个眼色,就便走开了去。直送至交界地方,路上太平的了,然后别了韩赞卿告

回。韩赞卿谢之不尽,竟带了重资回家。一个穷儒,一旦饶裕了。可见有造化的,

只是这个教官,又到了做不得的地方,也原有起好处来。

在下为何把这个教官说这半日?只因有一个教官做了一任回来,贫得彻骨,

受了骨肉许多的气;又亏得做教官时一个门生之力,挣了一派后运,争尽了气,

好结果了。正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任是亲儿女,还随阿堵移。

话说浙江湖州府近太湖边地方,叫做钱篓。有一个老廪膳秀才,姓高名广,

号愚溪,为人忠厚,生性古执。生有三女,俱已适人过了。妻石氏已死,并无子

嗣。止有一侄,名高文明,另自居住,家道颇厚。这高愚溪积祖传下房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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