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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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 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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嗣。止有一侄,名高文明,另自居住,家道颇厚。这高愚溪积祖传下房屋一所,

自己在里头住,侄儿也是有分的。只因侄儿自挣了些家私,要自家象意,见这祖

房坍塌下来修理不便,便自己置买了好房子,搬出去另外住了。若论支派,高愚

溪无子,该是侄儿高文明承继的。只因高愚溪讳言这件事,况且自有三女,未免

偏向自己骨血,有积趱下的束脩本钱,多零星与女儿们去了。后来挨得出贡,选

授了山东费县教官,转了沂州,又升了东昌府。做了两三任归来,囊中也有四五

百金宽些。看官听说,大凡穷家穷计,有了一二两银子,便就做出十来两银子的

气质出来。况且世上人的眼光极浅,口头最轻,见一两个箱儿匣儿略重些,便猜

道有上千上万的银子在里头。还有凿凿说着数目,恰象亲眼看见、亲手兑过的一

般,总是──一刬的穷相。彼时高愚溪带得些回来,便就声传有上千的数目了。

三个女儿晓得老子有些在身边,争来亲热,一个赛一个的要好。高愚溪心里欢喜

道:“我虽是没有儿子,有女儿们如此殷勤,老景也还好过。”又想一想道:

“我总是留下私蓄,也没有别人得与他,何不拿些出来分与女儿们了?等他们感

激,越坚他每的孝心。”当下取三百两银子,每女儿与他一百两。女儿们一时见

了银子,起初时千欢万喜,也自感激;后来闻得说身边还多,就有些过望起来,

不见得十分足处。大家唧哝道:“不知还要留这偌多与那个用?”虽然如此说,

心里多想他后手的东西,不敢冲撞,只是赶上前的讨好。侄儿高文明照常往来,

高愚溪不过体面相待,虽也送他两把俸金、几件人事,恰好侄儿也替他接风洗尘,

只好直退。侄儿有些身家,也不想他的,不以为意。

那些女儿闹哄了几日,各要回去,只剩得老人家一个在这些败落旧屋里面居

住,觉得凄凉。三个女儿,你也说,我也说,多道:“来接老爹家去住几时。”

各要争先,愚溪笑道:“不必争,我少不得要来看你们的。我从头而来,各住几

时便了。”别去不多时,高愚溪在家清坐了两日,寂寞不过,收拾了些东西,先

到大儿女家里住了几时。第二个第三个女儿,多着人来相接。高愚溪以次而到,

女儿们只怨怅来得迟,住得不长远。过得两日,又来接了。高愚溪周而复始,住

了两巡。女儿们殷殷勤勤,东也不肯放,西也不肯放。高愚溪思量道:“我总是

不生得儿子,如今年已老迈,又无老小,何苦独自个住在家里?有此三个女儿轮

转供养,够过了残年了。只是白吃他们的,心里不安。前日虽然每人与了他百金,

他们也费些在我身上了。我何不与他们说过,索性把身边所有尽数分与三家,等

三家轮供养了我,我落得自由自在。这边过几时,那边过几时,省得老人家还要

去买柴籴米,支持辛苦,最为便事。”把此意与女儿们说了,女儿们个个踊跃从

命,多道:“女儿养父亲是应得的,就不分得甚么,也说不得。”高愚溪大喜,

就到自屋里把随身箱笼有些实物的,多搬到女儿家里来了。私下把箱笼东西拼拼

凑凑,还有三百多两,装好汉发个慷慨,再是一百两一家,分与三个女儿,身边

剩不多些甚么了。三个女儿接受,尽皆欢喜。

自此高愚溪只轮流住在三个女儿家里过日,不到自家屋里去了。这几间祖屋,

久无人住,逐渐坍将下来。公家物事,卖又卖不得。女儿们又撺掇他说:“是有

分东西,何不拆了些来?”愚溪总是不想家去住了,道是有理。但见女婿家里有

些甚么工作修造之类,就去悄悄载了些作料来增添改用。东家取了一条梁,西家

就想一根柱,甚至猪棚屋也取些椽子板障来拉一拉,多是零碎取了的。侄儿子也

不好小家子样来争,听凭他没些搭煞的,把一所房屋狼籍完了。祖宗缔造本艰难,

公物将来弃物看。自道婿家堪毕世,宁知转眼有炎寒?

且说高愚溪初时在女婿家里过日,甚是热落,家家如此。以后手中没了东西,

要做些事体,也不得自由,渐渐有些不便当起来。亦且老人家心性,未免有些嫌

长嫌短,左不是右不是的难为人。略不象意,口里便恨恨毒毒的说道:“我还是

吃用自家的,不吃用你们的。”聒絮个不住。到一家,一家如此。那些女婿家里

未免有些厌倦起来,况且身边无物,没甚么想头了。就是至亲如女儿,心里较前

也懈了好些,说不得个推出门,却是巴不得转过别家去了,眼前清净几时。所以

初时这家住了几时,未到满期,那家就先来接他;而今就过日期也不见来接,只

是巴不得他迟来些,高愚溪见未来接,便多住了一两日,这家子就有些言语出来

道:“我家住满了,怎不到别家去?”再略动气,就有的发话道:“当初东西三

家均分,又不是我一家得了的。”言三语四,耳朵里听不得。高愚溪受了一家之

气,忿忿地要告诉这两家。怎当得这两家真是一个娘养的,过得两日,这些光景

也就现出来了。闲话中间对女儿们说着姊妹不是,开口就护着姊妹伙的。至于女

婿,一发彼此相为,外貌解劝之中,带些尖酸讥评,只是丈人不是,更当不起。

高愚溪恼怒不过,只是寻是寻非的吵闹,合家不宁。数年之间,弄做个老厌物,

推来攮去,有了三家,反无一个归根着落之处了。

看官,若是女儿女婿说起来,必定是老人家不达时务,惹人憎嫌;若是据着

公道评论,其实他分散了好些本钱,把这三家做了靠傍,凡事也该体贴他意思一

分,才有人心天理,怎当得人情如此,与他的便算己物,用他的便是冤家。况且

三家相形,便有许多不调匀处。假如要请一个客,做个东道,这家便嫌道:“何

苦定要在我家请?”口里应承时,先不爽利了。就应承了去,心是懈的,日挨一

日,挨得满了,又过了一家。到那家提起时,又道:“何不在那边时节请了,偏

要留到我家来请?”到底不请得,撒开手。难道遇着大小一事,就三家各派不成?

所以一件也成不得了。怎教老人家不气苦?这也是世态,自然到此地位的,只是

起初不该一味溺爱女儿,轻易把家事尽情散了。而今权在他人之手,岂得如意?

只该自揣了些已也罢,却又是亲手分过银子的,心不甘伏。欲待别了口气,别走

道路,又手无一钱,家无片瓦,争气不来,动弹不得。要去告诉侄儿,平日不曾

有甚好处到他,今如此行径没下梢了。恐怕他们见笑,没脸嘴见他。左思右想,

恨道:“只是我不曾生得儿子,致有今日!枉有三女,多是负心向外的,一毫没

干,反被他们赚得没结果了!”使一个性子,噙着眼泪走到路旁一个古庙里坐着,

越想越气,累天倒地的哭了一回。猛想道:“我做了一世的儒生,老来弄得这等

光景,要这性命做甚么?我把胸中气不忿处,哭告菩萨一番,就在这里寻个自尽

罢了。”

又道是无巧不成话,高愚溪正哭到悲切之处,恰好侄儿高文明在外边收债回

来,船在岸边摇过,只听得庙里哭声,终是关着天性,不觉有些动念。仔细听着,

象是伯伯的声音,便道:“不问是不是,这个哭,哭得好古怪,就住拢去看一看,

怕做甚么?”叫船家一橹邀住了船,船头凑岸,扑的跳将上去,走进庙门,喝道:

“那个在此啼哭?”各抬头一看,两下多吃了一惊。高文明道:“我说是伯伯的

声音,为何在此?”高愚溪见是自家侄儿,心里悲酸起来,越加痛切。高文明道:

“伯伯,老人家休哭坏了身子,且说与侄儿,受了何人的气以致如此?”高愚溪

道:“说也羞人,我自差了念头,死靠着女儿,不留个后步,把些老本钱多分与

他们了。今日却没一个理着我了,气忿不过,在此痛哭,告诉神明一番,寻个自

尽。不想遇着我侄,甚为有愧!”高文明道:“伯伯怎如此短见!姊妹们是女人

家见识,与他认甚么真?”愚溪道:“我宁死于此,不到他三家去了。”高文明

道:“不去也凭得伯伯,何苦寻死?”愚溪道:“我已无家可归,不死何待?”

高文明道:“侄儿不才,家里也还奉养得伯伯一口起,怎说这话?”愚溪道:

“我平时不曾有好处到我侄,些些家事多与了别人,今日剩得个光身子,怎好来

扰得你!”高文明道:“自家骨肉,如何说个扰字?”愚溪道:“便做道我侄不

弃,侄媳妇定嫌憎的。我出了偌多本钱,买别人嫌憎过了,何况孑然一身!”高

文明道:“侄儿也是个男子汉,岂由妇人作主!况且侄妇颇知义理,必无此事。

伯伯只是随着侄儿到家里罢了,再不必迟疑,快请下船同行。”高文明也不等伯

子回言,一把扯住衣袂,拉了就走,竟在船中载回家来。

高文明先走进去,对娘子说着伯伯苦恼、思量寻死的话,高娘子吃惊道:

“而今在那里了?”高文明道:“已载他在船里回来了。”娘子道:“虽然老人

家没搭煞,讨得人轻贱,却也是高门里的体面,原该收拾了回家来,免被别家耻

笑!”高文明还怕娘子心未定,故意道:“老人家虽没用了,我家养这一群鹅在

圈里,等他在家早晚看看也好的,不到得吃白饭。”娘子道:“说那里话!家里

不争得这一口,就吃了白饭,也是自家骨肉,又不养了闲人。没有侄儿叫个伯子

来家看鹅之理!不要说这话,快去接了他起来。”高文明道:“即如此说,我去

请他起来,你可整理些酒饭相待。”说罢,高文明三脚两步走到船边,请了伯子

起来,到堂屋里坐下,就搬出酒肴来,伯侄两人吃了一会。高愚溪还想着可恨之

事,提起一两件来告诉侄儿,眼泪簌簌的下来,高文明只是劝解,自此且在侄儿

处住下了。三家女儿知道,晓得老儿心里怪了,却是巴不得他不来。虽体面上也

叫个人来动问动问,不曾有一家说来接他去的。那高愚溪心性古撇,便接也不肯

去了。

一直到了年边,三个女儿家才假意来说接去过年,也只是说声,不见十分殷

勤。高愚溪回道不来,也就住了。高文明道:“伯伯过年,正该在侄儿家里住的,

祖宗影神也好拜拜。若在姊妹们家里,挂的是他家祖宗,伯伯也不便。”高愚溪

道:“侄儿说得是,我还有两个旧箱笼,有两套圆领在里头,旧纱帽一顶,多在

大女儿家里,可着人去取了来,过年时也好穿了拜拜祖宗。”高文明道:“这是

要的,可写两个字去取。”随着人到大女儿家里去讨这些东西。那家子正怕这厌

物再来,见要这付行头,晓得在别家过年了,恨不得急烧一付退送纸,连忙把箱

笼交还不迭。高愚溪见取了这些行头来,心里一发晓得女儿家里不要他来的意思,

安心在侄儿处过年。大凡老休在屋里的小官,巴不得撞个时节吉庆,穿着这一付

红闪闪的,摇摆摇摆,以为快乐。当日高愚溪着了这一套,拜了祖宗,侄儿侄媳

妇也拜了尊长。一家之中,甚觉和气,强似在别人家了。只是高愚溪心里时常不

快,道是不曾掉得甚么与侄儿,今反在他家打搅,甚为不安。就便是看鹅的事他

也肯做,早是侄儿不要他去。

同枝本是一家亲,才属他门便路人。直待酒阑人散后,方知叶落必归根。

一日,高愚溪正在侄儿家闲坐,忽然一个人公差打扮的,走到面前拱一拱手

道:“老伯伯,借问一声,此间有个高愚溪老爹否?”高愚溪道:“问他怎的?”

公差道:“老伯伯指引一指引,一路问来,说道在此间,在下要见他一见,有些

要紧说话。”高愚溪道:“这是个老朽之人,寻他有甚么勾当?”公差道:“福

建巡按李爷,山东沂州人,是他的门生。今去到任,迂道到此,特特来访他,找

寻两日了。”愚溪笑道:“则我便是高广。”公差道:“果然么?”愚溪指着壁

间道:“你不信,只看我顶破纱帽。”公差晓得是实,叫声道:“失敬了。”转

身就走。愚溪道:“你且说山东李爷叫甚名字?”公差道:“单讳着一个某字。”

愚溪想了一想道:“原来是此人。”公差道:“老爹家里收拾一收拾,他等得不

耐烦。小的去禀,就来拜了。”公差访得的实,喜喜欢欢自去了。高愚溪叫出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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