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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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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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瑞贞(拿手帕替她擦泪,连连低声喊)愫姨,你怎么真地又哭了?愫姨,你——

愫方(倾听远远的号声)不要管我,你让我哭哭吧!(泪光中又强自温静地笑出来)可,我是在笑啊!瑞贞,——(瑞贞不由得凄然地低下头,用手帕抵住鼻端。愫方又笑着想扶起瑞贞的头)——瑞贞,你不要为我哭啊!(温柔地)这心里头虽然是酸酸的,我的眼泪明明是因为我太高兴哪!——(瑞贞抬头望她一下,忍不住更抽咽起来。愫抚摸瑞的手,又像是快乐,又像是伤心地那样低低地安慰着,申诉着)——别哭了,瑞贞,多少年我没说过这么多话了,今天我的心好像忽然打开了,又叫太阳照暖和了似的。瑞贞,你真好!不是你,我不会这么快活;不是你,我不会谈起了他,谈得这么多,又谈得这么好!(忽然更兴奋地)瑞贞,只要你觉得外边快活,你就出去吧,出去吧!我在这儿也是一样快活的。别哭了,瑞贞,你说这是牢吗?这不是呀,这不是呀,——

曾瑞贞(抽咽着)不,不,愫姨,我真替你难过!我怕呀!你不要这么高兴,你的脸又在发烧,我怕——

愫方(恳求似的)瑞贞,不要管吧!我第一次这么高兴哪。(走近瑞放着小箱子的桌旁)瑞贞,这一箱小孩子的衣服你还是带出去。(哀悯地)在外面还是尽量帮助人吧!把好的送给人家,坏的留给自己。什么可怜的人我们都要帮助,我们不是单靠吃米活着的啊!(打开那箱子)这些小衣服你用不着,就送给那些没有衣服的小孩子们穿吧。(忽然由里面抖出一件雪白的小毛线斗篷)你看这件斗篷好看吧?

曾瑞贞好,真好看。

愫方(得意地又取出一顶小白帽子)这个好玩吧?

曾瑞贞嗯,真好玩!

愫方(欣喜地又取出一件黄绸子小衣服)这件呢?

曾瑞贞(也高起兴来,不觉拍手)这才真美哪!

愫方(更快乐起来,她的脸因而更显出美丽而温和的光彩)不,这不算好的,还有一件(忍不住笑,低头朝箱子里——)

〔凄凉的号声,仍不断地传来,这时通大客厅的门缓缓推开,暮色昏暗里显出曾文清。他更苍白瘦弱,穿一件旧的夹袍,臂里挟着那轴画,神色惨沮,疲惫,低着头踽踽地踱进来。

〔愫方背向他,正高兴地低头取东西。瑞贞面朝着那扇门——

曾瑞贞(一眼看见,像中了梦魇似的,喊不出声来)啊,这——

愫方(压不下的欢喜,两手举出一个非常美丽的大洋娃娃,金黄色的头发,穿着粉红色的纱衣服,她满脸是笑,期待她望着瑞)你看!(突然看见瑞贞的苍白紧张的脸,颤抖地)谁?

曾瑞贞(呆望,低声)我看,天,天塌了!(突然回身,盖上自己的脸)

愫方(回头望见文清,文清正停顿着,仿佛看不大清楚似的向她们这边望)啊!

〔文清当时低下头,默默走进了自己的屋里。

〔他进去后,思懿就由书斋小门跑进。

曾思懿(惊喜)是文清回来了么?

愫方(喑哑)回来了!

〔思立刻跑进自己的屋里。

〔愫方呆呆地愣在那里。

〔远远的号声随着风在空中寂寞的振抖。

——幕徐落

(落后即启,表示到第二景经过相当的时间)

第二景

〔离第三幕第一景有十个钟头的光景,是黎明以前那段最黑暗的时候,一盏洋油灯扭得很大,照着屋子里十分明亮。那破金鱼纸鸢早不知扔在什么地方了。但那只鸽笼还孤零零地放在桌子上,里面的白鸽子动也不动,把头偎在自己的毛羽里,似乎早已入了睡。屋里的空气十分冷,半夜坐着,人要穿上很厚的衣服才耐得住这秋尽冬来的寒气。外面西风正紧,院子里的白杨树响得像一阵阵的急雨,使人压不下一种悲凉凄苦的感觉。破了的窗纸也被吹得抖个不休。远远偶尔有更锣声,在西风的呼啸中,间或传来远处深巷里,卖“硬面饽饽”的老人叫卖声,被那忽急忽缓的风,荡漾得时而清楚,时而模糊。

〔这一夜曾家的人多半没有上床,在曾家的历史中,这是一个最惨痛的夜晚。曾老太爷整夜都未合上眼,想着那漆了又漆,朝夕相处,有多少年的好寿木,再隔不到几个时辰就要拱手让给别人,心里真比在火边炙烤还要难忍。

〔杜家人说好要在“寅时”未尽——就是五点钟——以前“迎材”,把寿木抬到杜府。因此杜家管事只肯等到五点以前,而江泰从头晚五点跑出去交涉借款到现在还未归来。曾文彩一面焦急着丈夫的下落,同时又要到上房劝慰父亲,一夜晚随时出来,一问再问,到处去打电话,派人找,而江泰依然是毫无踪影。其余的人看到老太爷这般焦灼,也觉得不好不陪,自然有的人是诚心诚意望着江泰把钱借来,好把杜家这群狼虎一般的管事赶走。有的呢,只不过是嘴上孝顺,倒是怕江泰归来,万一借着了钱,把一笔生意打空了。同时在这夜晚,曾家也有的人,暗地在房里忙着收拾自己的行李,流着眼泪又怀着喜悦,抱着哀痛的心肠或光明的希望,追惜着过去,憧憬未来,这又是属于明日的“北京人”的事,和在棺木里打滚的人们不相干的。

〔在这间被凄凉与寒冷笼住了的屋子里,文清痴了一般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他换了一件深灰色杭绸旧棉袍,两手插在袖管里不做声。倦怠和绝望交替着在眼神里,眉峰间,嘴角边浮移,终于沉闷地听着远处的更锣声,风声,树叶声,和偶尔才肯留心到的,身旁思懿无尽无休的言语。

〔思懿换了一件蓝毛噶的薄棉袍,大概不知已经说了多少话,现在似乎说累了,正期待地望着文清答话。她一手拿着一碗药,一手拿着一只空碗,两只碗互相倒过来倒过去,等着这碗热药凉了好喝,最后一口把药喝光,就拿起另一杯清水漱了漱口。

曾思懿(放下碗,又开始——)好了,你也算回来了。我也算对得起曾家的人了。(冷笑)总算没叫我们那姑奶奶猜中,没叫我把她哥哥逼走了不回来。

〔文清厌倦地抬头来望望她。

曾思懿(斜眼看着文清,似乎十分认真地)怎么样?这件事?——我可就这么说定了。(仿佛是不了解的神色)咦,你怎么又不说话呀?这我可没逼你老人家啊!

曾文清(叹息,无可奈何地)你,你究竟又打算干什么吧?

曾思懿(睁大了眼,像是又遭受不白之冤的样子)奇怪,顺你老人家的意思这又不对了。(做出那“把心一横”的神气)我呀,做人就做到家,今天我们那位姑奶奶当着爹,当着我的儿女,对我发脾气,我现在都为着你忍下去!刚才我也找她,低声下气地先跟她说了话,请她过来商量,大家一块儿来商量商量——

曾文清(忍不住,抬头)商量什么?

曾思懿咦,商量我们说的这件事啊?(认定自己看穿了文清的心思,讥刺地)这可不是小孩子见糖,心里想,嘴里说不要。我这个人顶喜欢痛痛快快的,心里想要什么,嘴里就说什么。我可不爱要吃羊肉又怕膻气的男人。

曾文清(厌烦)天快亮了,你睡去吧。

曾思懿(当作没听见,接着自己的语气)我刚才就爽爽快快跟我们姑奶奶讲,——

曾文清(惊愕)啊!你跟妹妹都说了——

曾思懿(咧咧嘴)怎么?这不能说?

〔文彩由书斋小门上。她仍旧穿着那件驼绒袍子,不过加上了一件咖啡色毛衣。一夜没睡,形容更显憔悴,头发微微有些蓬乱。

曾文彩(理着头发)怎么,哥哥,快五点了,你现在还不回屋睡去?曾文清(苦笑)不。

曾文彩(转对思,焦急地)江泰回来了没有?

曾思懿没有。

曾文彩刚才我仿佛听见前边下锁开门。

曾思懿(冷冷地)那是杜家派的杠夫抬寿木来啦。

曾文彩唉!(心里逐渐袭来失望的寒冷,她打了一个寒战,蜷缩地坐在那张旧沙发里)哦,好冷!

曾思懿(谛听,忍不住故意的)你听,现在又上了锁了!(提出那问题)怎么样?(虽然称呼得有些硬涩,但脸上却堆满了笑容)妹妹,刚才我提的那件事,——

曾文彩(心里像生了乱草,——茫然)什么?

曾思懿(谄媚地笑着瞟了文清一眼)我说把愫小姐娶过来的事!

曾文彩(想起来,却又不知思懿肚子里又在弄什么把戏,只好苦涩地笑了笑)这不大合适吧。

曾思懿(非常豪爽地)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呢?(亲热地)妹妹,您可别把我这个做嫂子的心看得(举起小手指一比)这么“不丁点儿”大,我可不是那种成天要守着男人,才能过日子的人。“贤慧”这两个字今生我也做不到,这一点点度量我还有。(又谦虚地)按说呢,这并谈不上什么度量不度量,表妹嫁表哥,亲上加亲,这也是天公地道,到处都有的事。

曾文彩(老老实实)不,我说也该问问愫表妹的意思吧。

曾思懿(尖刻地笑出声来)嗤,这还用的着问?她还有什么不肯的?我可是个老实人,爱说个痛快话,愫表妹这番心思,也不是我一个人看得出来。表妹道道地地是个好人,我不喜欢说亏心话。那么(对文清,似乎非常恳切的样子)“表哥”,你现在也该说句老实话了吧?亲姑奶奶也在这儿,你至少也该在妹妹面前,对我讲一句明白话吧。

曾文清(望望文彩,仍低头不语)

曾思懿(追问)你说明白了,我好替你办事啊!

曾文彩(仿佛猜得出哥哥的心思,替他说)我看这还是不大好吧。

曾思懿(眼珠一转)这又有什么不大好的?妹妹,你放心,我决不会委屈愫表妹,只有比从前亲,不会比以前远!(益发表现自己的慷慨)我这个人最爽快不过,半夜里,我就把从前带到曾家的首饰翻了翻,也巧,一翻就把我那副最好的珠子翻出来,这就算是我替文清给愫表妹下的定。(说着由小桌上拿起一对从古老的簪子上拆下来的珠子,递到文彩面前)妹妹,你看这怎么样?

曾文彩(只好接下来看,随口称赞)倒是不错。

曾思懿(逐渐说得高兴)我可急性子,连新房我都替文清看定了,一会袁家人上火车一走,空下屋子,我就叫裱糊匠赶紧糊。大家凑个热闹,帮我个忙,到不了两三天,妹妹也就可以吃喜酒啦。我呀,什么事都想到啦,——(望着文清似乎是嘲弄,却又像是赞美的神气)我们文清心眼儿最好,他就怕亏待了他的愫表妹,我早就想过,以后啊,(索性说个畅快)哎,说句不好听的话吧,以后在家里就是“两头大”,(粗鄙地大笑起来)我们谁也不委屈谁!

曾文彩(心里焦烦,但又不得不随着笑两声)是啊,不过我怕总该也问一问爹吧?

〔张顺由书斋小门上,似乎刚从床上被人叫起来,睡眼矇眬的,衣服都没穿整齐。

张顺(进门就叫)大奶奶!

曾思懿(不理张顺,装做没听清楚彩的话)啊?

曾文彩我说该问问爹吧。

曾思懿(更有把握地)嗤,这件事爹还用着问?有了这么个好儿媳妇,(话里有话)伺候他老人家不更“名正言顺”啦吗?(忽然)不过就是一样,在家里爱怎么称呼她,就怎么称呼。出门在外,她还是称呼她的“愫小姐”好,不能也“奶奶,太太”地叫人听着笑话。——(又一转,瞥了文清一眼)其实是我倒无所谓,这也是文清的意思,文清的意思!(文清刚要说话,她立刻转过头来问张)张顺,什么事?

张顺老太爷请您。

曾思懿老太爷还没有睡?

张顺是,——

曾思懿(对张)走吧!唉!

〔思懿急匆匆由书斋小门下,后面随着张顺。

曾文彩(望着思走出去,才站起来,走到文清面前,非常同情的声调,缓缓地)哥哥,你还没有吃东西吧?

曾文清(望着她,摇摇头,又失望地出神)

曾文彩我给你拿点枣泥酥来。

曾文清(连忙摇手,烦躁地)不,不,不,(又倦惫地)我吃不下。

曾文彩那么哥哥,你到我屋里洗洗脸,睡一会好不好?

曾文清(失神地)不,我不想睡。

曾文彩(想问又不好问,但终于——)她,她这一夜晚为什么不让你到屋子里去?

曾文清(惨笑)哼,她要我对她赔不是。

曾文彩你呢?

曾文清(绝望但又非常坚决的神色)当然不!(就合上眼)

曾文彩(十分同情,却又毫无办法的口气)唉,天下哪有这种事,丈夫刚回来一会儿,好不到两分钟,又这样没完没了地——

〔外面西风呼呼地吹着,陈奶妈由书斋小门上,她的面色也因为一夜的疲倦而显得苍白,眼睛也有些凹陷。她披着一件大棉袄,打着呵欠走进来。

陈奶妈(看着文清低头闭上眼靠着,以为他睡着了,对着文彩,低声)怎么清少爷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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