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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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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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奶妈(看着文清低头闭上眼靠着,以为他睡着了,对着文彩,低声)怎么清少爷睡着了?

曾文彩(低声)不会吧。

陈奶妈(走近文,文依然合着眼,不想做声。陈看着他,怜悯地摇摇头,十分疼爱地,压住嗓子回头对彩)大概是睡着啦。(轻轻叹一口气,就把身上披的棉袄盖在他的身上)

曾文彩(声音低而急)别,别,您会冻着的,我去拿,(向自己的卧室走)——

陈奶妈(以手止住文彩,嘶着声音,匆促地)我不要紧。得啦,姑小姐,您还是到上屋看看老爷子去吧!

曾文彩(焦灼地)怎么啦?

陈奶妈(心痛地)叫他躺下他都不肯,就在屋里坐着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直问姑老爷回来了没有?姑老爷回来了没有?

曾文彩(没有了主意)那怎么办?怎么办呢?江泰到现在一夜晚没有个影,不知道他跑到——

陈奶妈(指头)唉,真造孽!把彩拉到一个离文清较远的地方,怕吵醒他)说起可怜!白天说,说把寿木送给人家容易;到半夜一想,这守了几十年的东西一会就要让人拿去,——您想,他怎么会不急!怎么会不——

〔张顺由书斋小门上。

张顺姑奶奶!

陈奶妈(忙指着似乎在沉睡着的文清,连连摇手)

张顺(立刻把声音放低)老太爷请。

曾文彩唉!(走到两步,回头)愫小姐呢?

陈奶妈刚给老爷子捶完腿。——大概在屋里收拾什么呢。

曾文彩唉。

〔文彩随着张顺由书斋小门下。

〔外面风声稍缓,树叶落在院子里,打着滚,发出沙沙的声音,更锣声渐渐地远了,远到听不见。隔巷又传来卖“硬面饽饽”苍凉单沉的叫卖声。

〔陈奶妈打着呵欠,走到文清身边。

陈奶妈(低头向文清,看他还是闭着眼,不觉微微叫出,十分疼爱地)可怜的清少爷!

〔文清睁开了眼,依然是绝望而厌倦的目光,用手撑起身子,——陈奶妈(惊愕)清少爷,你醒啦?

曾文清(仿佛由恹恹的昏迷中唤醒,缓缓抬起头)是您呀,奶妈!

陈奶妈(望着清,不觉擦着眼角)是我呀,我的清少爷!(摇头望着他,疼惜地)可怜,真瘦多了,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曾文清(含含糊糊地)嗯,奶妈。

陈奶妈唉,我的清少爷,这些天在外面真苦坏啦!(擦着泪)愫小姐跟我没有一天不惦记着你呀。可怜,愫小姐——

曾文清(忽然抓住陈奶妈的手)奶妈,我的奶妈!

陈奶妈(忍不住心酸)我的清少爷,我的肉,我的心疼的清少爷!你,你回来了还没见着愫小姐吧?

曾文清(说不出口,只紧紧地握住陈奶妈干巴巴的手)奶妈!奶妈!

陈奶妈(体贴到他的心肠,怜爱地)我已经给你找她来了。

曾文清(惊骇,非常激动地)不,不,奶妈!

陈奶妈造孽哟,我的清少爷,你哪像个要抱孙子的人哪,清少爷!

曾文清(惶惑)不,不,别叫她,您为什么要——

陈奶妈(看见书斋小门开启)别,别,大概是她来了!

〔愫方由书斋小门上。

〔她换了一件黑毛中的袍子,长长的黑发,苍白的面容,冷静的神色,大的眼睛里稍稍露出难过而又疲倦的样子,像一个美丽的幽灵轻轻地走进房来。

〔文立刻十分激动地站起来。

愫方陈奶妈!

陈奶妈(故意做出随随便便的样子)愫小姐还没睡呀?

愫方嗯,(想不出话来)我,我来看看鸽子来啦。(就向搁着鸽笼的桌子走)

陈奶妈(顺口)对了,看吧!(忽然想起)我也去瞅瞅孙少爷孙少奶奶起来没有?大奶奶还叫他们小夫妻俩给袁家人送行呢。(说着就向外面走)

曾文清(举起她的棉袄,低低的声音)您的棉袄,奶妈!

陈奶妈哦!棉袄,(笑对他们)你们瞧我这记性!

〔陈拿着棉袄,搭讪着由书斋小门下。

〔天未亮之前,风又渐渐地刮大起来,白杨树又像急雨一般地响着,远处已经听见第一遍鸡叫随着风在空中缭绕。

〔二人默对半天说不出话,文清愧恨地低下头,缓缓朝卧室走。

愫方(眼睛才从那鸽笼移开)文清!

曾文清(停步,依然不敢回头)

愫方奶妈说你在找——

曾文清(转身,慢慢抬头望愫)

愫方(又低下头去)

曾文清愫方!

愫方(不觉又痛苦地望着笼里的鸽子)

曾文清(没有话说,凄凉地)这,这只鸽子还在家里。

愫方(点头,沉痛地)嗯,因为它已经不会飞了!

曾文清(愣一愣)我——(忽然明白,掩面抽咽)

愫方(声音颤抖地)不,不——

曾文清(依然在哀泣)

愫方(略近前一步,一半是安慰,一半是难过的口气)不,不这样,为什么要哭呢?

曾文清(大恸,扑在沙发上)我为什么回来呀!我为什么回来呀!明明晓得绝不该回来的,我为什么又回来呀!

愫方(哀伤地)飞不动,就回来吧!

曾文清(抽咽,诉说)不,你不知道啊,——在外面——在外面的风浪——

愫方文清,你(取出一把钥匙递给文清)——

曾文清啊!

愫方这是那箱子的钥匙。

曾文清(不明白)怎么?

愫方(冷静地)你的字画都放在那箱子里。(慢慢将钥匙放在桌子上)

曾文清(惊惶)你要怎么样啊,愫方!——

〔半晌。外面风声,树叶声,——

愫方你听!

曾文清啊?

愫方外面的风吹得好大啊!

〔风声中外面仿佛有人在喊着:“愫姨!愫姨!”

愫方(谛听)外面谁在叫我啊?

曾文清(也听,听不清)没,没有吧?

愫方(肯定,哀徐地)有,有!

〔思懿由书斋小门上。

曾思懿(对愫,似乎在讥讽,又似乎是一句无心的话)啊,我一猜你就到这儿来啦!(亲热地)愫表妹,我的腰又痛起来啦,回头你再给我推一推,好吧?嗐,刚才我还忘了告诉你,你表哥回来了,倒给你带了一样好东西来了。

曾文清(窘极)你——

曾思懿(不由分说,拿起桌上那副珠子,送到愫方面前)你看这副珠子多大呀,多圆哪!

曾文清(警惕)思懿!

〔张顺由通书斋小门上,在门口望见主人正在说话,就停住了脚。曾思懿(同时——不顾文清的脸色,笑着)你表哥说,这是表哥送给表妹做——

曾文清(激动地发抖,突然爆发,愤怒地)你这种人是什么心肠呕!

〔文清说完,立刻跑进自己的卧室。

曾思懿文清!

〔卧室门砰地关上。

曾思懿(脸子一沉,冷冷地)哎,我真不知道我这个当太太的还该怎么做啦!

张顺(这时走上前,低声)大奶奶,杜家管事说寅时都要过啦,现在非要抬棺材不可了。

曾思懿好,我就去。

〔张顺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曾思懿(突然)好,愫表妹,我们回头说吧。(向通书斋的小门走了两步,又回转身,亲热地笑着)愫表妹,我怕我的胃气又要犯,你到厨房给我炒把热盐熓熓吧。

愫方(低下头)

〔思懿由书斋小门下。

愫方(呆立在那里,望着鸽笼)

〔外面风声。

〔瑞贞由通大客厅的门上。

曾瑞贞愫姨!

愫方(不动)嗯。

曾瑞贞(急切)愫姨!

愫方(缓缓回头,对瑞,哀伤地惋惜)快乐真是不常的呀,连一个快乐的梦都这样短!

曾瑞贞(同情的声调)不早,愫姨,走吧!

愫方(低沉)门还是锁着的,钥匙在——

曾瑞贞(自信地)不要紧!“北京人”会帮我们的忙。

愫方(不大懂)北京人——?

〔外面的思懿在喊。

〔思懿的声音:愫表妹!愫表妹!

曾瑞贞(推开通大客厅的门,指着门内——)就是他!

〔门后屹然立着那小山一般的“北京人”,他现在穿着一件染满机器上油泥的帆布工服,铁黑的脸,钢轴似的胳膊,宽大的手里握着一个钢钳子,粗重的眉毛下,目光炯炯,肃然可畏,但仔细看来,却带着和穆坦挚的微笑的神色,又叫人觉得蔼然可亲。

〔思懿的声音:(更近)“愫表妹!愫表妹!

曾瑞贞她来了!

〔瑞贞走到通大客厅的门背后躲起。“北京人”巍然站在门前。

〔思懿立刻由书斋小门上。

曾思懿哦,你一个人还在这儿!爹要喝参汤,走吧。

愫方(点头,就要走)

曾思懿(忽然亲热地)哦,愫表妹,我想起来了,我看,我就现在对你说了吧?(说着走到桌旁,把放在桌上的那副珠子拿起来。忽然瞥见了“北京人”,吃了一惊,对他)咦!你在这儿干什么?“北京人”(森然望着她)

曾思懿(惊疑)问你!你在这儿干什么?“北京人”(又仿佛嘲讽而轻蔑地在嘴上露出个笑容)

愫方(沉静地)他是个哑巴。

曾思懿(没办法,厌恶地盯了“北京人”一眼,对愫)我们在外面说去吧。

〔思懿拉着愫方由书斋小门下。

〔瑞贞听见人走了,立刻又由通大客厅的门上。

曾瑞贞走了?(望望,转对“北京人”,指着外面,一边说,一边以手做势)门,大门,——锁着,——没有钥匙!“北京人”(徐徐举起拳头,出人意外,一字一字,粗重而有力地)我——们——打——开!

曾瑞贞(吃一惊)你,你——“北京人”(坦挚可亲地笑着)跟——我——来!(立刻举步就向前走)

曾瑞贞(大喜)愫姨!愫姨!(忽又转身对“北京人”,亲切地)你在前面走,我们跟着来!“北京人”(点首)

〔“北京人”像一个伟大的巨灵,引导似的由通大客厅门走出。

〔同时愫方由书斋小门上,脸色非常惨白。

曾瑞贞(高兴地跑过来)愫姨!愫姨!我告——(忽然发现愫方惨白的脸)你怎么脸发了青?怎么?她对你说了什么?

愫方(微微摇摇头)

曾瑞贞(止不住那高兴)愫姨,我告诉你一件奇怪的事!哑巴真地说了话了!

愫方(沉重地)嗯,我也应该走了。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非常热闹的,吹吹打打的锣鼓唢呐响,掩住了风声。

曾瑞贞(惊愕,回头)这是干什么?

愫方大概杜家那边预备迎棺材呢?

曾瑞贞(又笑着问)你的东西呢?

愫方在厢房里。

曾瑞贞拿走吧?

愫方(点首)嗯。

曾瑞贞愫姨,你——

愫方(凄然)不,你先走!

曾瑞贞(惊异)怎么,你又——

愫方(摇头)不,我就来,我只想再见他一面!

曾瑞贞(以为是——不觉气愤)谁?愫方(恻然)可怜的姨父!曾瑞贞(才明白了)哦!(也有些难过)好吧,那我先走,我们回头

在车站上见。

〔外面文彩喊着:“江泰!江泰!”瑞贞立刻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愫方刚向书斋小门走了两步,文彩忙由书斋小门上,满脸的泪痕。曾文彩(焦急地)江泰还没有回来?

愫方没有。

曾文彩他怎么还不回来?(说着就跌坐在沙发上呜咽起来)我的爹呀,我的可怜的爹呀!

愫方(急切地)怎么啦?

曾文彩(一边用手帕擦泪,一边诉说着)杜家的人现在非要抬棺材,爹“一死儿”不许,可怜,可怜他老人家像个小孩子似地抱着那棺材,死也不肯放。(又抽咽)我真不敢看爹那个可怜的样子!(抬头望着满眼露出哀怜神色的愫方)表妹,你去劝爹进来吧,别再在棺材旁边看啦!

愫方(凄然向书斋小门走)

〔愫方由书斋小门下。

曾文彩(同时独自——)爹,爹,你要我们这种儿女干什么哟!(立起,不由得)哥哥!哥哥!(向文清卧室走)我们这种人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

〔忽然外面爆竹声大作。

曾文彩(不觉停住脚回头望)

〔张顺由书斋小门上,眼睛也红红的。

曾文彩这是什么?

张顺(又是气又是难过)杜家那边迎放鞭寿材呢!我们后门也打开啦,棺材已经抬起来了。

〔在爆竹声中,听见了许多杠夫抬着棺木,整齐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唉喝,唉喝”的声音,同时还掺杂着杜家的管事们督促着照料着的叫喊声。书斋窗户里望见许多灯笼匆忙地随着人来回移动。

〔这陈奶妈和愫方扶着曾皓由书斋小门走进。曾皓面色白得像纸,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在极度的紧张中,他几乎像颠狂了一般,说什么也不肯进来。陈奶妈一边擦着眼泪,一边不住地劝慰,拉着,推着。愫方悲痛地望着曾皓的脸。他们后面跟着思懿。她也拿了手帕在擦着眼角,不知是在擦沙,还是擦泪水。

陈奶妈(连连地)进来吧,老爷子!别看了!进来吧,——

曾皓(回头呼唤,声音喑哑)等等!叫他们再等等!等等!(颤巍巍转对思,言语失了伦次)你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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