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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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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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老太太在,这么没规没矩,送个名片就把他们押起来。别说这几个大钱,就是整千整万的银子,连我这穷老婆子都经过手,(气愤)真,他们敢堵着门口不让我进来。

曾思懿(听出头绪,一半是玩笑,一半是讨她的欢喜,对着张顺)是啊,哪个敢这么大胆,连我们陈大奶妈都不认得?

陈奶妈(笑逐颜开)不是这么说,大奶奶,他们认得我不认得我不关紧,他们不认识这门口,真叫人生气,这门口我刚来的时候,不是个蓝顶子,正三品都进不来。(对张顺)就你爷爷老张才,一年到头单这大小官的门包钱,就够买地,娶媳妇,生儿子,添孙子,(笑指着)冒出了你这个小兔崽子。

张顺(遇见了爷爷辈的,这般以老卖老的同事,只好顺嘴胡溜,嘻嘻地)是啊,是啊,陈奶奶。

曾思懿坐吧,陈奶妈。

陈奶妈哼,谁认得这一群琉璃球,嘎杂子?我来的时候老太爷还在当少爷呢,(一比)大爷才这么点大,那时候——

曾思懿(推她坐,一面劝着)坐下吧,别生气啦,陈奶妈,究竟怎么啦。

陈奶妈哼,一到过八月节——

曾思懿陈奶妈,他们到底对您老人家怎么啦?

陈奶妈(听不清楚)啊?

张顺她耳朵聋,没听见。大奶奶,您别理他,理她没完。

陈奶妈你说什么?

张顺(大声)大奶奶问您那要账的究竟怎么欺负您老人家啦?

陈奶妈(听明白,立刻从衣袋取出一些白账单)您瞅,他们拦着门口就把这些单子塞在我手里,非叫我拿进来不可。

曾思懿(拿在手里)哦,这个!

陈奶妈(敲着手心)您瞧,这些东西哪是个东西呀!

曾思懿(正在翻阅那账单)哼,裱画铺也有账了。张顺,你告诉大树斋的伙计们,说大爷不在家。

陈奶妈啊,怎么,清少爷!

曾思懿(拿出钱来)叫他先拿二十块钱去,你可少扣人家底子钱!等大爷回来,看看这一节字画是不是裱了那么多,再给他算清。

张顺可是那裁缝铺的,果子局的,还有那油漆棺材的——

曾思懿(不耐烦)回头说,回头说,等会见了老太爷再说吧。

张顺(指左面的门低声)大奶奶,这边姑老爷又闹了一早上啦,说他那屋过道土墙要塌了,问还收拾不收拾?

曾思懿(沉下脸)你跟姑老爷说,不是不收拾,是收拾不起。请他老人家将就点住,老太爷正打算着卖房子呢。

张顺(不识相)大奶奶,下房也漏雨,昨天晚上——

曾思懿(冷冷地)对不起,我没有钱,一会儿,我跟老太爷讲,特为给您盖所洋楼住。

〔张正在狼狈不堪,进退两难时,外面有——

〔人声:张爷!张爷!

张顺来了——

〔张由通大花厅的门下。

曾思懿(转脸亲热非常)陈奶妈,您这一路上走累了,没有热着吧?陈奶妈(失望而又不甘心相信的神气)真格的,大奶奶,我的清少爷

不在家——

曾思懿别着急,您的清少爷(指右门)在屋里还没起来,他就要出来给他奶妈拜节呢。

陈奶妈(笑呵呵)大奶奶,你别说笑话了,就说是奶妈,也奴是奴主是主,哪有叫快四十,都有儿媳妇的老爷给我——

曾思懿(喜欢这样做做)那么奶妈让我先给您拜吧!

陈奶妈(慌忙立起拉住)得,得,别折死我了,您大奶奶都是做婆婆的人,嗳,哪——(二人略略争让一会,大奶奶自然不想真拜,于是——)

曾思懿(一笑结束)嗳,真是的。

陈奶妈(十分高兴)是呀,我刚才听了一愣,心想进城走这么远的路就为的是——

曾思懿(插嘴)看清少爷。

陈奶妈(被人道中来意,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您啊,真机伶,咳,我也是想看您大奶奶,愫小姐,老太爷,姑奶奶,孙少爷,孙少奶奶,您想这一大家子的人,我没看见就走——

曾思懿怎么?

陈奶妈我晚上就回去,我跟我儿媳妇说好的——

曾思懿那怎么成,好容易大老远的从乡下来到北平城里一趟,哪能不住就走?

陈奶妈(又自负又伤感)咳,四十年我都在这所房子里过了!儿子娶媳妇,我都没回去。您看,哪儿是我的家呀。大奶奶,我叫我的小孙子给您捎了点乡下玩意儿。

曾思懿真是,陈奶妈那么客气干什么?

陈奶妈(诚挚地)嗐,一点子东西。(一面走向那大客厅,一面笑着说)要不是我脸皮厚,这点东西早就——(遍找不见)小柱儿,小柱儿,这孩子一眨巴眼,又不知疯到哪儿去了。小柱儿!小柱儿!(喊着,喊着就走出大客厅到前院子里找去了)

〔天上鸽群的竹哨响,恬适而安闲。

〔远远在墙外卖凉货的小贩,敲着“冰盏”——那是一对小酒盅似的黄晶晶的铜器,摞在掌中,可互击作响——丁铃有声,清圆而浏亮,那声节是“叮嚓,叮嚓,叮叮嚓,嚓嚓叮叮嚓”接着清脆的北平口音,似乎非常愉快地喊卖着“又解渴,又带凉,又加玫瑰,又加糖,不信你就闹(弄)碗尝一尝!”(到了此地索性提高嗓门有调有板的唱起来)“酸梅的汤儿来(读若雷)哎,另一个味的呀!”冰盏又继续簸弄着“叮嚓嚓,叮嚓嚓,嚓嚓叮叮嚓!”〕

〔此时曾思懿悄悄走到皮箱前,慢慢整理衣服。

曾思懿(突然向右回头)文清,你起来了没有?

〔里面无应声。

曾思懿文清,你的奶妈来了。

〔曾文清在右面屋内的声音:(空洞乏力)知道了,为什么不请她进来呀?

曾思懿请她进来?一嘴的臭蒜气,到了我们屋子,臭气熏天,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你今天究竟走不走,出门的衣服我可都给你收拾好了。〔声音:(慢悠悠地)“鸽子都飞起来了么?”

曾思懿(不理他)我问你究竟想走不想走?

〔声音:(入了神似地)“今天鸽子飞得真高啊!哨子声音都快听不见了。”

曾思懿(向右门走着)喂,你到底心里头打算什么?你究竟——

〔声音:(苦恼地拖着长声)“我走,我走,我走,我是要走的。”

曾思懿(走到卧室门前掀起门帘,把门推开,仿佛突然在里面看见什么不祥之物,惊叫一声)呵,怎么你又——

〔这时客厅里听见陈奶妈正迈步进来,放声说话,思懿连忙回头谛听,那两扇房门立刻由里面霍地关上。

〔陈奶妈携着小柱儿走进来。小柱儿年约十四五,穿一身乡下

孩子过年过节才从箱子里取出来的那套新衣裳。布袜子,布鞋,扎腿,毛蓝土布的长衫,短袖肥领下摆盖不住膝盖。长衫洗得有些褪了颜色,领后正中有一块小红补钉。衣服早缩了水——有一个地方突然凸成一个包——紧紧箍在身上,显得他圆粗粗地茁壮可爱。进门来,一对圆溜溜的黑眼珠不安地四下乱望,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在衣裳下面腾腾跳动着,活像刚从林中跃出来的一只小鹿。光葫芦头上,滚圆的脸红得有些发紫,塌塌鼻子,小翘嘴,一脸憨厚的傻相。眉眼中,偶尔流露一点顽皮神色。他一手拿着一具泥土塑成的“括打嘴”兔儿爷或猪八戒——“括打嘴”兔儿爷是白脸空膛的,活安上唇中系以线,下面扯着线,嘴唇就刮打刮打地乱捣起来,如果是黑脸红舌头的猪八戒,那手也是活的,扯起线来,那头顶僧帽,身披袈裟的猪八戒就会敲着木鱼打着钹,长嘴巴也仿佛念经似的“刮打”乱动,很可笑的——一手挟着一只老母鸡,提着一个蓄鸽子的长方空竹笼,后面跟随张顺,两手抱着一个大筐子,里面放着母鸡,鸡蛋,白菜,小米,芹菜等等。两个人都汗淋淋地傻站在一旁。

陈奶妈走,走,走啊!(唠唠叨叨)这孩子,你瞧你这孩子!出了一身汗,谁叫你喝酸梅汤?立了秋再喝这些冰凉的东西非闹肚子不可。(回头对张顺)张顺,你在旁边也不说着点,由他的性!(指着)你这“括打嘴”是谁给你买的?

小柱儿(斜眼看了看张顺)他——张爷。

陈奶妈(回头对张顺一半笑,一半埋怨)你别笑,你买了东西,我也不领你的情。

曾思懿得了,别骂他了。

陈奶妈小柱儿,你还不给大奶奶磕头。把东西放下,放下!

〔小柱儿连忙放下空鸽笼,母鸡也搁在张顺抱着的大筐子里。曾思懿别磕了,别磕了,老远来的,怪累的。

陈奶妈(看着小柱儿舍不得放下那“括打嘴”,一手抢过来)把那“括打嘴”放下,没人抢你的。(顺手又交给张顺,张顺狼狈不堪,抱满了一堆大东西)

曾思懿别磕了,怪麻烦的。

陈奶妈(笑着说)你瞧这乡下孩子!教了一路上到了城里又都忘了。(上前按着他)磕头,我的小祖宗!

〔小柱儿回头望望他的祖母,仿佛发愣,待陈奶妈放开手他蓦地扑在地上磕了一个头,一骨碌就起来。

曾思懿(早已拿出一个为着过节赏人的小红纸包)小柱儿,保佑你日后狗头狗脑的,长命百岁!来拿着,买点点心吃。(小柱儿傻站着)

陈奶妈嗐,真是的,又叫您花钱。(对孙儿)拿着吧,不要紧的,这也是你奶奶的亲人给的。(小柱儿上前接在手里)谢谢呀,你,(小柱儿翻身又从张顺手里拿下他的“括打嘴”低头傻笑)这孩子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磕头也没个磕头相。大奶奶,你坐呀,嗐,路远天热!(拉出一把凳子就坐)我就一路上跟小柱儿说——

张顺(忍不住)陈奶奶我这儿还抱着呢!

陈奶妈(回头大笑)您,你瞅我这记性!大奶奶,(把他拉过来一面说一面在筐里翻)乡下没什么好吃的,我就从地里摘(读若“哉”)了点韭黄,芹菜,擘兰,(读若“辣”)黄瓜,青椒,豇豆,这点东西——

曾思懿太多了,太多了。

陈奶妈这还有点子小米,鸡蛋,俩啊老母鸡。

曾思懿您这不简直是搬家了,真是的,大老远的带了来又不能——(回头对张顺)张顺,就拿下去吧。

陈奶妈(对张顺)还有给你带了两个大萝卜。(乱找)

张顺(笑着)您别找了,早下了肚了。

〔张连忙抱着那大筐由通大客厅的门走出去。

小柱儿(秘密地)奶奶。

陈奶妈干什么?

小柱儿(低声)拿出来不拿出来?

陈奶妈(莫名其妙)什么?

〔小柱儿忽然伶俐地望着他的祖母提一提那鸽笼。

陈奶妈(突然想起来)哦!(非常着急)哪儿啦?哪儿啦?

小柱儿(仿佛很抱歉的样子由衣下掏出一只小小的灰鸽子,顶毛高翘,羽色油润润的,周身有几颗紫点,看去异常玲珑,一望便知是个珍种)这儿!

陈奶妈(捧起那只小鸽,快乐得连声音都有些颤动,对那鸽子)乖,我的亲儿子,你在这儿啦!怪不得我觉得少了点什么。(对大奶奶)您瞅这孩子!原来是一对的,我特意为我的清少爷“学磨”(“访求”的意思)来的。好好放在笼里,半路上他非要都拿出来玩,哗的,就飞了一个。倒是我清少爷运气好,剩下的是个好看的,大奶奶,您摸摸这毛。(硬要塞在大奶奶的手中)这小心还直跳呢!

曾思懿(本能地厌恶鸽子这一类的小生命,向后躲避,强打着笑容)好,好,好。(对左门喊)文清,陈奶妈又给你带鸽子来啦!

陈奶妈(不由得随着喊)清少爷。〔曾文清在屋内的声音:陈奶妈。陈奶妈(捧着鸽子,立刻就想到她的清少爷面前献宝)我进門給你們看看!(说着就走)

曾思懿(连忙)您别进去。

陈奶妈(一愣)怎么?

曾思懿他,他还没起。

陈奶妈(依然兴高采烈)那怕什么的,我跟清少爷就在床边上谈谈。(又走)

曾思懿别去吧。屋子里怪脏的。

陈奶妈(温爱地)嗐,不要紧的。(又走)

曾思懿(叫)文清,你衣服换好了没有?

〔文清在屋内应声:我正在换呢!

陈奶妈(直爽地笑着)嗐,我这么大年纪还怕你。(走到门前推门)

〔文清在内:(大声)别进来,别进来。

曾思懿(拦住她)就等会吧,他换衣服就怕见人——

陈奶妈(有点失望)好,那就算了吧,脾气做成就改不了啦。(慈爱

地)大奶奶,清少爷十六岁还是我给他换小褂裤呢。(把鸽子交给小柱儿)好,放回去吧!(但是又忍不住对着门喊)清少爷,您这一向好啊。

曾思懿(同时拉出一个凳子)坐着说吧。

〔文清的声音:(亲热地)好,您老人家呢?

陈奶妈(大声)好!(脸上又浮起光彩)我又添了一个孙女。

〔这时小柱儿悄悄把鸽子放入笼里。

〔文清的声音:恭喜您啊。

陈奶妈(大声)可不是,胖着哪!(说完坐下)

曾思懿他说恭喜您。

陈奶妈嗐,恭什么喜,一个丫头子!

〔文清的声音:您这次得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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