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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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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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小柱儿悄悄把鸽子放入笼里。

〔文清的声音:恭喜您啊。

陈奶妈(大声)可不是,胖着哪!(说完坐下)

曾思懿他说恭喜您。

陈奶妈嗐,恭什么喜,一个丫头子!

〔文清的声音:您这次得多住几天。

陈奶妈(伸长脖子,大声)嗯,快满月了。

曾思懿他请您多住几天。

陈奶妈(摇头)不,我就走。

〔文清的声音:(没听见)啊?

陈奶妈(立起,大声)我就走,清少爷。

〔文清的声音:干么那么忙啊?

陈奶妈啊?

〔文清的声音:(大声)干什么那么忙?

陈奶妈(还未听见)什么?

小柱儿(忍不住憨笑起来)奶奶,您真聋,他问你忙什么?

陈奶妈(喊昏了,迷惘地重复一遍)忙什么?(十分懊恼,半笑道)嗐,这么谈,可别扭死啦。得了,等他出来谈吧。大奶奶,我先到里院看看愫小姐去!

曾思懿也好,一会儿我叫人请您。(由方桌上盘中取下一串山楂红的糖葫芦)小柱儿,你拿串糖葫芦吃。(递给他)

陈奶妈你还不谢谢!(小柱儿傻嘻嘻地接下,就放在嘴里)又吃!又吃!(猛可从他口里抽出来)别吃!看着!(小柱儿馋滴滴地望着手中那串红艳艳的糖葫芦)把那“括打嘴”放下,跟奶奶来!

〔小柱儿放下那“括打嘴”,还恋恋不舍,奶奶拉着他的手,由养心斋的小门下。

曾思懿真讨厌!(把那五颜六色的“括打嘴”放在一边,又提起那鸽笼——)

〔文清在屋内的声音:陈奶妈!

曾思懿出去了。

〔她的丈夫曾文清,由右边卧室门踱出。——他是个在诗人也难得有的这般清俊飘逸的骨相:瘦长个儿穿着宽大的袍子,服色淡雅大方,举止谈话带着几分懒散模样。然而这是他的自然本色,一望而知淳厚,聪颖,眉宇间蕴藏着灵气。他面色苍白,宽前额,高颧骨,无色的嘴唇,看来异常敏感,凹下去的眼眸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悲哀而沉郁。时常凝视出神,青筋微微在额前边凸起。

〔他生长在北平的书香门第,下棋,赋诗,作画,很自然的在他的生活里占了很多的时间。北平的岁月是悠闲的,春天放风争,夏夜游北海,秋天逛西山看红叶,冬天早晨在霁雪时的窗下作画。寂寞时徘徊赋诗,心境恬淡时,独坐品茗,半生都在空洞的悠忽中度过。

〔又是从小为母亲所溺爱的,早年结婚,身体孱弱,语音清虚,行动飘然。小地方看去,他绝顶聪明,儿时即有“神童”之誉。但如今三十六岁了,却故我依然,活得是那般无能力,无魂魄,终日像落掉了什么。他风趣不凡,谈吐也好,分明是个温厚可亲的性格,然而他给与人的却是那么一种沉滞懒散之感,懒于动作,懒于思想,懒于用心,懒于说话,懒于举步,懒于起床,懒于见人,懒于做任何严重费力的事情。种种对生活的厌倦和失望甚至使他懒于宣泄心中的苦痛。懒到他不想感觉自己还有感觉,懒到能使一个有眼的人,看得穿:“这只是一个生命的空壳”,虽然他很温文有礼的,时而神采焕发,清奇飘逸。这是一个士大夫家庭的子弟,染受了过度的腐烂的北平士大夫文化的结果。他一半成了精神上的瘫痪。

〔他是有他的难言之痛的。

〔早年婚后的生活是寂寞的,麻痹的,偶尔在寂寞的空谷中遇见了一枝幽兰,心里不期然而有憬悟,同声同气的灵魂,常在静默中相通的,他们了解寂寞正如同宿鸟知晓归去。他们在相对无言的沉默中互相获得了哀惜和慰藉,却又生怕泄露出一丝消息,不忍互通款曲。士大夫家庭原是个可怕的桎梏,他们的生活一直是郁结不舒,如同古井里的水。他们只沉默地接受这难以挽回的不幸,在无聊的岁月中全是黑暗同龃龉,想得到一线真正的幸福而不可能。一年年忍哀耐痛地打发着这渺茫无限的寂寞日子,以至于最后他索性自暴自弃,怯弱地沉溺在一种不良的嗜好里来摧毁自己。

〔如今他已是中年人了,连那枝幽兰也行将凋落,多年瞩望的子媳也奉命结婚,自己所身受的苦痛,眼看着十七岁的孩子重蹈覆辙。而且家道衰弱,以往的好年月仿佛完全过去。逐渐逼来的困窘,使这懒散惯了的灵魂,也怵目惊心,屡次决意跳出这窄狭的门槛,离开北平到更广大的人海里与世浮沉,然而从未飞过的老鸟简直失去了勇气再学习飞翔。他怕,他思虑,他莫名其妙地在家里踟蹰。他多年厌恶这个家庭,如今要分别了,他又意外无力地沉默起来,仿佛突然中了瘫痪。时间的蛀虫,已逐渐啮耗了他的心灵,他隐隐感觉到暗痛,却又寻不出在什么地方。

〔他进了屋还在扣系他的夹绸衫上的纽扣。

曾文清(笑颜隐失)她真出去了?你怎么不留她一会儿?

曾思懿(不理他)这是她送给你的鸽子。(递过去)

曾文清(提起那只鸽笼)可怜,让她老人家走这么远的路,(望着那鸽子,赞赏地)啊,这还是个“凤头”!“短嘴”!(欣喜地)这应该是一对的,怎么——(抬头一副铁青的脸望着他)

曾思懿文清,你又把那灯点起来干什么?

曾文清(乌云罩住了脸,慢慢把那鸽笼放下)

曾思懿(叨叨地)昨儿个老头还问我你最近怎么样?那套烟灯,烟家伙扔了没有。我可告诉他早扔了。(尖厉的喉咙)怪事!怪事!苦也吃了,烟也戒了,临走,临走,你难道还想闹场乱子?

曾文清(长叹,坐下)嗳,别管我,你让我就点着灯看看。

曾思懿(轻蔑地)谁要管你?大家住在一起,也就顾的是这点面子,你真要你那好妹夫姑爷说中了,说你再也出不了门,做不得事,只会在家里抽两口烟唱会子茶,玩玩鸽子,画画画,恍惚了这一辈子?

曾文清(淡悠悠)管人家怎么说呢,我不就要走了么?

曾思懿你要走,你给我留点面子,别再昏天黑地的。

曾文清(苦恼地)我不是处处听了你的话么?你还要怎么样?(又呆呆望着前面)

曾思懿(冷冷地挑剔)请你别做那副可怜相。我不是母夜叉!你别做得叫人以为我多么厉害,仿佛我天天欺负丈夫,我可背不起这个名誉。(走到箱子前面)

曾文清(无神地凝望那笼里的鸽子)别说了,晚上我就不在家了。

曾思懿(掀开箱盖,回头)你听明白,我可没逼你做事,你别叫人说又是我出的主意,叫你出去。回头外头有什么不舒服,叫亲戚们骂我逼丈夫出门受苦,自己享福,又是大奶奶不贤惠。(唠唠叨叨,一面整理箱中文清出门的衣服)我可在你们家里的气受够了,哼!有婆婆的时候,受婆婆的气,没有婆婆了,受媳妇的气,老的老,小的小,中间还有你这位——

曾文清(早已厌倦,只好另外找一个题目截住她的无尽无休的话)咦,这幅墨竹挂起来了。

曾思懿(斜着眼)挂起来了——

曾文清(走到画前)裱得还不错。

曾思懿(尖酸地)我看画得才好呢!真地多雅致!一个画画,一个题字,真是才子佳人,天生的一对。

曾文清(气闷)你别无中生有,拿愫小姐开心。

曾思懿(鄙夷地)咦,奇怪,你看你这做贼心虚的劲儿。我说你们怎么啦?愫小姐画张画也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的,又赋诗,又题字,又亲自送去裱,我告诉你,我不是个小气人。丈夫讨小老婆我一百个赞成。(夸张地)我要是个男人,我就讨个七八个小老婆。男人嚜!不争个酒色财气,争什么!可是有一样,(尖刻地)像愫小姐这样的人——

曾文清(有点恼怒)你不要这样乱说人家。人家是个没出嫁的姑娘!曾思懿奇怪,(刁钻古怪地笑起来)你是她的什么!要你这么护着她。曾文清(诚挚地)人家无父无母的住在我们家里,你难道一点不怜恤

人家!

曾思懿(狡猾地把嘴唇一咧)你怜恤人家,人家可不怜恤你!(指着他说)你不要以为她一句话不说,仿佛厚厚道道,没心没意的。(精明自负)我可看得出这样的女人,(絮絮叨叨)这样女人一肚子坏水,话越少,心眼越多。人家为什么不嫁,陪着你们老太爷?人家不瘸不瞎,能写能画,为什么偏偏要当老姑娘,受活罪,陪着老头?(冷笑)我可不愿拿坏心眼乱猜人,你心里想去吧。

曾文清(冷冷地望着她)我想不出来。

曾思懿(爆发)你想不出来,那你是个笨蛋!

曾文清(眉头上涌起寂寞的忧伤)唉,不要太聪明了,(低头踱到养心斋里,在画桌前,仿佛在找什么)

曾思懿(更惹起她的委屈)我聪明?哼,聪明人也不会在你们家里苦待二十年了。你早就该学那些新派的太太们,自己下下馆子,看看戏,把这个家交给儿媳妇管,省得老头一看见我就皱眉头,像欠了他的阎王债似的。(自诩)嗳,我是个富贵脾气丫头命,快四十的人还得上孝顺公公,下侍候媳妇,中间还得看你老人家颜色。(端起一杯参汤)得了,得了,参汤都凉了,你老人家快喝吧。

曾文清(一直皱着眉头,忍耐地听着,翻着,突然由书桌抽屉里抖出一幅尚未装裱的山水,急得脸通红)你看,你看,这是谁做的事?(果然那幅山水的边缘被什么动物啮成犬牙的形状,正中竟然咬破一个掌大的洞)

曾思懿(放下杯子)怎么?

曾文清(抖动那幅山水)你看,你看啊!

曾思懿(幸灾乐祸,淡淡地)这别是我们姑老爷干的吧。

曾文清(回到桌前,又查视那抽屉)这是耗子!这是耗子!(走近思,忍不住挥起那幅画)我早就说过,房子老,耗子多,要买点耗子药,你总是不肯。

曾思懿老爷子,买过了。(嘲弄)现在的耗子跟从前不一样,鬼得多。放了耗子药,它就不吃,专找人心疼的东西祸害。

曾文清(伤心)这幅画就算完了。

曾思懿(刻薄尖酸)这有什么希奇,叫愫小姐再画一张不结了么?

曾文清(耐不下,大声)你——(突然想起和她解释也是枉然,一种麻木的失望之感,又蠕蠕爬上心头。他默默端详那张已经破碎的山水,木然坐下,低头沉重地)这是我画的。

曾思懿(也有些吃惊,但仍坚持她的冷冷的语调)奇怪,一张画叫个小耗子咬了,也值得这么着急?家里这所房子、产业,成年叫外来一群大耗子啃得都空了心了,你倒像没事人似的。

曾文清(长叹一声,把那张画扔在地上,立起来苦笑)嗳,有饭大吃。

曾思懿(悻悻然)有饭大家吃?你祖上留给你多少产业,你夸得下这种口。现在老头在,东西还算一半是你的,等到有一天老头归了天——

〔突然由左边屋里发出一种混浊而急躁的骂人声音,口气高傲,骂得十分顺嘴,有那种久于呼奴使婢骂惯了下人的派头。

〔左屋内的声音:滚!滚!滚!真是混账王八蛋,一群狗杂种。曾思懿(对文)你听。

〔左屋内的声音:(仿佛打开窗户对后院的天

井乱喊)张顺,张顺!林妈!林妈!

曾文清(走到大花厅门口、想替他喊叫)张顺,张——

曾思懿(嘴一呶,瞪起眼睛,挑衅的样子)叫什么?(文于是默然,思低声)让他叫去,成天打鸡骂狗的(切齿而笑)哼,这是他给你送行呢!

〔左屋内的声音:(咻咻然)张顺,八月节,你们都死了!死绝了!

曾思懿(盛气反而使她沉稳起来,狞笑)你听!

〔左屋内的声音:(拖长)张——顺!

曾文清(忍不住又进前)张——

曾思懿(拦住他,坚决)别叫!看我们姑老爷要发多大脾气!

〔砰朗一声,碗碟摔个粉碎,立刻有女人隐泣的声音。

〔半晌。

曾文清(低声)妹妹刚病好,又哭起来了。

曾思懿(轻蔑地冷笑)没本事,就知道欺负老婆。还留学生呢,狗屁!

〔屋内的声音:(随她的话后)混账王八蛋!

〔砰朗一声,又碎了些陶瓷。

〔屋内的声音:(吼叫)这一家人都死绝了?

曾思懿(火从心上起,迈步向前)真是太把人不放在眼里了!我们家的东西不是拿钱买的是怎么?

曾文清(拦劝,低声)思懿,不要跟他吵。

〔张顺慌忙由通大客厅门口上。

张顺(仓皇)是姑老爷叫我?

曾文清快进去吧!

〔张顺忙着跑进左屋里。

曾思懿(盛怒)“有饭大家吃”,(对文)给这种狼虎吃了,他会感激你么?什么了不起的人?赚钱舞弊,叫人四下里通缉的,躲在丈人家,就得甩姑老爷的臭架子啦?(指着门)一到过年过节他就要摔点东西纪念纪念。我真不知道——

〔曾霆——思懿和文清生的儿子——汗涔涔地由通大客厅的门很兴奋地急步走进来。

〔曾霆,这十七岁的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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