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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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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愫方(悲哀的微笑)捶捶,姨父就多睡一会。

曾思懿(惊讶)啊,怪不得一早上我看见愫妹还在捶呢。

曾文清(深沉的同情)那么,你到现在还没有睡?

曾思懿(翘起舌头)通宵不睡觉怎么成!(疼惜的样子)哎,你怎么不叫我来替呀。真是的,快回屋睡一会。(推着愫)你体子又单薄,哪经得住熬夜。(一肚子的关怀的心肠)哎,这是怎么说的。走,我的好妹妹,睡一会,回头真病了,我真要急死了。

愫方(哀婉地)不用,我睡不着。

曾思懿文清,你看看真是再没有比愫妹再孝心的人了。我就爱愫妹这样的脾气,(对着愫方夸赞)不说话,待人好,心地厚道,总是和和气气,不言不语的。(忽转对文)文清,我要是男的,我就娶愫妹这样的人,一辈子都是福气。

曾文清(解救)愫妹,你不是给爹拿参汤的么?

愫方哦,哦,是的。

曾思懿你早说呀,我早就预备好了。(端起那碗参汤)

曾文清刚才霆儿不是说这碗参汤——

曾思懿你少听他胡扯。咳,还是我热热拿去吧!(笑嘻嘻)这才叫作“丑媳妇也得见公婆”呢!再丑再不管看,也是没法子啦。(走了两步回头)哦,厨房那两碗菜是不是你做给文清在路上吃的?

愫方啊——嗯——!

曾思懿(尖刻)文清,你看你多福气,愫妹待你多好啊!临走临走,愫妹一夜没睡,还赶着做两碗菜给你吃,你还不谢谢?

〔思笑着由养心斋小门走下。

〔静默,窗外天空断断续续地传来愉快的鸽哨声。

曾文清(感愧的眼光,满眼含着泪,低声)愫方,我,我——

愫方(低头不语)

曾文清(望望她也低下头,嗫嚅)陈奶妈来,来看我们来了。

愫方(忍着自己的哀痛)她,她在前院。

〔思蓦然又从书斋的小门匆忙探出身来。

曾思懿(满面笑容,招手)文清,陈奶妈在外面找你呢。你快走了,还不跟她老人家说两句话?来呀,文清!

〔愫方望着文清毫无生气地随着思懿由书斋小门下。

〔冷冷的鸽哨响。

〔磷磷石道上独轮水车,单调的轮轴声。

〔远处算命瞎子悠缓的铜钲声。

〔一两句遥远市街上的“酸梅的汤儿来……”

愫方(伫立发痴,蓦然坐在一张孤零零的矮凳上嘤嘤隐泣起来)

〔微风吹来,响动着墙上挂的画。

〔外面圆儿的声音:(放着风筝,拍手喊)飞呀,飞呀,向上飞呀!

〔陈奶妈带着小柱儿由大花厅通前院的门走进来。小柱儿不转睛的回头望着半空中的纸鸢,阳光迎面射着一张通红的圆脸

陈奶妈愫小姐!

小柱儿(情不自禁,拍手)奶奶,金鱼上天了,金鱼上天了!(指着天外的天空惋惜大叫)哎呀,金鱼又从天上摔下来了。金鱼——

陈奶妈(望见愫方独自在哭,回首低声)别嚷嚷,你出去看去吧!

〔小柱儿喜出望外,三脚两步走出去。陈奶妈悄悄走到愫方面前。

陈奶妈(缓缓地)愫小姐,你怎么啦?

愫方(低头)我,我——(又低声抽咽)

〔半晌。

陈奶妈(叹了一口气,怜惜地把手放在她微微在抽动着的肩上)愫小姐,别哭了,我走了大半年了,怎么我回来您还是在哭呀?

愫方(抬头)我真是想大哭一场,奶妈,这样活着,是干什么呀!(扑在桌上哭起来)

陈奶妈(低下头,眼泪几乎也流下来)别哭了,我的愫小姐,去年我就劝你多少次了,(沉痛地)嫁了吧,还是嫁人好。就是给人填房都好。(一面擦着自己的泪水,一面强笑着)我可说话没轻没重的,一个大姑娘在姨父家混一辈子成怎么回事啊。(愫又隐泣起来)好歹,嫁了吧,我的愫小姐,人家的家总不是自己的家呀!(愫哭出声来,陈低声秘密地)那位袁先生我刚才到前院偷偷相了一下,人倒是——

愫方(抽咽)奶妈,你,你别说这个。

陈奶妈(温慈地)是,八字都拿去合了么?

愫方(恳求她不要再说下去)奶妈。

陈奶妈(摇头)我们这位大奶奶是不容人的。我看,清少爷,可怜天天受她的气,我一想起来,心里真是总说不出的心疼啊。(忧伤地)哎,世上真是没有如意的事啊,你看,你跟清少爷,你们这一对——〔瑞贞由养心斋小门匆忙地上。

曾瑞贞愫姨,爷爷叫你。

愫方哦!(忙起身擦擦眼睛,就低首向书斋走)

曾瑞贞爷爷在前面厢房里!(愫又低头转身向通大客厅的门走,瑞看出她在哭,就随在后面,低声)愫姨,你,——

〔愫依然低头向前走。

〔后院大奶奶在喊——

〔后院大奶奶声:瑞贞!

曾瑞贞(停步应一声)哎!

〔后院大奶奶声:(尖厉)你又跑到哪儿去了,瑞贞?

曾瑞贞在这儿!(依然随着愫后面走)

愫方(在大客厅门槛上停步)你去吧!

曾瑞贞不。(愫又走,二人走进大客厅内;愫先由通前院的门走出去)

〔大奶奶由养心斋小门上。

曾思懿瑞贞,你——(瞥见陈奶妈)啊,陈奶妈,(满脸笑容指着后院)快去吧,你的清少爷正到处找你呢!

陈奶妈(喜不自禁)清少爷。哪儿?

曾思懿院子里。

〔陈又非常高兴地颤巍巍地由书斋走下。

〔瑞从通大客厅的门悄悄走上来。

曾瑞贞妈。

曾思懿(狠狠盯看她)你耳朵聋了!(四下一望)我叫你喊的人呢!曾瑞贞我,我——

曾思懿(厉声)滚!死人!(瑞低首由她面前走过,切齿)看你那死样子,(顿足)你怎么不死啊!

〔瑞默默由书斋小门下。

曾思懿(同时走到大客厅喊)霆儿,霆儿!

〔霆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上。

曾霆(一脸汗)妈。

曾思懿(责备,冷冷地)妈叫你,知道么?

曾霆(歉笑)知道。

曾思懿(气消了一半)快穿好袍子马褂给祖先上供去!(霆立刻转身,向书斋走,思一手拉住他,异常和蔼地)孩子,以后,你别跟那个袁小姐玩,野姑娘,没规没矩的。(一半鼓励,一半泄愤的样子)你要是嫌瑞贞不好,你中学毕了业我给你再娶一个。好好念书,为你妈妈争气,将来——

〔霆正听得不耐烦时张顺由左边姑老爷的卧室走出,霆乘机由书斋小门溜下。

〔左面卧室内:(门开时)混蛋!滚!滚!(砰地门随着关上)曾思懿什么事,张顺?

张顺(也气呼呼地)大奶奶,张顺想跟您请长假。

曾思懿又怎么啦?

张顺(指手画脚)我侍候不了这位姑老爷,一天百事不做,专找着我们当下人的祖宗八代地乱“卷”。(骂的意思)

曾思懿(愤愤)他是条疯狗,跟他一般见识干什么?

张顺(盛气难息)不,您另找人吧!我每天搪账不必说——

〔突然又由隔壁传来一声“混账——”。一个女人喊着说:“你别去!别去!”男人暴叫:“撒开手,我要见她!”

曾思懿(仿佛感到什么,立刻低声)张顺,这边来说,让他去喊去。

〔张随着大奶奶由书斋内小门走出。

〔同时几乎一阵闯进来的是扭持着的姑老爷和姑太太。江泰顿时甩开手,曾文彩目瞪口张地望着他。他手握着一束钞票,气呼呼地乱指。

〔姑老爷江泰是个专攻“化学”的老留学生,到了北平,就纵情欢乐,尽量享受北平舒适的生活,几乎和北平土生的公子哥儿的神气,毫无二致。他有三十七岁神色,带着几分潦倒模样,人看来是很精明的,却仿佛走到社会里就比不过与他同样聪明的朋友们。于是他时时刻刻想占些小便宜,而总不断地在大处吃人的亏。他心地并不算奸恶,回国后,颇想大大发展一下。他不知为什么抛弃本行,洋洋自喜地做了官。做了几次官都不十分得意,在最后一任里,他拉下很大的亏空,并且据说有侵吞公款的嫌疑,非常不名誉地下了任。他没剩多少钱,就和太太寄居在丈人家里,成天牢骚满腹,喝了两杯酒就在丈人家里使气。人愈穷,气愈盛,指桌骂人,摔碟子摔碗是常有的事。

〔但他也不是没有可爱的地方,他很直率,肯说老实话,有时也很公平,固然他常欺蔑他的病妻,在太太偶尔高兴,开始发两句和他不同的议论的时候,他总是轻蔑地对她说:“你懂得什么?”他还有一件长处,北平的饭馆、戏园各种游乐的场所他几乎处处知道门路。而且他最讲究吃,他是个有名的饕餮,

精于品味食物的美恶,举凡一切烹调秘方,他都讲得头头是道,说得有声有色,简直像一篇袁子才的小品散文。他也好吹嘘,总爱夸显过去他若何的阔绰豪放,怎样得到朋友们的崇拜和称赞,有时说得使人难以置信。

〔通常他是无时无刻不在谈着发财的门径的。但多半是纸上谈兵的淡话,只图口头上快意,决未想到实行,只有一次,他说要办实业想开一个一本万利的肥皂厂,就在曾家的破花窖里砌炉举火,克日动工,熬开一大锅黄澄澄的浓汤,但制成时,一块块胰子软叽叽的像牛油,原来他的化学教科书不好,那节肥皂的制造方法没有写明白,于是那些锅儿灶儿就一直扔在破花窖里,再没有人提。

〔经过这一次失败后,有一阵他绝口不谈发财。但不久躲在房里又忍不住和他的妻轻轻叹息说:“总有一天我能够发明一种像万金油似的药,那我就——”于是连续地又有许多发财的梦,但始终都是梦。看相批命也不甚灵,命中该交财运的年头,事实都不如此。最近他才忽然想起一个巨大的计划,他要经商,他劝他丈人拿钱到上海做出口生意,并且如果一时手下不便,可以先卖了房子,作为营利的资本。但他的岳父照例以为不可。却又怕他的“姑老爷”的脾气发作,就对他唯唯否否,弄得他十分不快。

〔他身材不高,宽前额,丰满的鼻翼,一副宽大的厚嘴唇,唇上微微有些黑髭,很漂亮的。他眼神有些浮动,和他举止说话一样。

〔他穿一套棕色西服,质料和剪裁都好,领带拖在前面。一绺头发在顶上翘起来,通身上下都不整齐。

〔他的夫人曾文彩有三十四岁,十年前是一位有名娇滴滴的蜡美人,温厚娴静,婚后数年颇得他丈夫的宠爱。后来一直卧病,容颜顿改。人也憔悴瘦弱,脸色比曾家一般人还要苍白,几乎一点也看不出昔日的风韵。她非常懦弱。任何事她都拿不定主意。在旧书房里读了几年书,她简直是崇拜她的丈夫,总是百依百顺地听她丈夫的吩咐,甘心受着她丈夫最近几年的轻蔑和欺凌。病久了,她进门有些颤抖,唇惨白失色,头发微乱,她穿一件半旧蓝灰色羽纱旗袍,青缎鞋也有些破旧。

曾文彩(哀求地)你这样去,成什么样子?

江泰(睁圆了眼)给他钱!什么样子?住房,给房钱,吃饭,给饭钱。

曾文彩(怯弱地)你不要这么嚷,弄得底下人听见笑话。

江泰(愤慨)这有什么可笑话?给完了钱,我们就搬家。(举起那钞票乱甩,怒喊)我叫你给他钱为什么不去?(拔步就走)我自己去交给你父亲!

曾文彩(死命拉住他,颤抖像一只将死的蝴蝶)江泰,你给我留点面子,这是我的娘家!

〔思懿偷偷由书斋小门冒出头窃听。

江泰(唾了一口涎水)娘家,我看还不及住旅馆有情分呢。(指着后院)老头死了,你要是拿他一个大钱,我立刻就跟你离婚。

曾文彩(哀诉地)你从哪儿听的这些闲话?哪个告诉你说嫂嫂嫌我们住在此地?又是谁说你想着你岳父的钱哪?

江泰(傲慢地)奇怪,我贪这几个钱?(愤怒)你们家里的人一个个都是混蛋,小人,没见过钱的,第一你那个大嫂!

曾文彩(低声怯惧地)你喊什么?她说不定就在隔壁!

江泰(痛快淋漓)我喊我就是给她听,看她怎么样?看她敢怎么样?我要打死她,我要一枪打死她!

〔大奶奶先真要挺身而出,听见这么可怕的恐吓,又悄悄退回去。

曾文彩(叹息)再怎么说也是亲戚。

江泰什么亲戚?(牢骚满腹)亲戚是狗屎!我有钱,我得意的时候,认识我。没有钱,下了台,你看他们那副鬼脸子,(愈想愈恨)混账!借我的钱买田产的时候,你问问他们记得不记得?我叫他们累得丢了官,下了台,你问问他们知道不知道?昨天我就跟老头通融三千块钱,你看老头——

曾文彩(连忙回头)我跟爹说!

江泰(怒冲冲)你不要去!你少给我丢脸!你以为你父亲吃斋念佛就有人心么,伤天害理,自己的棺材抬在家里,漆都漆好了,偏把人家老姑娘坑在家里,不许嫁人!

曾文彩(弱声弱气)你不要这样胡说!

江泰哼,(凶横地)我问你,他怕死不怕死?

曾文彩(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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