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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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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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他要感冒的!”渭贞嫂又赶紧脱下自己的棉袄把窗洞堵上。

“你……你……你怎么……到今天……今天……还不明白我们呢……”赵队长

颤栗地叫道。那叫声里所蕴含的一个老兵的全部的失望,让谢平深深一震,终于没

有力气再在赵队长跟前支撑住自己,便带着无处倾吐的委屈、怨恨、懊恼、怅惘,

蹲在墙根前抱住脑壳,紧咬住牙盘,欧欧地呜咽起来。

……这一天,也给子女校分了五百米的任务。当然停课。中午都没回家。大食

堂负责给送饭。于书田开着“尤特”车。老爷子坐在车上,来回指挥调度,捎带送

水。中午,戈壁滩上热到五十一二度c在太阳光下一站,觉得那天空蓝得发黑。地

下全冒火。脸上烫起疤。下午三点。淡见三向老爷子报告,子女校有两个男孩发莎,

顶不住了。“他们还剩下多少?”老爷子问。“除了垫的,没垫的就算是不该垫的

了,让孩子们走吧。小车就偏恁怕颠?”淡见三也看不过去了。“你说得轻巧!那

些女娃娃呢?”老爷子想着他的桂荣哩。“女娃这会儿还行。再一会儿,你就准备

担架队吧!”淡见三威胁道。他知道老爷子心疼桂荣。果不其然,老爷子犹豫了一

下:“娃娃们撤。把二贵媳妇编到别的组里去,跟大人一块儿撤。”“她……她刚

才跟我说,她来例假了……得回去……”“不下水,怕啥哩?”“她没带纸……”

“她怎么啥都跟你说?你跟我搞什么名堂?!”老爷子眯细了眼,盯定淡见三,撅

起满是细小纹沟的上嘴唇,追问道。“我是卫生员吗。”“你还管到人家裤裆里去?!

让她找别的娘们想法子。这时候,谁也不能撤!这跟打仗一样,垮一个就垮一片。”

他心里焦急。首长的车队很快要过来了。可还有百分之二十的路面上的坑没得手去

填。待了会儿,他回头来关照淡见三:“我有件棉背心撂在书田的驾驶楼里了。那

背心是新做的。絮的新棉花。去扯一团,给那女人。别告诉她这棉花是哪来的。呸!”

他远远地啐了一口唾沫。

四点钟光景。车队远远地来了。一共九辆。七辆清一色的北京吉普。一辆“黑

吉姆”。一辆总场的老式美式吉普。它们先是拉开距离,在大戈壁上空掀起一道弯

的黄士风。那风翻滚、扩散、弥漫,紧随车队不舍。犹如变态的黄魔。老爷子赶紧

挥动铁锹,在路面上来回跑动,嘶哑地催促道:“快!快!都集中到大坑边上……

跑步前进……”

车队在分场部停住了。会计徐到里在那儿接待。车里下来一些脖梗于上挂着望

远镜的人。从车后座上抽出几把用布条扎的掸帚分发给几位老人,周身上下拍打。

拧开密封杯盖,喝两口,过了过嘴,吐掉,再细细地喝一口润润喉。他们知道骆驼

圈子的水喝不得,碱重,都在车里带着暖瓶,用保险圈固定在驾驶座旁边。有人摁

开军用皮背包上发亮的铜卡扣,展开地图。那几位端着密封杯的老人便慢慢走到地

图跟前。这时,总场那辆美式吉普照直先开过来。打前站。老爷子整整军容风纪,

跑步迎上去。于晒了一天,他嘴唇卜已经脱皮起庖。

车前座上坐的是政委。他未等车停稳,急问:‘前边怎么样了?“老爷子喘着

气答道:”还有一点……“”还有_点?“政委吃惊,”什么叫’还有一点‘?到

底还有多少?!“”百分之二十,或者百分之三十。“老爷子宁可多说一点。风纪

扣开了。他又把它扣上。

“或者?还有个‘或者’?!”政委简直不知怎么说这个“老兵油子”才好。

他那清秀的上宽下窄的白脸一下由红变紫。“砰”地一声用力撞上车门。人造革的

车棚布上的黄土,便籁籁地往下落c政委立刻吩咐司机启动,上前去看看路况。老

爷子也立马爬上“尤特”,跟在吉普的后头。尤特自然赶不上吉普。政委。乙又急。

让司机加码,快开。不一会儿,“尤特”便远远地落在了后头。

政委的车开到四号圈跟前,发现有一截路面被从四号圈漫过来的水淹了。四号

圈引水给羊洗药浴。从分场部渠道上扒开口子后,人就被叫去修路了。这一天浑干,

把这档事给忘了。四号圈前这一截路,原先还是最平整的路。谁也没想上这达来瞅

瞅。水到四号圈,把不大点浴坑灌满,便肆无忌惮地漫散开,一直往低洼的路面上

来。足淹了有二十来米长一截后,又越了过去,朝路西戈壁上散去。司机以为戈壁

滩上全是沙石子路,见水不黏。一加马力想冲过去。没想这截是黄土加细沙,经水

便成糖稀。车子一进去,换上前后加力挡,四个轮子也只是在泥塘里空转,把那稀

稠的泥浆甩得满车身全是。司机也恼火透了。

“熄火!”政委脸上也溅着了泥浆点子。他掏出绢白手帕擦,火冒三丈,回过

头来对坐在车后的武装股参谋嚷道:“去给我把吕培俭叫来。要他带人跑步来见我!”

张参谋在陷车地点后身的六百米处,遇到正急着往前赶的“老尤特”。老爷子

立即叫于书田开着车到后边装来十五个男劳力。于书田说:“分场长,上车吧。”

老爷子却冲着于书田吼道:“你没听见政委的命令是跑步去吗?”

这六百米,要是在十年前,老爷子全不在乎。而今,他已是四十开外朝五十去

的人了,又毒晒了一天。跑到时,他大张着嘴,出不来气。脸色刷白。政委又铁板

着脸,在车上张圆了好看的杏眼,训道:“吕培俭,你对场里有意见,也不能搞这

一手嘛!当了这么多年兵,责任心到哪儿去了?”老爷子一直挺直地站着。他身后

十五个整劳力中,足有十一个是新生员。政委当着恁些新生员的面熊他,这叫老爷

子实在忍受不了了。他的头一下垂耷了下来。干热的风吹乱了他满头灰发。双手在

身前紧紧抓着破旧的军帽。身子便怎么也制止不住地一阵接一阵地颤栗起来。

“前边还有被淹的路面没有?”政委追问。

“没有了……”他声音哆嗦。

“大声点。”

“没有了。”他挺起胸脯答道。

“保证没有?”

“保证没有。”

“我叫你用麦草垫,你偏不用!”

“报告政委同志,骆驼圈子不种麦,故而没有麦草。仅有的于草,都是花大价

钱向附近老乡公社买的。又从那不近的草场上往回拉。这些草得留到冬天,是牲口

的救命草……”老爷子用最大的控制力克制着自己。这使他的声音发干发涩。音量

也越发低了。

“我让你先用上,以后我给你解决。你偏不听话!”

“政委同志,这些……回头再说吧。您说眼下咋办……”老爷子觉得快控制不

住自己了。

“回头!回头也要有人肯听才行!对牛弹琴行吗?!”

老爷子的身子摇晃起来。他的脸色由灰转白,由白转青。他的牙关由于咬得过

分的紧,而使他整个窄长的脸相变了形,向一半边扭去。他的背兀然拱了起来。随

即,胳膊弯曲了。腰弯曲了。腿弯曲了,并哆嗦了。他似乎像一只要向前扑去的狗

罐,只差呲出尖亮的牙齿来了。他竭力使自己不抬头,不去看政委。他竭力使自己

不再开口。这个训练有素的老军人,此刻却那么困难地在向自己整个的生命意识宣

战。他从来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最难战胜的竟会是他自己……他多么想看看政

委此刻的神情,多么想回驳他一句:‘您知道我们的一位女教员裤裆里流着血我都

没准许她走!“他多么想跳起来吼一声:”你他妈的不也跟我一样才是个四七年的

兵吗?“但他没有。经验、素质、纪律、意志……还有那样一种在长期的战斗集体

中生活所养成的对上级的本能的尊重、服从……使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终于战胜

了自己。”还呆着干啥?脱鞋!“他回头对那十五个吓傻了的人喊道。自己却忘了

脱,连鞋带袜,率先向泥塘中央走去。

九辆车。他带着这十五人,其中十一个新生员,把这九辆车,一辆又一辆地抬

过了这二十来米长的淹透了的路段……

第二天。全分场休息了一天。跟死了一般。一整天鸦雀无声。没几根烟囱管肯

冒烟。到晚上,老爷子把谢平叫到家里,闷闷不乐,坐在白皮木圈椅里,捧着一只

小桶似的白搪瓷大茶缸,问谢平:“你要真觉得自己没那本事治服撅里乔那老混蛋,

那就还回子女校吧……”说话时赵队长也在场。他俩在下陆战棋。

谢平在门口小马扎上闷头坐了好大一会儿。尔后,当着他俩的面,脱下褂子,

脱下汗背心,袒露出脊背上、胳膊上左一道右一道黑紫。深红的伤痕条。

“我的天!”渭贞嫂和老爷子的老伴(谢平叫她大婶的)异口同声叫道。

昨天谢平干到后来,褂子被汗渍透,又晒硬,跟个盐块做的搓板似的,蹭得背

上的伤口实在疼得受不了,爬到于书田的驾驶楼里去歇了一会儿,跟着车跑来跑去。

后来的事,他全看到了。二贵媳妇捂着小肚子,半蹲在路边向淡见三哭诉……政委

训斥老爷子,老爷子眼睛里差一点迸出血来……老头儿又怎么强忍住,带着人抬那

九辆车……他全看到了。抬车的时候,他也跳进泥塘去了,紧挨着老爷子,想让老

头省点劲……从那以后,谢平深深地感到自己确实是个“窝囊废”:多么会委屈。

多么会叫苦。多么会撒娇。多么会冲动。真他妈的整个一只嫩羊羔娃!看看人家老

爷子,看看人家赵队长。就是那混球的撅里乔也有得在他跟前拍胸脯的:我一个人

在戈壁滩上能活得自在,你行吗?生活对于每一个有追求、有向往、有愿望的人,

每一步几乎都是艰难的。因为他们既不肯屈服于也不肯满足于现状。要不断地突破。

否则,活跟不活,喘气跟不喘气还有啥两样?我走这一万里路,真的是因为在上海

没饭吃了,来混日子的?现在生活已经显示,它的艰难远不止是吃苞谷馍,住地窝

子……自己应该有信心去迎接所有更高一档“艰难”的挑战!那么,我首先得学会,

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都能存活得住,能对付得了任何一种人。我要咽得下山羊奶

煮的面条,我要会用最原始的工具去修理那最原始的牛车轮子。我要学会同时能赶

三辆马车。学会在需要低头的时候低头。在需要咬牙的时候咬牙。但决不让任何外

力压弯了自己的脊梁骨。我要学会让撅里乔那样的人怕我,让韩天有那样的人尊敬

我,让赵队长老爷子对我充满希望,让生活在我周围的人都感到不能没有我……

仅仅是开始——虽然我已经跌得眼青鼻肿。

我还有整整五十年。早着呢。

他长长舒出一口气来,对老爷子和赵队长说:“我要回五号圈去了。”他平静

地站起,穿好衣服,对他们说:“有朝一日,你们要听人说,我也在那条‘瘸狼’

身上漂漂亮亮地画上了这一道紫一道青一道红一道黑的花纹时,别大惊小怪。也别

来管我们的事,这,就算你们两位长辈帮了我最大的忙。”

说完,他扣上衣服向五号圈走去。

太阳很亮。戈壁很静。天很蓝。他走去。

第15章

十五

绿色的田野消失了,

它已被太阳烤干;

它从山谷中消失了,

那里曾有流水潺潺;

它随着冷风离去,

那冷风掠过我的心间;

它和那恋人一起走了,

往昔的梦境也随之消散。

绿色的田野在何方?

我们曾在那里把足迹撒遍……

第16章

十六

我想说这一章无题,但又不忍心开口。

谢平带去两头奶山羊。强迫自己喝山羊奶。用山羊奶煮苞谷糊糊。光着脊梁,

单挖了个地窝子,跟撅里乔分开住。他想起在上海图书馆里曾经看过一本书。《怎

么书》。车尔尼雪夫斯基写的。书里讲到一个革命者(忘了是民粹派的还是社会主

义派的)为了锻炼意志,冬天只盖粗毛毯,还故意用针扎自己的身体。他就拣来许

多戈壁卵石,铺到床单下边。有时,干脆裹着棉毯,睡到干草堆里。地窝子挖好以

后,一时找不来木头架梁棚顶,他露天在土坑里住了二十来天。中午恁大太阳,就

找两根树棍,把棉毯支起来遮遮。撅里乔看不过去了,到近边老乡家里要来一根弯

七扭八的沙枣木,找了些能当条用的树棍,叫他棚上。他不用。撅里乔给了他一巴

掌,说:“你疯了?!”他跑去,把撅里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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