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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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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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扭八的沙枣木,找了些能当条用的树棍,叫他棚上。他不用。撅里乔给了他一巴

掌,说:“你疯了?!”他跑去,把撅里乔的铺盖卷全用刀花了。撅里乔歪搭着半

拉身子,手里提溜着小铲,跟头野牛似的,在太阳地里呼呼直喘粗气,瞪住他。但

到了没再咋着他。后来的一段日子,这老混蛋常是歪坐在一边,拿眼边角的余光,

冷不丁地打量谢平。又过了十来天,谢平自己四处找齐了材料。棚地窝子的屋顶时,

老混蛋坐在高处突然问谢平:“你他妈的真是上海市里长大的?”这几十天,他俩

一直没说过话。谢平不想接他的话头,冷冷地只回了他一句:“我他妈的在哪达长

大,关你鸟事?”老混蛋没再言语,只是盯着谢平,脸上慢慢露出少见的恍馏、迟

疑,过半天,突然讪讪地嘀咕道:‘哼,傻蛋!傻蛋一个。一个傻蛋……“

两个月后,老爷子把谢平从五号圈叫回分场部,接替那阵子在分场子女校代理

校长职务的赵队长,主管子女校工作。因为赵队长又厨血了。“于完这一段,我还

回不回五号圈!”谢平问。老爷子想了想,回答道:“不回了。”于是,谢平从五

号圈取回自己全部衣物,到大食堂后头一个露天砌起的大锅灶旁边,把衣服连同帆

布的旅行袋,一起扔到锅里煮了十来分钟。那锅灶,冬日里,给大伙烧洗脸水。平

素也在这达杀猪,烫猪褪猪毛。那破破烂烂的锅盖老大个儿,翻过身来,足以顶个

大圆桌面。煮完这一锅,谢平把它们捞起,也不拧于,就往柴火垛上一摊,晒去吧

;又脱下身上那一套,一撂锅里,用棍子搅了搅。这一套已经多少次被汗塌透过,

早已发硬,也酸臭得不行。衣缝里挤满了一疙球一疙球的跳蚤。他自己便光着黑油

油的脊梁,穿着条裤裆里打过几层补丁、裤腰里的松紧带早失去了弹性的三角裤衩,

坐在柴火堆上卷烟抽。那大太阳地里,柴火堆上的衣服不一会儿便干了。他挑两件

还算囫囵的,到柴火堆后边换上,换下三角裤衩,撂进灶洞里烧了。再等后一锅的

晾起,也晒干,便敛起它们,统统塞进半干不湿的帆布旅行袋,去子女校“报到”。

到得暑假期间,正在养病的赵长泰又让他旁听机务技术课。头一阶段的课没听

上,老爷子说让于书田给他补一补算了。省得老赵自己去费那劲。赵长泰还不肯,

非得自己给谢平补讲。这时,赵长泰已经下不了床了,还坚持给谢平讲。讲各种型

号的拖拉机。讲驾驶。讲维修。讲柴油机。锅驼机……骆驼圈子明明没什么机械嘛。

一台老旧的“尤特”,一台用“尤特”做动力的“饲料粉碎机”。一台平日里很少

用它的功率很小的柴油发电机。但赵长泰逼着谢平认真地听。认真地做笔记。认真

地看他多年来精心搜集、收藏的各种机样图纸。这些图纸的折缝处,正面贴着透明

胶纸;背面则极其精细地糊着一层纱布。有趣的是赵队长还搜集了许多外国小汽车

的彩照。五光十色。这样,谢平除了在上海马路上曾见到过的“奥斯汀”、“老福

特”、“奔驰”,到了农场又见过的“伏尔加”。“华沙‘、”吉姆“、”斯柯达

“,现在义看到了”别儒一雪铁龙“。”雷鸟“、”野马“、”黑豹“、”马克tp

—1750“、”兰德罗浮“和”枪骑兵“、”308GTB“……有时,渭贞嫂也给他讲讲。

她在老家那会儿,正经上过农校农机专业呢。渭贞嫂老笑着说赵队长:”就是你把

我骗来的。害得我再于不成机务。“赵队长慢条斯理地笑着回她:”行,我骗你来

的。还骗你给我下了恁些崽……都是我一个人不好……“渭贞嫂便红起脸啐他,躲

一边去笑。

有一天,谢平骑着马,上附近老乡公社卫生院中药房给赵队长抓药。回来,从

渭贞嫂手里接过一杯搁在地窖里阴透了的焦麦茶,咕嘟咕嘟喝了。赵队长问他:

“我这么填鸭似的给你讲恁些一时半时不定用得上的东西,你也不问问我图的啥。

你倒是来者不拒,一概照收,沉得住气。”

谢平笑笑:“你图啥都行。我学好就是了。”

赵长泰对他的回答,不禁感到惊讶,没想到他这么撒得开了。老爷子却对谢平

的这个变化十分满意。到九月下旬,谢平能熟练地开上“尤特”满处跑了。子女校

也开了课。老爷子把谢平叫到家里,先问了桂荣、桂耀的功课,又对他说:“咱分

场那段渠道渗漏太狠。从桑那镇引过来的那点水,用不上百分之四五十。我跟老赵

合计了一下,咱们要真想在骆驼圈子长期经营下去,戳住脚跟,不让人小瞧了咱们,

得在水上下本钱。眼光不能浅近了。我想从东风公社那头再挖条渠过来。工程量大

些,搞好草泥防渗。不光够我们人畜用,还能找几片槽子地,种上牧草和高秆青饲

作物,打算上自备的饲料基地。这样,咱们才能高枕无忧。”

谢平说:“这是个好点子。建立我们自己的饲料基地。下一步,谁又能说骆驼

圈子不能长粮食呢?”

老爷子说:“对唆!我想把这事交给你办。”

谢平看看那张画得很粗劣的工程示意图,合着虎口,柞量了一下那渠道的长度,

间:“给我多少劳力?”

老爷子笑道:“分场里拢共恁些人。攥紧了,撒开了,也就那一把。给你十个

棒劳力,每年干三个月。”

谢平大约摸估算了一下:“那就不是两三年里挖得出来的。”

“工程量,老赵算过了。六年。”

“免了我子女校的差使!”

“轻闲死你!”老爷子笑着叫道:“一早一晚那工夫你干啥?子女校那一摊,

你还得给我捎上!”

谢平笑着想了想,答道:“行!”那渠道底宽八十厘米,口宽三米一,深三米。

走的那地段,二米六七往下,全是黑黏土。腥臭。跟糖稀似的粘锹。难往上甩的。

站在渠底里,不靠点过人的臂力,咋弄也甩它不到渠帮上去。这十个人自然是老手。

全是新生员。不慌不忙。在身前挖个小垱。蓄半挡水。下锹前,先蘸湿锹头,再一

脚踩住,“咕卿”一声剜出一块,撤右脚,猛拧腰,一弓一蹬斜起锹,带送带转往

起抛。一天干下来,衣服裤子上溅住点泥巴的都算不得好手。

第二年,赵队长死了。死之前的五六天,也怪,突然不拉血了。竟然还能下地

走动。他便让建国赶上毛驴车,驮起他,到挖渠工地上转去。看好下午五六点钟光

景,早过了那阵懊热的劲头。黄黄的太阳歪到一边便见红。叫阿尔津山下那面大漫

坡上两棵孤高的胡桐树,神出老长的阴影。工地上,那十个新生员全收罢工,走了。

谢平在量工方,给每人记成绩;尔后擦洗铁锹,坐在高高的渠帮上,卷棵烟,吸着,

独自待一会儿,送那西去的太阳进老风口。

赵长泰慢慢爬上渠帮,虚汗儒湿了他稀疏的额发。他没让儿子搀扶,只是叫他

守着毛驴车,等在渠下。

谢平扶着赵队长,在渠上慢慢走了一段。

“要挖六年,耐得下心吗?”赵长泰问。

“反正不干这,就干那。总得干一样。六年、七年,对我都一样。”谢平答道。

“自己有什么想法?”

“自己?没有……”

“真没有?”

“从五号圈出来,我觉得哪儿都是天堂。”谢平眯细了眼,瞅瞅西天的火烧云,

“……哪都一样……”

“挺满足?”

“……”谢平不回答。烟草大劣。嘴里发苦。他用力啤了口唾沫。

“为什么不吭气?”

‘你们不就是要我这个样吗?“谢平用铁锹挑起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狠狠地

朝渠对崖一只蹲在洞口傻看的上拨鼠拍去。卵石砸在离土拨鼠几厘米的地方,吓得

它出溜一下,缩回洞里去了。

“那么,是我们让你产生了这种混账想法?”

“如果这么想的就是混账东西,那么我周围……这号的混账东西就太多了。”

“谢平,我是决计看不到你挖成这条渠的了。也许明天……也许明年……说不

准在哪一个倒霉的早晨,或许夜晚,我就‘塔尸郎’了。我今天能出来走走……可

但凡我那不争气的屁眼又闹腾起来关不住门,我就又不知到哪天才能出来再见天日。

我总是放心不下你……”

“我……好说。土拨鼠。给个拳头大的洞口,就能猫里边窝一冬……”

‘你是土拨鼠吗?你在青年班那会儿……“

“别再说那些了!”谢平叫道,咬着牙。他怕听见那些。怕人再提青年班。

“别说?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要问我为什么?“谢平叫道。

“你害怕回过头去看自己。不敢回头去算自己的账……”赵长泰不想放过他。

“我求求你了。我没有过去!”

“瞎话。”

“就算它是瞎话。全是瞎话。瞎话。瞎话。瞎话——”谢平早就想这么嚷一嚷

了。今天,他总算嚷了出来。

赵长泰抿住了嘴。从在试验站那会儿,他就看中了这个小年轻。有股子刚劲儿,

憨气。俗话说“南人北相,北人南相”,准有出息。他看这个上海来的娃子身上就

有股北方人的火性子。赵长泰明白,自己得罪了羊马河几个头头,但凡一天不调离

羊马河,他们决不会再让他抬头。而一般情况下,他们也是不会放他出羊马河地界

的。他希望有成千上万个有文化的年轻人到这偏远的地方来。希望他们比他聪明,

比他能于,比他有眼力,会折腾;终究能支撑出个局面来。他觉得场里那些人把他

调去给这帮青年当“教师爷”,算是他们“失策”。他暗自高兴,决心在日久天长

的厮磨中,把自己一二十年来的许多教训慢慢教给他们。他恨谢平耐不住性,燥热,

急于去场部;也恨自己没能说服得了这小子,白叫他栽恁大个跟头。他曾料想自己

后几年不会太太平平,但没料到这么快就不得不离开这帮年轻人。慢算算,自己没

多少日子能待在这活人中间了。师部大医院的药方也止不住自己的“屁股眼子”,

他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一个人能有多少血,经得起这么厨?!自己撒手走了,这

地球还照样转,这太阳还照常东升西落。但……但……但什么呢?此时此刻,他真

不知道该怎么向谢平说说今天特意上渠帮来找他的原委。能对他说:“傻小子,我

这是跟你‘临终告别’呢!你还倔个啥呢?!”……

他慢慢挪了挪脚跟。脚底下的烂泥粘住了鞋底片。他说:“可你得记住我今天

说的。我们……起码我,从没指望你到骆驼圈子来要变个土拨鼠!”

“那你们到底要我咋样吗?”谢平叫道。

赵长泰从谢平手里拿过那把明光锃亮的铁锹,轻轻地在砂石上赠了蹭,尔后,

出人意料,使尽全身力气,把它朝对过渠岸的泥堆上掷去。铁锹笔直地在空中划出

一道银线,“嗖”地插住在泥堆上了。赵队长毕竟力气不济,铁锹插进不深。铁锹

把连连晃了几下,险些歪出来,掉渠底里。体虚。剧烈的心跳。胸口胀闷。胳膊酸

软。赵长泰眼前一阵发黑,把谢平吓一跳,忙去扶住。他等自己喘定了,对谢平说

:“谢平。比如这把铁锹。它是不会害怕人们用它去起圈、平地、挖渠、装车的。

它决不怕跟粪、跟土、跟砂子、跟烂泥打交道。但它也决计不会在这种交道中,让

自己就去变成粪、变成土。”

“起风了。回吧……”谢平抓住他多汗、冰凉、瘦骨磷峋的手掌。

赵长泰不肯走。

“我跟你一样,参军前也是个学生……”

“这我知道了。你回吧。着了凉,又不得了了。”

“听着!那年修柳树沟水库。我是个热心分子。也是水库工地指挥部的副指挥。

当时有不少同志指出,柳树沟修水库,会造成附近两个农场地下水位上升,地表土

壤严重再生盐渍化,后果是难以设想的。但当时我们一心筹划开发包括骆驼圈子在

内的这片敏什托洛盖荒原。以为只要我们想做的事,总能做到。柳树沟水库修起来

了。从1958年到1963年,不到五年时间,柳树沟一分场,柳树沟二分场盐碱化了,

两个农场上万人不得不全部撤退转移。放弃了将近二十万亩经营了多年的耕地。为

了避免进一步侵害附近的三分场四分场,柳树沟水库也不得不放弃了。我承担了这

工程的责任……被记大过处分……”

‘你不是一老在搞机务?“谢平意外地问。他侧转身来,往上风头站了站,替

赵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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