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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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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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路。我想我已经捐了一条虔诚的“门槛”,但没想到首先是你……我的分场长,

我的老爷子,我的父亲,这十四年来我在活人中惟一认可的长辈,却始终没忘了我

的过去。到今天,反倒由你来说,我只能这个样于了。公平吗?公平吗?!那么,

十四五年来,到底是谁让我这个样子的?!仅仅是我自己?!我真的就只能这个样

子了?!这就是我付出了十四年生命的代价后所应该得到的报应?!

桂荣看到谢平的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眼神呆木,发直。牙关紧咬。

身上一阵阵颤栗。她不禁害怕起来,她抱住石柱般呆站着的谢平,连连叫着:“你

别这样。别这样……不是还有我吗?你开口呀。你说话呀。我怕……”

听到桂荣说怕,谢平才慢慢缓过神来,眼珠有了错动。手本能地勾住桂荣抖动

的背,把她轻轻拢进怀里,说了声:“别怕……”没待桂荣再说什么,他背上步枪,

披上老山羊皮大衣,便朝老爷子家大步走去。

老爷子家的大客房里挤满了人。白皮长桌上铺起新桌布。一年里难得使几回的

电灯泡明光锃亮。刘延军送的广播器材里有一台电唱机,正放送着“哪依呀晦”的

“常香玉”。齐景芳也在大客房里忙着。她的干练和善于跟人见面熟、喜欢在人多

的场合周旋的特长,使她很快便俨然以今晚的女主人身份出现在大伙儿面前,而且

居然用小名,亲切地称呼着刘延军,称呼那两位科长,还指挥着几个帮工的娘们扫

地抹桌摆椅子,招呼大伙人席。至于骆驼圈子那些五大三粗、黑不溜丢的班组长们,

在外人看来,长相全差不离。可她,不仅早把他们分清了,记熟了,而且不时支使

他们中的一些人,到外过去取个煤,抱个柴,下菜窖找个皮芽子,用小木臼捣个蒜

泥、碾个花椒子……他们居然也以被她支使为乐事。她脱单只穿一件高领的浅蓝毛

衣。毛衣裹着她耐看的腰身,衬着她雪白粉嫩的腕子;下午从三个泉冬窝子回来后

才换上的深藏青中长纤维裤子,那么紧地收着裆;所勾勒出的线条,叫在场的男人

看着都“害怕”。没有她,今天晚上的聚餐显然要冷落七分,连见过大场面的刘延

军,也不时从忙不迭的交谈中,迅疾地用眼角的余光去捕捉齐景芳那轻快而又不时

在他面前掠过一阵清香的身影。在大食堂和老爷子家两头忙着的淡见三,每回从客

房里匆匆走过,总要十分得意地看看使满屋生辉的她。她终于这么坦然地在大伙儿

面前亮相,真给脸。“谁也做不到她那样!”他暖洋洋地思忖。眼睛在暗处像猫似

的闪着光。至于老爷子,有一会儿工夫听不到齐景芳的咋呼声,就会惦念地问:

“见三那口子呢?又在忙啥呢?叫她别忙了,坐一哈、坐一哈……”他已经称她为

“见三的那口子”了。

谢平进得屋来。淡见三正跟老关从大食堂抬来一宠屉刚做得的冷盘。淡见三看

出谢平是来找事儿的,忙撂下手里的活计,上前招呼,想把铁板着脸的谢平领到隔

壁屋去。谢平推开他,说道:“别再跟我来这一套。没你的事。我找老爷子。”在

场的那些老伙计们,一天来也多少感觉出老爷子跟谢平有些不对劲儿,这时纷纷围

过来打圆场,给谢平使眼色、拽衣角,要他别来硬的。谢平没理会大伙儿,只是把

眼睛盯定了在一边白木图椅里安坐着的老爷子。老爷子起先心里不免一怔,但他没

让这愣怔外露,只是把手里的大茶缸往身旁炉盖角起一搁,笑了笑道:“来来来,

我来给你们介绍介绍。这是延军……”

谢平仿佛没听见老爷子说什么似的,解开大衣扣,有意亮出怀里裹着的钢蓝钢

蓝的步枪。一瞬间,满屋寂静死了。男人们立马觉得呼吸都发生了困难。谢平铁青

的光突的颧骨、深陷的眼窝里迸出的蛮横的光,他那谁也不认的神情,都使他们看

出,他随身带着步枪决非偶然。

谁也没敢轻举妄动。他们了解谢平的倔劲儿。那年,分场惜来一头法国种公牛

配种,也不知是因为围看的人太多,还是分场那头母牛太瘦弱,招它生了气,一下

犯毛了,惊了。嘴边吐着白沫。横起一人多高、门板那么宽的身子,见人就挑。连

着挑伤了几个想上前去扳住它的人,也在谢平的小肚子上挑开了一条六七公分长的

口子。叫谢平一个跟头又摔出一丈多远。谢平在地上打了个滚,背抵住配种站土围

墙墙根,半站起。那鬼牛大概是见了血的缘故,疯了似的,四蹄八叉,那两把尖刀

似的牛角,直对着谢平的肚眼奔来。谢平后退不得,他惟一的选择是往一边起滚,

让那牛角扎进墙土里去。因为牛跟人的距离太近,它又恁样狂奔,眨眼工夫,就到

跟前。大伙儿都吓呆了。惟有老爷子还镇静,拼命提醒在那土墙跟前一动不肯动的

谢平:“往边起躲闪,趴倒了往一边滚!”但谢平只是不动。他恼火透了。来农场

这多年,还没被人在自己身上开恁大口子过。这时伤口的疼痛,叫他腿肚子直转筋。

肠子又蠕动着直想从那开了口的地方往外鼓。冷汗溻透了他里外三层衣衫。他不肯

躲。一把推倒拼命来拽他的淡见三,从他手里夺过步枪。一手捂住伤口,一手抓着

枪。单腿跪下,把枪紧卡在腿弯里,单手拉开枪栓推子弹上膛,尔后,抵住墙腾地

站起,发了疯似的一边哭一边叫道:“你来呀,我操你哥!你来呀,我操你哥!”

(事后他不承认他哭过。但大伙儿都说他当时哭了。)尔后就扣响了扳机。轰地一

声,那牛冲天竖起,扒拉两只前蹄,水桶般大的牛头一下被撤掉半拉,在离谢平不

到二尺的地方,地陷般轰隆一声倒下,黑血喷了他一头一脸……

这小子跟有的上海青年不一样,到时候,他真敢干!“‘撅里乔”这老混蛋半

真半假说过这么一句话:“你们别小瞧了谢平。是条汉子。没错。从五号圈出来的,

含糊不了。”况且,现在枪又在他手中……

……这样僵持了半分钟。淡见三想从一边悄悄上前去设法夺走谢平肩上的枪,

但叫齐景芳死死地拽住衣角。不叫去。齐景芳也没想到谢平还会来这一手。她紧张

得浑身籁籁发抖。但她又为谢平高兴。她以为谢平经过这些年的磨难,只知“顺从”,

而再不知“争取”。看来,她错了。她相信谢平有足够的理智,处理好这个场面。

她不希望任何人去掺和。她敏感到,任何人的掺和反而会激怒谢平,帮了倒忙。她

把全身所有的力气,都使在拽淡见三衣角的手指尖上。这样也可以帮助自己,控制

那几乎已经是无法控制的哆嗦。

这时,老爷子开了腔:“谢平,你真会凑热闹。想干啥呢?把大衣脱了,坐下

喝两杯……”

谢平摸着枪栓,直筒筒地说道:“分场长,求您了,把我那通知还我吧。”

老爷子端起茶缸,笑道:“我当啥了不得的事。行,我叫人再给你找找……”

“不是找找……”谢平冷冷地答道。

“我不找,拿什么给你?!”老爷子火了。虎起脸。他相信谢平真会拿起枪来

对着他的。但谢平走这一步,他却又隐隐地感到难过。

“行了。我的老爷子,别再把我当傻蛋了。”谢子叫道。火烫的泪水一下模糊

住了视线。

“我给你找。这些公函信件早不经分场长手了。这你又不是不知道。着恁大急,

劫法场呢?明天……”淡见三暗底用力,挣脱齐景芳的手,边哄着,边朝谢平走去。

“没有明天了。只有今大。只有现在。”谢平立马把枪口横过来对住淡见三。

淡见三便识相地站住了。

“今天晚间就给找嘛。”淡见三圆滑地笑道。

“淡见三,这些年,我谢平从来没有亏对过谁。你姓淡的今天要诓了我,蒙我,

就别怪我姓谢的不是个东西!”

“给他吧。把通知给了他算了。骆驼圈子少了谁还不行?地球照转!”齐景芳

趁机上前劝道。

“给!给他!”老爷子失望地吼道。

“那就打搅了。”谢平说着顺起枪口,从地板上拾起滑落下来的皮大衣,走了。

一个小时后,齐景芳陪着桂荣到谢平的小屋里给谢平送去了通知。第二天,谢

平回道班房取行李。淡见三、齐景芳和桂荣在马号前帮他套马爬犁。淡见三勉强地

笑道:“祝贺你啊。到了还是走成了。”狠狠捶了谢平一拳。

齐景芳搂着桂荣,笑着对谢平说:“还不快谢谢桂荣。昨天晚上你走了,还是

桂荣叮着她舅爹,把通知要出来的。”

桂荣却是一夜没好睡,想想,哭哭,哭哭,又想想;听着隔壁舅娘的咳嗽、打

嗝、翻身、叹气,听着另一壁,舅爹一夜沉重的踱步。磕碰凳脚和摔打茶缸;她想

想,哭哭,哭哭,又想想……到天亮前才迷糊着了一会儿。到这时,眼泡红肿,嘴

唇发黑,脸色苍白,严严地包裹在皮大衣和加长的头巾里。脚上还套了个男人的毡

筒。

谢平检查罢马具,把步枪和两根用红柳把子捆扎成的火把往爬犁上一撂,吆着

黑马掉头,桂荣却一屁股坐到爬犁上了。

“你去干什么?”谢平惊问道。

桂荣不吭声。

齐景芳推了谢平一把:“你让她跟你去吧。她还能跟你在一起待多久?”

齐景芳这么一说,桂荣低垂着的眼睛里,刷刷地又淌开泪水了。

“你多嘴。非惹桂荣再鬼哭狼嚎一通。”淡见三瞪了齐景芳一眼。

齐景芳便去把爬犁上的干草拍拍松,垫垫匀实,关照谢平道:“快走吧。要不,

回来,就黑天了……”

吃罢早饭,老爷子把于书田叫去了,也把渭贞叫了去。他端坐在白木圈椅里,

指着早放妥在桌上的一张白纸,对于书田说:“拿去吧。”于书田迟疑地走到大桌

子边上,低头一看,却是刚盖上红印戳的一张结婚证明。他不解地看看老爷子,一

时间竟呆木住了。

“这两年……对不住你们了……得罪你们了……”老爷子冷冰冰地说道。

于书田脸涨得通红,两只手抓着桌子边沿,不知道是先去拿证明为好,还是再

替自己跟渭贞辩解两句为好。但没等他想好,老爷子撂下他俩,便出门去了,走到

门口,又沉重地关照道:“办事前,到‘飞机场’去看看老赵,去看看他吧,看看

他……”说到这里他艰难地喘起气。眼眶里竞涌起了泪水,尔后便一扭头走了。从

于书田、渭贞二人进门,到走,他一眼都不看渭贞,明明是他叫她来的,但他却一

眼都不看她。不想看她。

……但等谢平和桂荣回骆驼圈子,天便透黑了。一路上,桂荣一直依偎在谢平

怀里。谢平腾出只手来搂着她。后来她困了。谢平便轻轻把她放倒,枕住自己腿根,

又替她掖紧皮大衣。后首,他俩还遇到了一回狼群。那是在拐进敏什托洛盖大沙包

群之后。谢平忽而觉出,黑马跟神经失常了似的,一个劲儿斜起眼,想往一边胡杨

林里钻。但那林子不在路上。它又跑得恁快,连过坡也不减速。谢平死劲拉缰绳也

不管用。过那上坎,马爬犁一颠便飞了起来,又噔噔地砸落到冻瓷实的沟坎上。巨

大的反弹力把他俩足足颠起有一尺来高。当他俩又重新被砸落到爬犁上时,谢平只

听到自己尾骨端“咔嚓”一声响过,立马,那头便火辣火辣地疼了。他嘶嘶地倒吸

了口冷气,没顾上去揉,只是撑起点身子,不让那疼处再跟硬木撑子擦着,又赶紧

四处去摸好像不见了的桂荣。这时,他把缰绳拽恁紧,铁嚼口已经把黑马那粉红的

肥软的唇角勒开了口子,勒出了血。血水顺着黑马嘴边的黄毛滴落。但黑马还是不

肯听话,还是一个劲想往斜肚里冲去。真要让它带着他俩闯进那绵延数十公里的胡

杨林,迷了路,这黑的大风雪天,后果就很难设想……谢平发急了。他用“河南官

话”骂那马:“我操你哥!干啥呢?!想算伙食账了?”一边狠狠地又喘了黑马一

脚。他想再不行,就跃身跳下爬犁,跑到马的前头去带住笼头,来制止它那莫名其

妙的失常。这时桂荣却紧紧扑到他背上,惊恐地叫道:“后边……”谢平一惊,反

手搂住桂荣,迅疾地向后瞄看去,心呼地往下一坠,操!至少有三只公狼,过了漫

坡那大坎沟之后,不紧不慢地跟定在爬犁子后头了……

“难怪……”谢平愧然地看了看黑马,立即放松了缰绳,探过身去,歉疚地像

对个老朋友似的拍了拍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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