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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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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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谢平愧然地看了看黑马,立即放松了缰绳,探过身去,歉疚地像

对个老朋友似的拍了拍它。黑马从小是他调教的。他们一起对付过不少回狼的偷袭

围攻。他的镇静,每回总能叫黑马镇静下来。黑马的镇静,也总能帮他摆脱或击退

那些饿狼。刚才应该说完全是自己的暴躁,使马失了方寸。否则,这时它早该用有

力。镇静的大走步,跟狼们周旋了。

“别慌……还是巴音台过来的那一群……跟咱们老打交道的了。对。别慌……

稳住劲儿……又该咱们喝狼血了……好样儿的……悠着点儿……好样儿的、好样儿

的……”

稳住黑马,他松开桂荣,抽出一直压在自己膝盖底下的苏式七·六二口径步枪,

子弹上了膛,单手端起它,把它举靠在肩上,准备起。这才笑着去吩咐还在哆嗦的

桂荣:“拿火把。也在干草底下。别慌急慌忙点早了。听我口令。”并且故意去亲

了亲她鬓发撩乱的额角,想也叫她镇静下来。

……头狼走到前边小沙丘上,便等着了。黑暗中,它两眼闪出莹莹的绿光。风

从它干瘪的肚子和尖削的脊背上刮起一缕缕杂乱,细长的灰毛,同时也刮来一股股

腥膻难闻的骚臭。僵持了一会儿,它终于忍耐不住了。向右偏了下身子,好似蔫蔫

地要率队回到那茫茫的风雪深处去。其实不然。它是欲扬先抑,突然一声长嗥,便

纵身直扑黑马的脖梗。这时前后左右围追堵截的公狼、母狼们,也一齐扑了过来,

谢平冲桂荣叫了声:“点火……”便端平了枪,轰隆一声,朝头狼扣响了扳机。

桂荣把火把夹在腿裆里,手抖得怎么也划不着火柴。划着两根,又让大风给刮

灭了。她急得直叫:“谢平、谢平……”

谢平趁狼们在枪声的驱赶下,稍稍往沙包两厢的铃挡刺丛里退缩的空儿,拿过

火柴,掀起大衣衣襟,熟练地划着火柴,双手捧着它,朝蘸过煤油的火把头上一扔,

火轰地蹿起半尺来高。几分钟后,紧追不舍的狼们突然放慢了脚步。已临近扎扎木

台高包了。它们嗅到居民点的气息了。哦,翻过扎扎木台高包,分场部便在眼门前

了……

谢平从爬犁上站了起来,把枪膛里剩下的几发子弹,全都扣了出去。他只想打

个痛快。他知道,这很可能是自己跟狼们的最后一次交道了。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

他就想痛痛快快地嚎一嚎,痛痛快快地放它几枪。他挥动双臂,冲着一无所有而只

回旋着狼们不甘心的长嗥的荒原叫道:“你们来呀!狗日的!来呀……”尔后,他

跪了下来,紧紧地把桂荣搂在怀里,听着桂荣不绝地咽泣,自己也想哭……

两天后,谢平走了。全分场的人都出来送。一百零五公里处的那几个老伙计也

赶了回来。走到扎扎木台高包顶上,他拦住大伙儿,说:“就到这达为正吧。起风

了……”

于书日夺他肩上的行李说:‘你骚包个啥呀!到桑那镇还有好几公里呢!“

搭车得到桑那镇。那是个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小镇”。一条土路。一家商店。

一个邮政代办所。一根生锈的风向标。

谢平一把攥住于书田的脉门,对他说:“你和渭贞嫂子的喜酒我喝不上了。到

时候,从信封里寄块喜糖给我甜甜嘴。桂荣那儿有我上海家的地址。”说到这里,

他觉到老于的手腕颤抖了。谢平松开了它,倒退着向高包下走了五六步,尔后站住。

在心里,他向依然在风雪中目送他的大伙,深深地鞠了个躬,也磕了个头,然后一

拧身,向桑那镇走去了。

老爷子再没肯见他。

桂荣呢,一直跟在送行队伍的最后,跟淡见三、齐景芳走在一起。那天从一百

零五公里取了行李回来,桂荣不肯回家。说啥也不肯下爬犁子,只是问:‘你走了,

还会来接我吗?“谢平说:”在上海混好了,就来接你。“”那混不好呢?“桂荣

紧着问,脸颊上还挂着晶亮的泪珠。”我没有理由混不好!“谢平说道。”万一呢?

万—……“桂荣叫道。”混不好,我没这个脸来接你。你舅爹也不会让我带走你。

“谢平说道。’那你就不要我了?”桂荣叫道。“如果真的是那样了,也不是因为

我……”谢平沉重地说道。“你骗人。你不会再回来了……”桂荣扑到他怀里,使

劲儿晃他,用头撞他。谢平由着她哭了一会儿,尔后捧起她被泪水儒湿了的脸蛋儿,

轻轻地吻着,吮去苦涩的泪水,对她说:“你跟我来。”他把桂荣带到干河滩坡脚

下。那里扔着一些废铁件。他伸手去抓一根斜斜地戳起的铁棍。桂荣不明白他想干

啥,忙推开他的手,叫道:“别碰它。要沾掉皮的。”是的,在这零下二十多度的

夜晚,手一碰这铁家伙,就粘在上边了。但谢平还是抓住了那铁棍,尔后用力往后

一扯,手心上的一块皮便留在了铁棍上。桂荣忙去抱住谢平,血流了她一手。谢平

对她说:“你看到了吗?我的血到底是红的,还是黑的……”桂荣心疼地把谢平的

手捂到自己怀里,贴紧了他站着,再不言声,只是抽泣……后来,她跟他回到小屋

里。谢平去点灯。她只是低头在床沿上坐着。后来看见她慢慢摘下头巾,脱了毡筒,

又脱掉毡袜,拣去袜筒上沾着的干草屑,光着脚跪起,把它们烤在火墙上。尔后…

…尔后,他看见她解棉袄扣。头像遭了霜打的茄子,深深地低垂着。她脱去了毛衣,

又解裤扣。这时谢平才明白她想向他表明什么。他浑身的血都涌到太阳穴里。他觉

得自己好似着了火一般,在那灼人的热浪里,微微地摇晃。一种强烈的感动和向往,

压迫得他透不过气。黑暗中,桂荣的毛衣摩擦着化纤的衬衣,打出电火花,“吱吱”

地响。她又一次跪起,光着腿,叠齐了棉裤、毛裤、长衬裤,压到枕头底下。她一

支一支地取下发卡,把它们放到窗台上。她做这一切,是那样的从容,舒缓,毫没

半点的窘迫做作。是的。她只是要表明……要表明……要表明那只有这样才能表明

的心迹……尔后,拉过谢平的被子,脸冲里,躺下了。不一会儿她像发了高烧似的

抖动。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胸部,把脸埋进被子里。身子侧转蜷曲起,收紧的腿面

都贴住胸口了。由于颤抖,她甚至低微地呻吟起来,嘶嘶倒吸凉气……谢平吹灭了

灯,在床边坐了好大一会儿。尔后,他轻轻地抚摸着她圆润的肩头,扳转她身子,

长时间地把脸埋在她只穿着一层薄薄的棉毛衣的胸口里。他等待自己镇静。但那儿

是那样的温暖、柔软。他寻找。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以至他冲动地把脸转向

她尖突翘挺的乳峰时,桂荣激烈地挣扎了一下,他才吃了一惊,惶惶地松开了她,

忙退回到窗前……后来,他几乎要用额头把窗框抵断,才算控制了自己,没再向桂

荣走近一步……是的,他不知今后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一幅图景。他不知自己

将来还有没有这个能耐返回骆驼圈子,从老爷子手里将桂荣接出去。回到上海的那

许多青年,并不是每一个都重新找到了好日子。这一点,他早听说了。自己这一生

里,从没欠过别人什么。眼面前。自己要走了,他更不能欠下什么,尤其不能欠下

桂荣一笔无法偿还的债。她叫过他“小谢叔叔”,叫过他“谢老师”。他不能这么

对不住她。又过了好大一会儿,确信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他才走到床边,抱起桂荣,

对她说:“回去吧……听话……”桂荣伏在他怀里哭了。隔着衣服,狠狠地咬着他

的肩头……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骆驼圈子……

你们都将留下。你们中间,除了那些我眼见他们出生长大的孩子,没一个生来

就是这块土地上的人。你们也是“外来户”。但你们将待下去。也许就一辈子了。

随着我东去的脚步,我们之间将越离越远。隔开我们的将不只是那永不消失的扎扎

木台高包,不只是骆驼圈子四周那广袤的黑色的干旱和板结的退化的戈壁荒漠,也

不只是在开发之中的桑那高地本体,不只是那五千公里的空间距离、那乌鞘岭的寒

夜、达阪城上的蓝天……不是的,隔开我们的将是一种更遥远的、更难逾越的一种

什么……我撇下的那部分义务,将加在你们已经够沉重的负担中。我说过我要在高

地上扎根。我食言了。我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自己。我要加入这返城的大流。我

们还能再见面吗?

再走出一里地,谢平回头看时,高包上只剩下几个女人和子女校的那帮学生娃

娃。他们突然喊叫起来:“罗——罗——哦……”那么尖厉,那么悠长,那么粗犷,

那么高昂……每回喊到尾子上那声‘丫欧“字时,便突然往上一挑,兀然煞住。尔

后又不甘似的再喊出声”罗——“拖得越发悠长。谢平到骆驼圈子来之后不久,就

发现,骆驼圈子的人常爱这么喊叫。坐在牛牛车上,骑在马背上,站在于沟边上,

有事没事的时候;暴风雨驱赶着压顶的乌云向羊群袭来的时候;雨停了,从倒坍的

破羊圈里跑出来的时候,他们都爱这么吼叫。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喊叫。

他们究竟感受到了什么,触动了什么,想召唤什么,表示什么,祈求什么。不明白,

这究竟是本能的爆发,还是理念火光的折射返照?不明白……时间稍稍一长,他觉

得自己也想喊叫。时不时地对着空旷的四野叫这么一叫。在这叫喊里,他感到这就

是天,这就是地,这就是永恒,这就是活着和死去……他不能不喊,不能让自己心

底发出的这一阵无法自抑的颤栗和激奋掩埋起来。他只知道,如果连这一声都喊不

出来,不敢喊,那么自己真的要爆炸了……

喊声压着地平线雄浑地远去……他再回头看,高包上没别人了。在那破羊圈的

土墙跟前痴痴地还站着桂荣,在她身边站着一个戴红头巾的女人,竟是齐景芳……

第20章

二十

我不知道你为何一去不返。当乌云遮蔽了天空,我怎能将你追赶?我知道,我

在这里已是一无所有,这荒原使我感到一片茫然。但我要一直等下去,等到你回来。

我要等待你醒悟的那一天到来。你不会幸福的——当你的心还在徘徊。只有当你把

心带回来,带给绿色的田野和我,你才会感到欢快……

第21章

二十一

是太阳,总还要升起。我坚信。

齐景芳带着宏宏赶回场部,想趁手收拾一下冷落多日了的屋子,赶紧去找秦嘉

打听谢平到场部后的去向。一进土产门市部家属院的院门,邻居日顺玉出来倒炉灰

渣,见了她,便嚷嚷道:“哎哟,大忙人,才回来?!这些天里不知又来过多少辆

小包车找你啦。快回你那屋去看看吧。这会儿就有一辆在你窗户眼哈等着呢!”

齐景芳这两年当了推销组组长,带着组里几个“女兵”,跑克拉玛依,跑阿尔

泰,跑博尔塔拉,跑伊犁,跑独山子,在门市部忙死了。确也常有坐着车或开着车

的人来找她。齐景芳抱着宏宏,急忙从炉灰渣铺起的路径上向后头走去。果然的,

在她那屋的窗户眼跟前,停着一辆很旧的“嘎嘶69”。齐景芳走近,车里走下一个

四十岁左右、窄长脸条、黑皮肤色相、目光和行动都非常老到但又极其谨慎的男人。

因为戴着一个脏稀稀的口罩,便认不出是哪方“土地”。倒是帽檐下、口罩上那双

深褐色的眼睛,使她感到眼熟。她以为是来谈生意的户头,便忙把他让进屋。车里

没司机,他是自己开着车来的。这种人一般比较随和,但又更老到,有其难缠的地

方。话说到那七寸头上,他们还爱动手动脚。齐景芳不是没遭遇过。这客人倒显见

得老实,一直也不肯坐,只是站着,待齐景芳打发宏宏上老田家去玩,他摘下口罩,

齐景芳才看出,却原来是黄之源。

“你来……你来干什么?”齐景芳一阵痉挛。她刚想要生炉子掏炉灰,便一把

抓起铁火钩,拧过身来,直瞠瞠地盯着黄之源。

黄之源跟齐景芳结婚后,在煤矿上当科员。他一直不让齐景芳要孩子,怀一个

刮一个,刮过三个;也不许齐景芳采取节育措施。‘我可不能太方便了你这破货…

…“他冷冷地苦笑道。婚后不到两年,他受不了这山坑里煤矿上的寂寞。他埋怨、

寻衅,说这一切都是齐景芳造成的。他为了齐景芳,才毁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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