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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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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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衅,说这一切都是齐景芳造成的。他为了齐景芳,才毁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前途,

毁了自己的幸福,成了个”废人“,成了一段没人要的”烂坑木“。他常常不回家

住。在办公室里搭个铺。一出差,十天半月,有时个把月也不捎个回信回来。他到

林场去哀求过场长政委。在林场老场长面前掩住脸哭。在前妻跟前打自己的耳刮子。

几个月后,他突然告诉齐景芳,他要回”林业系统“了。”你是跟我离,还是跟我

走?“他问道。”跟你离!为了我那三个应该活下来而没能活下来的孩子,我也要

跟你离!离!离……“齐景芳扑过去,一边哭,一边抓他的脸,把他赶出屋去。齐

景芳独自过了两年。这两年里,矿上的人待她不错。矿长一家待她更好。她也常去

矿长家,帮矿长老伴做针线活。矿长家的闺女索性搬到代销店小屋,陪她住。再后

来,矿长吞吞吐吐地向她提出,要她嫁给他的儿子。他儿子是个中专生。一个比她

还小三岁的”孩子“。一个总是怀疑别人瞧不起自己的男人。一个整天耷拉着脑袋,

坐在窗前的忧郁症患者。在红山嘴的精神病院住过半年。人倒长得还清秀。齐景芳

觉得矿长亲自开了口,自己不好拒绝的。那”孩子“倒也不胡来,只是抑郁,不蛮

横。想着婚后好好过日子,也许能治了他的忧郁,也想自己待在这偏僻的小煤矿上,

能得到矿长一家的照顾,也不该小瞧了这一点。她就答应了。先起,那”孩子“待

她,倒是百依百顺,温柔体贴。但不管齐景芳上哪儿,他都要远远地跟着。有时让

他妹妹跟着,有时求他老娘跟着。他怎么也不敢相信,齐景芳会真心跟他好。他老

是要问齐景芳:”你说,到底是我来劲儿,还是你那位黄科长来劲儿?“他总觉得

她在跟人私通,翻她的箱子,翻她的书,翻她的柜台、钱盒、抽屉……偷偷地把她

棉袄棉裤棉被所有的夹里拆开来搜。发起病来,还要扒光了她搜。起先,她可怜他。

她知道,他从小让他爹管得太严。矿长动不动就飨以老拳,管得儿子出气也细弱了

;总觉得自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走路都不敢抬头。快快地走,半道上不敢逗留。

上了学,他就害怕老师到他爹那儿告状。老师脸上不高兴,他就害了怕,就提心吊

胆地在办公室门口转悠。希望找个机会,去跟老师说上一句:他下一回再不这么惹

老师不高兴了。(他总觉得老师的不高兴,全是他惹起的。)到中专里,他的这个

毛病更厉害了。连同班的学生干部也怕。学生干部借了他什么书,他也不敢去要回,

怕班干部记恨他。班长写信,他也总要设法偷出来看看,他怕班长给他爹给班主任

汇报他的情况……老师开会,他也要到窗户根底下去偷听……搜过了齐景芳,便跪

在齐景芳跟前哭,求她别跟人家好。

她祈望,有了孩子,他做了爸爸,精神会得到宽慰,会自信起来。后来,他们

果然也有了孩子。但他的病非但未见好转,反而变本加厉了。他讨厌宏宏,总认为

宏宏不是他的。有时,他会恶狠狠地晃着宏宏,问:‘告诉我,你的爸爸到底是谁

……“有一回,才一岁半的宏宏从托儿所回来,一进门,叫了声:”爸爸……“他

冲过去,用大力扇了孩子一个耳光,吼道:’你的爸爸不在这屋里……”孩子一头

撞到铁炉子尖角上,扎开了好长一个口子,流了一脸的血。也就是在那一天,齐景

芳抱起宏宏跑到卫生队,找淡见三。淡见三慌急慌忙把她娘俩扶到自己小屋里,替

宏宏处理了伤口,缝了六七针,哄着他睡了,安慰着痛不欲生的齐景芳,头一回留

住齐景芳,在他屋里过了夜……这得怪谁?难道她就没有权利为自己寻找一个真正

的男人?随着齐景芳态度的变化,宏宏的爸爸病越发加重。他蛮横,但只欺负比他

弱小的东西一一邻居家的孩子、小狗小猫小鸡、矿上的劳改员、长得比他瘦弱的女

人……

齐景芳觉得再不能跟他过下去了。矿长一家也都自觉到对不住她。后来便由矿

长亲自出面,给他们办了离婚手续。

能说这后来发生的一切,跟黄之源都没关系?!

……黄之源摘下皮帽,拿在手里揉搓着。他在等齐景芳自制住。他来之前,就

料到她会发怒的。

“请你出去。”她开开门。

他关上门,说:“齐景芳同志,听我说……”

“没什么可说的……”齐景芳叫道。她不想再见他。不想再听到他那标准的悦

耳的、浑厚的男中音腔门,不想看到他惯会做出的歉然的微笑。

“听着!”他也发了狠劲,咬起了牙关,把皮帽往桌上一掼。“我刚被调到三

台子林场。是去当副场长的。这回没人帮我忙,是我自己苦于了这些年,洗刷了我

自己。我不是来向你表白我自己。我来告诉你,我到三台子林场看见有关谢平的一

份材料,我要找谢平……”

“谢平!”齐景芳又一次叫道。你还有脸在我面前提谢平!那天,在西小院套

间里,黄之源强按住她,要干那事。她求他。挣扎。甚至告诉了他,她喜欢了谢平。

她不能再跟别人这样。她求他……他却喘着气教训她:“谢平能给你带什么好?他

对你能有什么用?能有出息吗?!听我的……懂吗……听我的……”十四年过去了,

他今天却还要来提“谢平”!

“我到骆驼圈子去过。他们说他到场部来了。我想,他到场部,总会要来找你。

我得找到他,核实一个情况。也许,我就能把这份材料推翻了,让别人不能去告他。

你要相信我。我们都年轻过。年轻时都于过蠢事。我不希望别人老揪着我年轻时干

的错事不放,我也不想这么对待谢平。你要相信我,我这次来,确实是为了谢平…

…”

“滚——”齐景芳觉得自己都快要晕过去了,抡起铁火钩,便朝黄之源抽去。

她看见铁火钩从他脸上划过。他痛苦地痉挛般地怪样地笑了笑。尔后,向前踉跄了

一下,又向后晃了晃,一手按定桌子,一手便捂住了那半拉脸。后来,她又看见从

他粗大的手指缝里流出什么来了。红的?黑的?稠的?稀的?流动的……一滴一滴

往下淌。她一阵痉挛,便跑出去抱起宏宏,跌跌撞撞一脚跑到秦嘉家门口,倚着门

框,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谢平从户籍室办了迁移户口手续出来,扛着行李,去找秦嘉家;走出场部

门前那环形林荫道,就发觉有人在跟踪他。起先,他没在意,只以为是同路的人。

但那几个人老不散,不远不近,不紧不慢走在他身后,他就不得不起了疑心。待等

走到加工厂锯木场附近,那几个人把圈子大散开,网开一面,从左后右三面包抄过

来,逼近他,并且“刷”地都从大衣袖筒里抽出早准备下的短木棒,他才惊觉,有

人来找他的事儿头了,要暗算他呢!

这时,已然有五点来钟。偌大个锯木场,人早走光。空空荡荡。空气里浮荡着

浓烈的松香气息。黄圆冷浸的太阳搁到西山背上,把锯木场周围的木楞堆显现得更

加阴暗森严。一旁,锯木车间高大的板门,敞开着,足有四五米高,黑洞洞张起。

他站了下来,一手插进腰间,抓住刺刀柄;论身板,论力气、论十四年来在骆

驼圈子跟人跟狼打架的经验,他料定身后那几个高矮不齐的家伙,都不是他对手。

这一点,即便是行家里手的撅里乔,后来也是彻底服了气的。况且手里还攥得有这

柄钢火上乘、磨得锋快的刺刀!小子哎,上啊!他等着他们发话,倾听着脑后的动

静。

“谢平,依想溜啊?!滑脚了?!回上海了?依倒夏(惬)意格……”

上海话。上海青年?他一震。“……那……。”他想用上海话跟他们搭腔,但

舌头怎么也拐不过弯来。“你们是哪个队的?”他改用普通话问。

“不认得阿拉了?”为首的一个冷笑笑。这时谢平瞟清围住他的总数在七八个

之间。木楞堆后边还缩着两个,不肯上前亮出脸面。

“不认得了?阿拉都是依从上海动员来的。依忘性倒不小!”他们逼近过来。

谢平拖着行李,往后退去,背触到一样硬东西,给弹了回来。他退到锯木车间板墙

跟前了。这是他需要的。这样,他们便无法从他不长眼睛的后方来偷袭他。

‘进去!“一个小伙子过来一把抢走他的铺盖卷,扔进黑洞洞的车间,是要赶

他进那里头,好关起门来,称心如意地做他。

“干吗?”谢平问道。

“赶马,还赶驴子呢!”又有一个小伙子上前来,把他的旧帆布箱子扔进了车

间门洞里。

“请俄到里厢去谈谈。”为首的那个有礼起来。

“有话就在这儿谈。”谢平当然不上那个当_但他认出眼前的几个确是当年他

动员来农场的。他似乎有点明白,他们来找他算那笔账了……

谢平脸一阵涨热。他尴尬地在板墙上蹭了蹭脊背。

“听说依要走了,兄弟几个约好来送送依。感谢依当年动员我们一番苦心……”

为首的那个阴阳怪气地数落道。

“不要再跟他废话了!做他!当初没有这赤佬,我们也不会到这鬼地方来……”

一个小伙子红着眼,举起棍子冲过来,被为首的那个挡住了。“一年多之前,大家

在柳树沟水库碰头,请依出来帮大家出出主意。依为啥搭架子,照面也不打一个…

…”他问。

“当时我出不来……”

“腿在你自己身上长着。”一个小伙子吼道。

“有时候,不在……”谢平说道。但没等他把话说完,一个小伙子蹿过来,吼

着:“狗屁!孬种!王八蛋!”梆地朝谢平腿上砸了一棒,谢平一下子给砸蹲了下

去。

“你出卖了我们。你把我们写给你的信,交给了你的分场长……”

“没有。我没有……”

“没有?为什么两次去人请你,分场里都有准备,都派了岗哨埋伏下……”

“当时我的信他们都拆看……我没法子……”

‘叛徒的狡辩!没人会相信你!做他!“几个小伙子一齐扬起了短木棍要再度

冲上来砸他。谢平拔出刺刀,猫下腰,把雪亮的刀尖对准为首的那一个,憋红了脸

吼道:”我不是叛徒。我没有出卖过伙伴。谁要再敢碰我一下,我叫他认识认识什

么叫从骆驼圈子出来的人!小王八羔子,想上天呢?!“

他们几个一齐慌忙向后退去。

“……他们把我们二十九个代表,抓去了十二个,铐了八个月。关在场部的大

菜窖里。上边的文件下来了好久,他们还不肯放人!你当时为什么不出来替代表说

话?你动员我们的时候,说农场里都是三五九旅的老战士。他们带我们劳动,会给

我们讲故事。他们会跟我们一起住地窝子,一起啃苞谷馍。我们一年会比一年好。

我们很快能在戈壁滩上建立‘小上海’、‘小江南’。你带我们去看《军垦战歌》,

你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告诉我们,那些狗日的拍电影的,是昧了良心,尽挑好的拍?”

“我操那些拍电影的祖宗八代!”一个小伙子红着眼吼道。

谢平的心淌血了。他开始冒虚汗。他知道自己无法回答这些同样在淌血的问题。

他握刀的手慢慢低垂下来。

“你靠动员我们入党。关键时候,你又不管我们,出卖我们……”

“没有。我没有……”谢平的心抽紧了,碎尽了。

“没有?”两个小伙子蹿过来,梆梆又是两棍。谢平忙端起刀,他们又退了回

去。

“十二个人……还关着吗!”他的手开始抖动。

“秦嘉就比你强!她出来为那十二个代表说话。就为了这一点,她也被拘留过。

后来那十二个人放了。她还被押了半年多,说是审查她。一直到今年上半年,她的

问题才重新得到处理……”

谢平不知道秦嘉也卷进这件事里去了。

这时那两个一直不肯露脸的人从木楞堆后边走了出来。而且还不止两个。走近

了,谢平才看清,都是试验站青年班的伙伴。龚同芳。杜志雄。马连成。还有“阿

憨”徐明华。他们手里也拿着棍子。

“你们……你们……你们也是来打我的?”谢平鼻根酸了。几根短木棍慢慢低

垂下来。

“镇华呢?”谢平问。

‘他回上海了。“龚同芳答道。

“还走了谁?”

“裴静静。乐文珍……”

“阿憨”徐明华走了过来。当时动员青年到农场,里弄里连徐明华这一号智力

低下的也没放过。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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