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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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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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抽头,也不能抽恁些恁狠……”

“咱们是去问问。闹个明白。要真是上头叫他们那么规定下来的,咱也就死心

塌地了……”

几十个人低声地一起嗡嗡,就像朝圣长拜的一群喇嘛。

“问?你们都头一天到羊马河?头一天断奶?要我再找个奶头给你们舔舔?问

了又咋的?上边没让他们这么干,他们偏干了,你又能咋的?除了宪法不敢改,他

们什么没改过?你们他娘的光知道围着我嗡嗡,叫我围谁去?!”韩天有一发收不

住地吼着,泪珠吧嗒吧嗒摔到让太阳烤焦的地面上,吱吱地生响。冒烟。

几十号人蔫了。不做声了。

等人散尽之后,韩天有却披着个破棉袄壳子,去找老爷子了。“啥事!”老爷

子颔首指指长桌那头的椅子,叫他坐。

韩天有瞅瞅在老爷子近边坐着的谢平和齐景芳,大嘴张了张,半天,憋出一句

:“我等会儿吧……”

‘有事,你先说。“老爷子说道。

“我……身子骨不行了……带不了大车班了……”说着,一低头,泪水潸潸地

直往下淌。

“我知道,委屈你了,得罪你了……”老爷子叹道。

“不是……不是……”他忙抬头解释。一注苦涩的泪水却淌进嘴角。

“天有,但凡我有这权限提你,我能不提你吗?”老爷子恳切地说道,“我这

分场长也不是想干啥就能干啥的啊!我不就是个分场长吗?谁让你有那么顶‘帽子

’的呢?”老爷子说真心话了。

“……”韩天有只得垂下头去。

‘你能不能别再给我添乱了?你觉着分场里这两天还不够乱乎的?还得你来再

凑把火?“老爷子继续叹道。

“不是……我身子骨实在不中了……”

这时,徐到里匆匆进屋来,脸色发灰,平时不那么显眼的几颗麻斑,都凸突地

加深了颜色。他瞟着在场的几个人,附到老爷子耳根上,背过身去紧张地说道:

“有几个人闹着要给老瘸送吃的。”“谁们?”老爷子一惊。关禁闭,分场里管着

吃喝。他们要送吃的,想干啥哩?他推开窗看去,小土包上不止“几个”,黑压压

一片,吵吵嚷嚷,还威胁着要砸锁撬门,要“揪出”淡见三那婊子养的女人对证。

“别砸、别砸……”内心谋虑老辣的撅里乔在门里边着急地叫着。他知道,一

砸锁,这事的性质就过杠杠了。砸锁的人倒了霉,一跤栽过那“半步桥”,他也得

跟着进“鬼门关”。他几乎要把拳头擂烂了,也制不住外边那群人。

韩天有跑了出来。“别……别……”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脸色焦黄。跑上高包

那最后十来步,差不多是连滚带爬冲过去的。他扒拉开人群,一头攘到禁闭室门板

上,护住那门锁,嘶哑着叫道:“你们一回新生员没做够,还想回炉做第二回?谁

他娘的要砸锁,我要他的命!”

人们垂下了头。带铁杠来的,往后捎去。女人们跑来哭着叫着骂鲁莽的男人。

孩子抱着腿往回拽爸爸。人群终于散去。韩天有慢慢瘫倒在直筒子屋门前的沙地上。

这时他听见老瘸在门板后边的地上,凑近门缝,一个劲儿地叨叨着:“韩班长……

天有老弟……多亏你啦……要没有你,咱们这一伙今天全完蛋了……多亏你啦……

你可救了我啦……那帮子没心眼的家伙,脑袋全他娘的长到胯巴裆里去了……我谢

谢你了……”说着说着,这个无赖,这头“瘸驴”,竟跪倒在门槛那边,趴在地上,

呜呜啦啦禁不住地哭将起来。

不一会儿工夫,分场里的人都听见发电机房轰轰地响了。又看见淡见三、徐到

里爬到房顶上摆弄天线。他们知道分场要向上边发电报,报告“骆驼圈子分场新生

员闹事”。(从“文革”后,总场就给骆驼圈子发了这设备。)他们的心一下像坠

了铅块沉到天池底里去了一般。不到天黑,家家户户便关紧了门,都呆坐着,没几

根烟囱冒烟见火星,也没几家点灯。整个骆驼圈子仿佛都在等待一场预告的“大地

震”。没过多大一会儿工夫,整个分场部便被从阿依敦格尔台地背后慢慢漫过来的

浓重的夜色,严严实实地吞没了……

第27章

二十七

我寻找过地平线。没想到它就在我脚下……

老爷子早料到那帮子人末了会死活来找齐景芳对质,还要找谢平打听口里搞承

包的情况。待韩天有往外一跑,他就让他俩躲一躲。他也追问齐景芳:“你那信呢?”

齐景芳稍稍犹豫了一下,答道:“真烧了。”老爷子虎起眼珠子,一错也不错地瞪

住她半天,才说道,“真烧了就好。”

谢平和齐景芳到桂耀那个满处堆着书和剪报资料、乱扔着盒式录音磁带的小房

间里待了个把小时,都没敢点灯,耳闻着外边嘈杂鼎沸的人声渐趋平息,便想出去。

老爷子不让。他说:“等场里回了电报,对这事有了明确处理意见之后,再出去。”

又熬过个把小时,仍不见场里回电。齐景芳待不住了。黑暗中,她疲软地搀住

谢平,悄悄对他说:“走,要憋死人了,带我到野地里走走。”

月亮刚从扎扎木台高包顶上那个破羊圈窝棚背后升起,弯弯地悬挂在黑蓝得那

般清冽的天顶上。他们向西,走到槽子地里。地里尽是一堆堆还没来得及撒开的厩

肥。夜晚,清新湿润而又甜滋滋的空气里,散布着淳厚的干马粪气味,叫人心神一

净。地里进水了。一片一片,在月光下黝黝发亮。不发亮的便是草丛,是上不去水

的老碱包。他俩没进草地。在地头一个隆起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你真把信烧了?”谢平问道。

“你总算开口了。我以为你这一辈子就不再过问我们骆驼圈子的事了呢?”齐

景芳叹口气笑嗔道。她胸口里有些隐痛。一扎一扎。

“骆驼圈子是我的。”谢平闷闷地答道。狠狠地拔了根干黄干硬的草在手里折

着。他理解她当场瞒起那信的难处,但总又觉得这么做太对不起那些老伙计。他们

没错。他这样想。这一天多里,所见所闻使他震动。他没想到渭贞嫂能带起这班子

女人办货栈,抢在县长的大公子刘延军前,跟霍尔果茨克那边把生意做上了。没想

到撅里乔这老混蛋还能干这种人事儿。又有恁些老伙计会不顾一切冲上小高包,壮

起胆为平日最讨厌的老瘸说句公平话……骆驼圈子在变。那些最不起眼的人,在变。

他真高兴,真感慨。他真动摇了、犹豫了:回骆驼圈子吧。哪儿也甭去了。渭贞嫂、

老瘸、于书田、韩天有……他们都会需要我的。就是老爷子,也会明白,谢平在这

情势里,决不可能也决不会甘心就那样一辈子。谢平也要变,会变得更好、真正能

干起来……骆驼圈子,你要真变了,那该多好……他心里轻轻地呼唤着。

齐景芳见他依然不做声,以为他是为她拿那信瞒了众人,看不起她,不想跟她

说话,便红起眼圈,叹了口气,慢慢低下头去。老瘸给关起来之后,齐景芳不无尴

尬。她在于书田家的空屋里,独自呆站了好大一会儿,淡见三让见习兽医小范把她

叫去了。

淡见三在自己的卧室里等着她,和宏宏在一块儿搭积木。淡见三喜欢孩子。他

在宏宏身上花了不少钱。

“什么事?”她问淡见三,站定在门口,没往里去。从被诓过那一回,她处处

小心着他。

淡见三把宏宏楼到怀里,用他那漂亮的光净的略有些向上翘起的下巴,轻轻摩

挲着宏宏柔软的额发,盯住她的眼睛,说道:“老爷子让我再跟你说一遍,赶紧带

宏宏回场部去。这一两个月里,再别来了。”

“我的事没完……”

“得了!你以为抓个老瘸这事儿就打住了?下一步可能还得抓二贵……”

“还抓谁?”

“你要不走,那没准,再下一个就是你。”

“我今天可护了他老爷子,昧着良心护了他!”齐景芳冷冷地说道。

“你功劳还怪大哩!没有你起头搞那贸易货栈,骆驼圈子人不会恁不老实!到

时候,按总场的规定把畜群往下一分……”

“是么。你们这一拨提了干的就松快了,坐等着人家来给你们交‘租’吧。可

你替别人想过没有?叫他们怎么背得起你们这么多脱产吃干饭的?!”

“大佛三百五,各有成佛路,你叫我又能咋办?咱们别跟老爷子过不去,就行

了……”

‘我没跟谁过不去。可谁要真跟我过不去,我就把秦嘉的信亮出去。跟大伙说,

撅里乔根本没错。我看你们还抓谁!“

“信你没烧?”淡见三吃惊了。他忙放下宏宏。

“我恁傻?”

“把信给我。”淡见三站了起来。

‘你想!“齐景芳去穿鞋。

“给我!”淡见三扭歪了脸,低沉地吼道,用力一拨拉,虚弱的齐景芳一个踉

跄,手里的鞋早朝天花板上飞去。人连连倒退了好几步。后腰嗵地一声撞在新做的

还没来得及上漆的高低柜柜角上。那一阵钻心的疼痛,叫她几乎闭过气去。她摇晃

了两下,要不是一手紧着戳住眼前一把椅背,她真要整个儿一段木桩似的栽倒那儿

了。

“妈妈、妈妈……”宏宏哭着扑了过来,把木的“城堡”撞一地,自己也绊倒

了。淡见三忙去抱他。齐景芳挣扎着扑过去,推开淡见三,叫道:“不许你碰我儿

子!”

“撞哪儿了!我他娘的手是重……”淡见三见齐景芳疼得连着几口气都喘不上

来,即刻间脸色青白,也慌了神。除了爱她疼她那些时候,平素他还真没在她身上

下过恁重的手。齐景芳再次推开淡见三来搀扶她的手,拉着宏宏,扎挣着向门口走

去。淡见三摁住门,不让她走。

“原谅我……”他低声说。

齐景芳不理他。

“我知道,你从来就没有真正喜欢过我。可我……我可以当着任何人的面这么

说,自从跟你好上以后,我再没碰过其他女人一根手指……你觉得我们这些在骆驼

圈子的都不是个玩意儿!可你听着,你要替我、替老爷子想想。你不要瞧不起我们,

让你在骆驼圈子待二十年,你也要变成那样……二十年……你懂得什么叫二十年吗?

而且我还要待下去。我得待下去!”淡见三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总算把这些日子积

在自己心里的委屈、恼恨,一起喷发了出来。尔后,他关照她:“不要说我事先没

警告过你。总场就怕下边借着承包闹独立,正在四处想找个典型处理处理。你要在

总场没下最后决心处置老瘸和二贵他们之前,亮出秦嘉那信,叫场里和老爷子都下

不了台,别怪老爷子和我翻脸不认人。你要往这热火头上凑,那是你自找。我护不

了你,老爷子到时候也护不了你!”说着,他便跑了出去。待齐景芳抱着宏宏一步

一挪也走到台阶上来,看见他,用肩膀头抵住被西晒的太阳烘热的干裂的木柱,在

阴影里低垂着头,那黑色的额发遮去鹰似的眼睛,牙齿咬得铁紧,恨不得把这根在

高包上戳立了几十年的木柱打断了才了结。他那生牛皮似的脸颊上掠过一阵阵抽搐

……浑身绷紧的骨节,也在发出喀吧喀吧的声音………

……月亮大得像牛车轮,红得像个快烧化的石磨,向中天浮去。

齐景芳把手探进衬衣袋,地掏了一阵,掏出那封信,交给谢平。“你也看看。

除了老瘤和我自己,得再有个人知道确有过这么封信……”

“我来替你保存这封信……”

“你别再掺进来。”齐景芳去夺信。手被谢平摁住了。他觉得她手冰凉。身子

在微微地颤栗着。“冷?”他问。她摇摇头。他脱下外衣,让她裹上。她却把脸埋

在衣服上那股浓烈的男人气息里,静静地哭了。她说:“谢平……货栈要砸了锅,

我怎么对得起那十几家老小……”

“哪会!”谢平安慰道。

“我真累了……十几年……我再撑不住了……”她咬住谢平的肩头,抑制住一

阵阵越发难以抑制的呜咽。

这时有人弯着腰向这边找来,还在轻轻地叫着“景芳妹子……景芳……”他们

听出是渭贞嫂,齐景芳应了声,想上前去迎,没待起身,后腰上一阵剧疼,她便扑

通一声跪了下来。

“你咋了?”谢平去扶她。渭贞也同时闻声趟着齐膝盖深的草,扑了过来。

“我没事。你咋了?”齐景芳靠着谢平有力的依托,咬着牙,忍住疼,站了起

来,忙问。

“咱们的车……”话还没出口,渭贞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滴落下来。

“车咋了?”齐景芳惊问。

“也不知道李裕跟秦嘉在场部听说了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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