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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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场-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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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青的男人不愿意听婶婶的话,转走到屋里,去喝一点酒。他为著酒,大胆把一切告诉了叔叔。福发起初只是摇头,后来慢慢的问著: 
“那姑娘是十七岁吗?你是二十岁。小姑娘到咱们家里,会做什么活计?” 
争夺著一般的,成业说: 
“她长得好看哩!她有一双亮油油的黑辫子。什么活计她也能做,很有力气呢!” 
成业的一些话,叔叔觉得他是喝醉了,往下叔叔没有说什么,坐在那里沉思过一会,他笑著望著他的女人。 
“啊呀……我们从前也是这样哩!你忘记吗?那些事情,你忘记了吧!……哈……哈,有趣的呢,回想年青真有趣的哩。” 
女人过去拉著福发的臂,去抚媚他。但是没有动,她感到男人的笑脸不是从前的笑脸,她心中被他无数生气的面孔充塞住,她没有动,她笑一下赶忙又把笑脸收了回去。她怕笑得时间长,会要挨骂。男人叫把酒杯拿过去,女人听了这话,听了命令一般把杯子拿给他。於是丈夫也昏沉的睡在炕上。 
女人悄悄地蹑著脚走出了,停在门边,她听著纸窗在耳边鸣,她完全无力,完全灰色下去。场院前,蜻蜓们闹著向日葵的花。但这与年青的妇人绝对隔碍著。 
纸窗渐渐的发白,渐渐可以分辨出窗棂来了!进过高梁地的姑娘一边幻想著一边哭,她是那样的低声,还不如窗纸的鸣响。她的母亲翻转过身时,哼著,有时也挫响牙齿。金枝怕要挨打,连在黑暗中把眼泪也拭得乾净。老鼠一般地整夜好象睡在猫的尾巴下。通夜都是这样,每次母亲翻动时,像爆裂一般地,向自己的女孩的枕头的地方骂一句: 
“该死的!” 
接著她便要吐痰,通夜是这样,她吐痰,可是她并不把痰吐到地上;她愿意把痰吐到女儿的脸上。这次转身她什么也没有吐,也没骂。 
可是清早,当女儿梳好头辫,要走上田的时候,她疯著一般夺下她的筐子: 
“你还想摘柿子吗?金枝,你不像摘柿子吧?你把筐子都丢啦!我看你好象一点心肠也没有,打柴的人幸好是朱大爷,若是别人拾去还能找出来吗?若是别人拾得了筐子,名声也不能好听哩!福发的媳妇,不就是在河沿坏的事吗?全村就连孩子们也是传说。唉!……那是怎样的人呀?以后婆家也找不出去。她有了孩子,没法做了福发的老婆,她娘为这事羞死了似的,在村子里见人,都不能抬起头来。” 
母亲看著金枝的脸色马上苍白起来,脸色变成那样脆弱。母亲以为女儿可怜了,但是她没晓得女儿的手从她自己的衣裳里边偷偷的按著肚子,金枝感到自己有了孩子一般恐怖。母亲说: 
“你去吧!你可别再和小姑娘们到河沿去玩,记住,不许到河边去。” 
母亲在门外看著姑娘走,她没立刻转回去,她停住在门前许多时间,眼望著姑娘加入田间的人群。母亲回到屋中一边烧饭,一边叹气,她体内像染著什么病痪似的。 
农家每天从田间回来才能吃早饭。金枝走回来时,母亲看见她手在按著肚子: 
“你肚子疼吗?” 
她被惊著了,手从衣裳里边抽出来,连忙摇著头:“肚子不疼。” 
“有病吗?” 
“没有病。” 
於是她们吃饭。金枝什么也没有吃下去,只吃过粥饭就离开饭桌了!母亲自己收拾了桌子说: 
“连一片白菜叶也没吃呢!你是病了吧?” 
等金枝出门时,母亲呼唤著: 
“回来,再多穿一件夹袄,你一定是著了寒,才肚子疼。” 
母亲加一件衣服给她,并且又说: 
“你不要上地吧?我去吧!” 
金枝一面摇著头走了!披在肩上的母亲的小袄没有扣钮子,被风吹飘著。 
金枝家的一片柿地,和一个院宇那样大的一片。走进柿地嗅到辣的气味,刺人而说不定是什么气味。柿秧最高的有两尺高,在枝间挂著金红色的果实。每棵,每棵挂著许多,也挂著绿色或是半绿色的一些。除了另一块柿地和金枝家的柿地连接著,左近全是菜田了!八月里人们忙著扒“土豆”;也有的砍著白菜,装好车子进城去卖。 
二里半就是种菜田的人。麻面婆来回的搬著大头菜,送到地端的车子上。罗圈腿也是来回向地端跑著,有时他抱了两棵大形的圆白菜,走起来两臂像是架著两块石头样。 
麻面婆看见身旁别人家的倭瓜红了。她看一下,近处没有人,起始把靠菜地长著的四个大倭瓜都摘落下来了。两个和小西瓜一样大的,她叫孩子抱著。罗圈腿脸累得涨红和倭瓜一般红,他不能再抱动了!两臂像要被什么压掉一般。还没能到地端,刚走过金枝身旁,他大声求救似的: 
“爹呀,西……西瓜快要摔啦,快要摔碎啦!” 
他著忙把倭瓜叫西瓜。菜田许多人,看见这个孩子都笑了!凤姐望著金枝说: 
“你看这个孩子,把倭瓜叫成西瓜。” 
金枝看了一下,用面孔无心的笑了一下。二里半走过来,踢了孩子一脚;两个大的果实坐地了!孩子没有哭,发愕地站到一边。二里半骂他: 
“混蛋,狗娘养的,叫你抱白菜,谁叫你摘倭瓜啦?……” 
麻面婆在后面走著,她看到儿子遇了事,她巧妙的弯下身去,把两个更大的倭瓜丢进柿秧中。谁都看见她作这种事,只是她自己感到巧妙。二里半问她: 
“你干的吗?糊突虫!错非你……” 
麻面婆哆嗦了一下,口齿比平常更不清楚了:“……我没……” 
孩子站在一边尖锐地嚷著:“不是你摘下来叫我抱著送上车的吗?不认帐!” 
麻面婆她使著眼神,她急得要说出口来:“我是偷的呢!该死的……别嚷叫啦,要被人抓住啦!” 
平常最没有心肠看热闹的,不管田上发生了什么事,也沉埋在那里的人们,现在也来围住她们了!这里好像唱著武戏,戏台上耍著他们一家三人。二里半骂著孩子: 
“他妈的混帐,不能干活,就能败坏,谁叫你摘倭瓜?” 
罗圈腿那个孩子,一点也不服气的跑过去,从柿秧中把倭瓜滚弄出来了!大家都笑了,笑声超过人头。可是金枝好像患著传染病的小鸡一般,霎著眼睛蹲在柿身下,她什么也没有理会,她逃出了眼前的世界。 
二里半气愤得几乎不能呼吸,等他说出“倭瓜”是自家种的,为著留种子的时候,麻面婆站在那里才松了一口气。她以为这没有什么过错,偷摘自己的倭瓜。她仰起头来向大家表白:“你们看,我不知道,实在不知道倭瓜是自家的呢!” 
麻面婆不管自己说话好笑不好笑,挤过人围,结果把倭瓜抱到车子那里。於是车子走向进城的大道,弯腿的孩子拐拐歪歪跑在后面。马,车,人渐渐消失在道口了! 
田间不断的讲著偷菜棵的事。关于金枝也起著流言: 
“那个丫头也算完啦!” 
“我早看她起了邪心,看她摘一个柿子要半天工夫;昨天把柿筐都忘在河沿!” 
“河沿不是好人去的地方。” 
凤姐身后,两个中年的妇人坐在那里扒胡萝卜。可是议论著,有时也说出一些淫污的话,使凤姐不大明白。 
金枝的心总是悸动著,时间像蜘蛛缕著丝线那样绵长;心境坏到极点。金枝脸色脆弱朦胧得像罩著一块面纱。她听一听口哨还没有响。辽阔的可以看到福发家的围墙,可是她心中的哥儿却永不见出来。她又继续摘柿子,无论青色的柿子她也摘下。她没能注意到柿子的颜色,并且筐子也满著了!她不把柿子送回家去,一些杂色的柿子被她散乱的铺了满地。那边又有女人故意大声议论她: 
“上河沿去跟男人,没羞的,男人扯开她的裤子?……” 
金枝关于跟前的一切景物和声音,她忽略过去;她把肚子按得那样紧,仿佛肚子里面跳动了!忽然口哨传来了!她站起来,一个柿子被踏碎,像是被踏碎的蛤蟆一样,发出水声。她被跌倒了,口哨也跟著消灭了!以后无论她怎样听,口哨也不再响了。 
金枝和男人接触过三次;第一次还是在两个月以前,可是那时母亲什么也不知道,直到昨天筐子落到打柴人手里,母亲算是渺渺茫茫的猜度著一些。 
金枝过于痛苦了,觉得肚子变成个可怕的怪物,觉得里面有一块硬的地方,手按得紧些,硬的地方更明显。等她确信肚子里有了孩子的时候,她的心立刻发呕一般颤嗦起来,她被恐惧把握著了。奇怪的,两个蝴蝶叠落著贴落在她的膝头。金枝看著这邪恶的一对虫子而不拂去它。金枝仿佛是米田上的稻草人。 
母亲来了,母亲的心远远就系在女儿的身上。可是她安静的走来,远看她的身体几乎呈出一个完整的方形,渐渐可以辨得出她尖形的脚在袋口一般的衣襟下起伏的动作。在全村的老妇人中什么是她的特征呢?她发怒和笑著一般,眼角集著愉快的多形的纹绉。嘴角也完全愉快著,只是上唇有些差别,在她真正愉快的时候,她的上唇短了一些。在她生气的时候,上唇特别长,而且唇的中央那一小部份尖尖的,完全像鸟雀的嘴。 
母亲停住了。她的嘴是显著她的特征,--全脸笑著,只是嘴和鸟雀的嘴一般。因为无数青色的柿子惹怒她了!金枝在沉想的深渊中被母亲踢打了: 
“你发傻了吗?啊……你失掉了魂啦?我撕掉你的辫子……” 
金枝没有挣扎,倒了下来。母亲和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儿。金枝的鼻子立刻流血。 
她小声骂她,大怒的时候她的脸色更畅快笑著,慢慢的掀著尖唇,眼角的线条更加多的组织起来。 
“小老婆,你真能败毁。摘青柿子。昨夜我骂了你,不服气吗?” 
母亲一向是这样,很爱护女儿,可是当女儿败坏了菜棵,母亲便去爱护菜棵了。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 
该睡觉的时候了!火绳从门边挂手巾的铁线上倒垂下来,屋中听不著一个蚊虫飞了!夏夜每家挂著火绳。那绳子缓慢而绵长的燃著。惯常了,那像庙堂中燃著的香火,沉沉的一切使人无所听闻,渐渐催人入睡。艾蒿的气味渐渐织入一些疲乏的梦魂去。蚊虫被艾蒿烟驱走。金枝同母亲还没有睡的时候,有人来在窗外,轻慢的咳嗽著。 
母亲忙点灯火,门响开了!是二里半来了。无论怎样母亲不能把灯点著,灯心处爆著水的炸响,母亲手中举著一枝火柴,把小灯列得和眉头一般高,她说: 
“一点点油也没有了呢!” 
金枝到外房去倒油。这个时间,他们谈说一些突然的事情。母亲关于这事惊恐似的,坚决的,感到羞辱一般的荡著头: 
“那是不行,我的女儿不能配到那家子人家。” 
二里半听著姑娘在外房盖好油罐子的声音,他往下没有说什么。金枝站在门限向妈妈问:“豆油没有了,装一点水吧?” 
金枝把小灯装好,摆在炕沿。燃著了!可是二里半到她家来的意义是为著她,她一点不知道,二里半为著烟袋向倒悬的火绳取火。 
母亲,手在按住枕头,她像是想什么,两条直眉几乎相连起来。女儿在她身边向著小灯垂下头。二里半的烟火每当他吸过了一口便红了一阵。艾蒿烟混加著烟叶的气味,使小屋变做地下的窖子一样黑重!二里半作窘一般的咳嗽了几声。金枝把流血的鼻子换上另一块棉花。因为没有言语,每个人起著微小的潜意识的动作。 
就这样坐著,灯火又响了。水上的浮油烧尽的时候,小灯又要灭,二里半沉闷著走了!二里半为人说媒被拒绝,羞辱一般的走了。 
中秋节过去,田间变成残败的田间;太阳的光线渐渐从高空忧郁下来,阴湿的气息在田间到处撩走。南部的高梁完全睡倒下来,接接连连的望去,黄豆秧和揉乱的头发一样蓬蓬在地面,也有的地面完全拔秃似的。 
早晨和晚间都是一样,田间憔悴起来。只见车子,牛车和马车轮轮滚滚的载满高梁的穗头,和大豆的杆秧。牛们流著口涎愚直的挂下著,发出响动的车子前进。 
福发的侄子驱著一条青色的牛,向自家的场院载拖高梁。他故意绕走一条曲道,那里是金枝的家门,她心涨裂一般的惊慌,鞭子於是响来了。 
金枝放下手中红色的辣椒,向母亲说: 
“我去一趟茅屋。” 
於是老太太自己串辣椒,她串辣椒和纺织一般快。 
金枝的辫子毛毛著,脸是完全充了血。但是她患著病的现象,把她变成和纸人似的,像被风飘著似的出现房后的围墙。 
你害病吗?倒是为什么呢?但是成业是乡村长大的孩子,他什么也不懂得问。他丢下鞭子,从围墙宛如飞鸟落过墙头,用腕力掳住病的姑娘;把她压在墙角的灰堆上,那样他不是想要接吻她,也不是想要热情的讲些情话,他只是被本能支使著想动作一切。金枝打斯著一般的说: 
“不行啦!娘也许知道啦,怎么媒人还不见来?” 
男人回答: 
“嗳,李大叔不是来过吗?你一点不知道!他说你娘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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