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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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场-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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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啦!娘也许知道啦,怎么媒人还不见来?” 
男人回答: 
“嗳,李大叔不是来过吗?你一点不知道!他说你娘不愿意。明天他和我叔叔一道来。” 
金枝按著肚子给他看,一面摇头:“不是呀!……不是呀!你看到这个样子啦!” 
男人完全不关心,他小声响起:“管他妈的,活该愿意不愿意,反正是干啦!” 
他的眼光又失常了,男人仍被本能不停的要求著。 
母亲的咳嗽声,轻轻的从薄墙透出来。墙外青牛的角上挂著秋空的游丝。 
母亲和女儿在吃晚饭,金枝呕吐起来,母亲问她:“你吃了苍蝇吗?” 
她摇头,母亲又问:“是著了寒吧!怎么你总有病呢?你连饭都咽不下去。不是有痨病啦!?” 
母亲说著去按女儿的腹部,手在夹衣上来回的摸了阵。手指四张著在肚子上思索了又思索:“你有了痨病吧?肚子里有一块硬呢!有痨病人的肚子才是硬一块。” 
女儿的眼泪要垂流一般的挂到眼毛的边缘。最后滚动著从眼毛滴下来了!就是在夜里,金枝也起来到外边去呕吐,母亲迷蒙中听著叫娘的声音。窗上的月光差不多和白昼一般明,看得清金枝的半身拖在炕下,另半身是弯在枕头上。头发完全埋没著脸面。等母亲拉她手的时候,她抽扭著说起: 
“娘……把女儿嫁给福发的侄子吧!我肚里不是……病,是……” 
到这时节母亲更要打骂女儿了吧?可不是那样,母亲好像本身有了罪恶,听了这话,立刻麻木著了,很长的时间她像不存在一样。过了一刻母亲用她从不用过温和的声调说: 
“你要嫁过去吗?二里半那天来说媒,我是顶走他的,到如今这事怎么办呢?” 
母亲似乎是平息了一下,她又想说,但是泪水塞住了她的嗓子,像是女儿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好像女儿把她羞辱死了! 

 三、老马走进屠场


老马走上进城的大道,“私宰场”就在城门的东边。那里的屠刀正张著,在等待这个残老的动物。 
老王婆不牵著她的马儿,在后面用一条短枝驱著它前进。 
大树林子里有黄叶回旋著,那是些呼叫著的黄叶。望向林子的那端,全林的树棵,仿佛是关落下来的大伞。凄沉的阳光,晒著所有的秃树。田间望遍了远近的人家。深秋的田地好象没有感觉的光了毛的皮带,远近平铺著。夏季埋在植物里的家屋,现在明显的好像突出地面一般,好像新从地面突出。 
深秋带来的黄叶,赶走了夏季的蝴蝶。一张叶子落到王婆的头上,叶子是安静的伏贴在那里。王婆驱著她的老马,头上顶著飘落的黄叶;老马,老人,配著一张老的叶子,他们走在进城的大道。 
道口渐渐看见人影,渐渐看见那个人吸烟,二里半迎面来了。他长形的脸孔配起摆动的身子来,有点像一个驯顺的猿猴。他说:“唉呀!起得太早啦!进城去有事吗?怎么驱著马进城,不装车粮拉著?” 
振一振袖子,把耳边的头发向后抚弄一下,王婆的手颤抖著说了:“到日子了呢!下汤锅去吧!”王婆什么心情也没有,她看著马在吃道旁的叶子,她用短枝驱著又前进了。 
二里半感到非常悲痛。他痉挛著了。过了一个时刻转过身来,他赶上去说“下汤锅是下不得的,……下汤锅是下不得……”但是怎样办呢?二里半连半句语言也没有了!他扭歪著身子跨到前面,用手摸一摸马儿的鬓发。老马立刻响著鼻子了!它的眼睛哭著一般,湿润而模糊。悲伤立刻掠过王婆的心孔。哑著嗓子,王婆说:“算了吧!算了吧!不下汤锅,还不是等著饿死吗?” 
深秋秃叶的树,为了惨厉的风变,脱去了灵魂一般吹啸著。马行在前面,王婆随在后面,一步一步屠场近著了;一步一步风声送著老马归去。 
王婆她自己想著:一个人怎么变得这样利害?年青的时候,不是常常为著送老马或是老牛进过屠场吗?她寒颤起来,幻想著屠刀要像穿过自己的脊梁,於是,手中的短枝脱落了!她茫然晕昏地停在道旁,头发舞著好像个鬼魂样。等她重新拾起短枝来,老马不见了!它到前面小水沟的地方喝水去了!这是它最末一次饮水吧!老马需要饮水,它也需要休息,在水沟旁倒卧下来了!它慢慢呼吸著。王婆用低音,慈和的音调呼唤著:“起来吧!走进城去吧,有什么法子呢?”马仍然仰卧著。王婆看一看日午了,还要赶回去烧午饭,但,任她怎样拉疆绳,马仍是没有移动。 
王婆恼怒著了!她用短枝打著它起来。虽是起来,老马仍然贪恋著小水沟。王婆因为苦痛的人生,使她易于暴怒,树枝在马儿的脊骨上断成半截。 
又安然走在大道上了!经过一些荒凉的家屋,经过几座颓废的小庙。一个小庙前躺著个死了的小孩,那是用一捆谷草束扎著的。孩子小小的头顶露在外面,可怜的小脚从草梢直伸出来;他是谁家的孩子睡在这旷野的小庙前? 
屠场近著了,城门就在眼前,王婆的心更翻著不停了。 
五年前它也是一匹年青的马,为了耕种,伤害得只有毛皮蒙遮著骨架。现在它是老了!秋末了!收割完了!没有用处了!只为一张马皮,主人忍心把它送进屠场。就是一张马皮的价值,地主又要从王婆的手里夺去。 
王婆的心自己感觉得好像悬起来;好像要掉落一般,当她看见板墙钉著一张牛皮的时候。那一条小街尽是一些要摊落的房屋;女人啦,孩子啦,散集在两旁。地面踏起的灰粉,污没著鞋子;冲上人的鼻孔。孩子们拾起土块,或是垃圾团打击著马儿,王婆骂道: 
“该死的呀!你们这该死的一群。” 
这是一条短短的街。就在短街的尽头,张开两张黑色的门扇。再走近一点,可以发见门扇斑斑点点的血印,被血痕所恐吓的老太婆好像自己踏在刑场了!她努力镇压著自己,不让一些年青时所见到刑场上的回忆翻动。但,那回忆却连续的开始织张:--一个小伙子倒下来了,一个老头也倒下来了!挥刀的人又向第三个人作著式子。 
仿佛是箭,又像火刺烧著王婆,她看不见那一群孩子在打马,她忘记怎样去骂那一群顽皮的孩子。走著,走著,立在院心了。四面板墙钉住无数张毛皮。靠近房檐立了两条高杆,高杆中央横著横梁;马蹄或是牛蹄折下来用麻绳把两只蹄端扎连在一起,做一个叉形挂在上面,一团一团的肠子也搅在上面;肠子因为日子久了,干成黑色不动而僵直的片状的绳索。并且那些折断的腿骨,有的从折断处涔滴著血。 
在南面靠墙的地方也立著高杆,杆头晒著在蒸气的肠索。这是说,那个动物是被钉死不久哩!肠子还热著呀! 
满院在蒸发腥气,在这腥味的人间,王婆快要变做一块铅了!沉重而没有感觉了! 
老马--棕色的马,它孤独的站在板墙下,它借助那张钉好的毛皮在搔痒。此刻它仍是马,过一会它将也是一张皮了! 
一个大眼睛的恶面孔跑出来。裂著胸襟。说话时,可见他胸膛在起伏: 
“牵来了吗?啊!价钱好说,我好来看一下。” 
王婆说:“给几个钱我就走了!不要麻烦啦。” 
那个人打一打马的尾巴,用脚踢一踢马蹄;这是怎样难忍的一刻呀! 
王婆得到三张票子,这可以充纳一亩地租。看著钱比较自慰些,她低著头向大门出去,她想还余下一点钱到酒店去买一点酒带回去,她已经跨出大门,后面发出响声: 
“不行,不行,……马走啦!” 
王婆回过头来,马又走在后面;马什么也不知道,仍想回家。屠场中出来一些男人,那些恶面孔们,想要把马抬回去,终于马躺在道旁了!像树根盘结在地中。无法,王婆又走回院中,马也跟回院中。她给马搔著头顶,它渐渐卧在地面了!渐渐想睡著了!忽然王婆站起来向大门奔走。在道口听见一阵关门声。 
她哪有心肠买酒?她哭著回家,两只袖子完全湿透。那好像是送葬归来一般。 
家中地主的使人早等在门前,地主们就连一块铜板也从不舍弃在贫农们的身上,那个使人取了钱走去。 
王婆半日的痛苦没有代价了!王婆一生的痛苦也都是没有代价。 

 四、荒山


冬天,女人们像松树子那样容易结聚,在王婆家里满炕坐著女人。五姑姑在编麻鞋,她为著笑,弄得一条针丢在席缝里,她寻找针的时候,做出可笑的姿势来,她像一个灵活的小鸽子站起来在炕上跳著走,她说: 
“谁偷了我的针?小狗偷了我的针?” 
“不是呀!小姑爷偷了你的针!” 
新娶来菱芝嫂嫂,总是爱说这一类的话。五姑姑走过去要打她。 
“莫要打,打人将要找一个麻面的姑爷。” 
王婆在厨房里这样搭起声来;王婆永久是一阵忧默,一阵欢喜,与乡村中别的老妇们不同。她的声音又从厨房打来: 
“五姑姑编成几双麻鞋了?给小丈夫要多多编几双呀!” 
五姑姑坐在那里做出表情来,她说: 
“哪里有你这样的老太婆,快五十岁了,还说这样话!” 
王婆又庄严点说: 
“你们都年青,哪里懂什么,多多编几双吧!小丈夫才会希罕哩。” 
大家哗笑著了!但五姑姑不敢笑,心里笑,垂下头去,假装在席上找针。等菱芝嫂把针还给五姑姑的时候,屋子安然下来,厨房里王婆用刀刮著鱼鳞的声响,和窗外雪擦著窗纸的声响,混杂在一起了。 
王婆用冷水洗著冻冰的鱼,两只手像个胡萝卜样。她走到炕沿,在火盆边烘手。生著斑点在鼻子上的死去丈夫的妇人放下那张小破布,在一摊乱布里去寻更小的一块;她迅速的穿补。她的面孔有点像王婆,腮骨很高,眼睛和琉璃一般深嵌在好像小洞似的眼眶里,并且也和王婆一样,眉峰是突出的。那个女人不喜欢听一些妖艳的词句,她开始追问王婆: 
“你的第一家那个丈夫还活著吗?” 
两只在烘著的手,有点腥气;一颗鱼鳞掉下去,发出小小响声,微微上腾著烟。她用盆边的灰把烟埋住,她慢慢摇著头,没有回答那个问话。鱼鳞烧的烟有点难耐,每个人皱一下鼻头,或是用手揉一揉鼻头。生著斑点的寡妇,有点后悔,觉得不应该问这话。墙角坐著五姑姑的姐姐,她用麻绳穿著鞋底的沙音单调地起落著。 
厨房的门,因为结了冰,破裂一般地鸣叫。 
“呀!怎么买这些黑鱼?” 
大家都知道是打鱼村的李二婶子来了。听了声音,就可以想像她梢长的身子。 
“真是快过年了?真有钱买这些鱼?” 
在冷空气中,音波响得很脆;刚踏进里屋,她就看见炕上坐满著人:“都在这儿聚堆呢!小老婆们!” 
她生得这般瘦,腰,临风就要折断似的;她的奶子那样高,好像两个对立的小岭。斜面看她的肚子似乎有些不平起来。靠著墙给孩子吃奶的中年妇人,望察著而后问: 
“二婶子,不是又有了呵?” 
二婶子看一看自己的腰身说: 
“像你们呢!怀里抱著,肚子里还装著……” 
她故意在讲骗话,过了一会她坦白告诉大家: 
“那是三个月了呢?你们还看不出?” 
菱芝嫂在她肚皮上摸了一下,她邪昵地浅浅地笑了: 
“真没出息,整夜尽搂著男人睡吧?” 
“谁说?你们新媳妇,才那样。” 
“新媳妇……?哼!倒不见得!” 
“像我们都老了!那不算一回事啦,你们年青,那才了不得哪!小丈夫才会新鲜哩!” 
每个人为了言词的引诱,都在幻想著自己,每个人都有些心跳;或是每个人的脸都发烧。就连没出嫁的五姑姑都感著神秘而不安了!她羞羞迷迷地经过厨房回家去了!只留下妇人们在一起,她们言调更无边际了!王婆也加入这一群妇人的队伍,她却不说什么,只是帮助著笑。 
在乡村永久不晓得,永久体验不到灵魂,只有物质来充实她们。 
李二婶子小声问菱芝嫂;其实小声人们听得更清! 
菱芝嫂她毕竟是新嫁娘,她猛然羞著了!不能开口。李二婶子的奶子颤动著,用手去推动菱芝嫂: 
“说呀!你们年青,每夜要有那事吧?” 
在这样的当儿,二里半的婆子进来了!二婶子推撞菱芝嫂一下: 
“你快问问她!” 
那个傻婆娘一向说话是有头无尾: 
“十多回。” 
全屋人都笑得流著眼泪了!孩子从母亲的怀中起来,大声的哭号。 
李二婶子静默一会,她站起来说: 
“月英要吃咸黄瓜,我还忘了,我是来拿黄瓜。” 
李二婶子,拿了黄瓜走了,王婆去烧晚饭,别人也陆续著回家了。王婆自己在厨房里炸鱼。为了烟,房中也不觉得寂寞。 
鱼摆在桌子上,平儿也不回来,平儿的爹爹也不回来,暗色的光中王婆自己吃饭,热气作伴著她。 
月英是打鱼村最美丽的女人。她家也最穷,和李二婶子隔壁住著。她是如此温和,从不听她高声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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