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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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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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复返。而人们却永远只会对着面前的日子说:新的一年来临了。

1958年(一)

1958年(一)

百紫千红花正乱,

已失春风一半。

——北宋·李元膺《洞仙歌》



一个下雪的早晨,苏非聪全家仓惶地离开了乌泥湖。这是离春节并不太远的日

子。

总院的意思原本是让苏非聪下放到三斗坪工地,这其实是一个最轻的处理。同

室的张云庭已送去了劳改农场,邱传志下放到外业队伙房。但苏非聪仍然无法接受

这个事实。生活中没有了自尊和骄傲,对他来说,犹如没有了水和空气。他用了自

己最后一点勇气,向院里递交了一份辞职报告,然后,决定带着他的全家五口人和

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返回老家。

苏非聪一家人走的时候,丁子恒已去上班。丁子恒不知应该如何处理这样的局

面,也不知送他和不送他会有怎样的结果。他只能麻木着自己,采取一种听凭自然

的方式。他想如果他在家,他就送一送,如果正好他必须上班,他就只能去上班。

但是当魏婉娴告诉雯颖他们定好了上午十点钟的船票时,丁子恒还是松了一口气。

雯颖头天冒着风雪去头道街给静雅静宜静沁一人买了一件衣服,还买了几种点

心让他们在船上吃。雯颖把这些东西交给魏婉娴时,魏婉娴哭了起来,雯颖亦泪水

涟涟。她想起几个月前两人还倚着房门讲着关于石评梅的诗,而转眼间却要互道别

离。世事的变幻,竟全然不给她们半点预示。雯颖本是不信菩萨的,这一忽儿,她

突然想,那天魏婉娴斥责了菩萨几句,难道报应便应在今日?想罢她有些毛骨悚然。

魏婉娴哭完后,回到房间,拿出一本封面已泛黄的书,递给雯颖,说:“这是

石评梅的诗集,我以前好喜欢的。送给你作个纪念。我们走时,你一定不要送我们,

连送到走廊上都不必。这辈子也许我们再也见不着了,可是我心里会记得你们一家

的。”

雯颖接过书,哽咽道:“我也会记得你们。”

三轮车抵达丁字楼门洞口时,雪下得很大。地面已经变白,北风卷着雪花呜呜

地叫着。雯颖听见苏家人丁零哐啷抬物下楼的声音,脚步十分杂乱。她没有出去,

一手抱着嘟嘟,一手搂着三毛,三个人站在窗口,隔着玻璃看着三辆三轮车载着他

们一家人悄然而去。

三毛说:“苏妈妈他们还会回来吗?”

雯颖说:“不知道。”

三毛说,“是不是我跟静沁吵架,苏妈妈生气了?”

雯颖说:“不是的,不关三毛的事。”

三毛说:“那为什么要走呢?其实我还是很喜欢静雅姐姐和静宜姐姐的。就是

静沁有点讨厌,可是她有时候对我也很好呀。我不想他们走。”

雯颖说:“妈妈也不想他们走,可是没办法呀。”

三毛说:“爸爸有办法的,我知道。我们叫爸爸把他们留下好不好?”

雯颖说:“爸爸也帮不了,谁也帮不了。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三毛不高兴地嘀咕了一句:“我还是不明白。”

玻璃窗便因雯颖的呵气而变得水汽蒙蒙。雯颖用衣袖拭去水汽,但三辆三轮车

已经全部从甲字楼后消失,眼前只剩下雪片在风中轻盈飞舞。

整个上午,雯颖都郁郁不乐。她无心做事,亦无心看书。中午,她草草地下了

点面条,然后打发三毛和嘟嘟午睡,自己则趴在桌上,写下了她平生的第一组诗。

当年化雪我南来,今朝落雪君东去。

从此雪化雪落日,便忧君家平安否。

人间多少伤心事,君知我知天不知。

却将泪雨凝成雪,且歌且舞到几时。

千里长路待君行,烟水茫茫居无定。

我命君命皆如雪,在天在地总是轻。

写完后,雯颖心里更多几分惆怅,她将诗夹在魏婉娴送给她的石评梅诗集里。

她想,不知魏婉娴在乡下能做什么,她那双纤纤细手可以养蚕采桑吗?可以插秧割

稻吗?可以锄地担土吗?可以砍柴烧灶吗?可以应对乡下的冷风冷雨和烈日酷暑吗?

倘若那些变故落在自己头上,自己是否可以承担得了呢?如此想着,雯颖有些毛骨

悚然,淤积于心的惆怅便又浓缩成深深的忧伤。

丁子恒晚上回家,见了雯颖,第一句话便问:“苏家走了?”

雯颖说:“走了。”

三毛说:“我看见苏妈妈和静雅姐姐还哭了的。”

丁子恒心里一抖,放下手上的包,走到右舍,推开虚掩的房门。里面空无一人,

惟屋中央有两只大网篮,网篮里整整齐齐地放着苏非聪的书。丁子恒仿佛听见那些

厚厚的精装本在这空寂的房间里诉说孤单。嗜书如命的苏非聪把什么都带走了,却

惟独扔下了书。丁子恒一阵茫然。他走到网篮跟前,发现最上层的书上放了张纸条。

丁子恒拿起纸条,打了开来。

纸条是苏非聪留给丁子恒的。上面说,因为三轮车少来了一辆,所以两只盛书

的网篮暂时先放你处,有机会我会派人来取,如果没机会就随便处理了吧。“多书

者多输也,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是苏非聪最后的一句话。

丁子恒怅然环顾四壁空空的房间,将手中纸条撕成碎片。他推开窗,顺手一扬,

碎纸片立即跟飞扬的雪花溶为一体。

乌泥湖六户右派,除去丁字楼苏非聪家辞职返乡外,还有三户被命令限期搬出

乌泥湖楼房。

甲字楼吉迪成全家搬去陆水工地;

庚字楼李琛明举家迁至湖南安乡水文站;

辛字楼沈佳士搬到他太太任教的水电学院。

王唯康和林嘉禾两家,因王太太肖芝亦是本院工程师,林太太邢紫汀是俱乐部

的艺术指导,故经再三交涉,又经院办批准,得以留下。

当最后几户右派在乌泥湖居民关注的目光下,陆续离开时,春天已经悄然来临。



春节刚过,天气还是冷飕飕的。器材室工程师吴松杰一家搬到了乌泥湖丁字楼

上右舍。

搬家的那天,吴松杰的太太李乐云款款地走到左舍。雯颖见之,忙上前问,是

不是需要帮助。李乐云没有答话,只是将左舍的两个房间以及厨房和卫生间望了望。

斯时正是下午,太阳光越过卫生间的窗口,落在大便池通往小便池的台阶上。李乐

云自语道:“唔,我们右边要好一些,这边西晒。”说罢又款款返回,依然没有理

会雯颖。雯颖便有些不悦,扭头进了自己的屋子。想起才刚几天,苏家的屋子便换

了主人,而且来的这家给她的感觉一点也不好,便颇觉怅然。

吴松杰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吴安林,比二毛小一岁,一个叫吴安森,比三毛大

一岁。吴安林上楼来便找了支粉笔,刷一下在走廊中间划了一道白线,然后高声宣

布道:“线右边是我家的地盘,除了我家的人,谁也不许越过。”

看着他们搬家的二毛赶紧说:“那如果我弟弟玩皮球,球滚过去了呢?”

吴安林说:“那正好呀,球滚过来就算我们家的了。”

二毛说:“你怎么能这么霸道?”

吴安林说:“嫌我霸道,就别让你家的球过来。”

二毛还想说些什么,雯颖立即让大毛把他叫了回来。晚上雯颖对几个孩子交待:

邻居那家孩子跟苏家姐妹不一样,玩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不要打架,不让过线就

不过好了。

二毛不服气,说:“凭什么让他们那么霸道?”

大毛说:“二毛你啰嗦个什么嘛!不理他们就是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晚上,雯颖心里有些烦。对丁子恒说起新来的邻居,丁子恒说:“你觉得不顺

眼就别走得太近。吴松杰我不认识,但我知道他。他父母都去了台湾,只他一人留

在国内。这个人是出名的不爱说话,经常是闷闷的。他太太是干什么的,我也不清

楚。”

雯颖叹息道:“唉,再要有一个像魏婉娴那么投合的邻居就好了。”

丁子恒笑了,说:“高山流水,俞伯牙也只碰到一个钟子期,知音哪能有许多

呢?”

雯颖没有答话,她笑不出来。一想到以后常常要面对这么一家人,她心里就不

自在。她知道,摊上一个不合适的邻居,以后的日子一定不会平静。



青草再一次覆盖了野地上的泥泞。冬日所有的枯黄都已脆弱不堪,仿佛只是被

春风的袖子拂了一拂,便在突然间褪尽。风也变得不那么刺骨,于是因寒而匿的绿

意,又开始悄然返回枝头,燕子也从南方飞了回来。

当第一只燕子在屋檐上做窝时,最先发现的竟是嘟嘟。嘟嘟那时正在窗口边同

三毛玩拍拍手。突然她听到了叽叽的声音,循声望去,她便看见了正衔泥筑窝的燕

子。嘟嘟说:“鸟鸟,有个鸟鸟。”

三毛忙爬上桌子,打开窗子,把头伸了出去。他叫道:“是燕子!妈妈,小燕

子到我们家来了!”

在厨房干活的雯颖听得屋里大喊大叫,不知出了何事,忙跑进来,说:“怎么

啦?出什么事了?”

三毛说:“出了很大很大的事,小燕子要住在我们家了。”

雯颖顺着他手指之处望去,果然见屋檐下新泥点点,燕子正在搭窝。雯颖也高

兴了,说:“真的呀,小燕子要住到我们窗子下了。”

三毛说:“妈妈,嘟嘟好笨哦,她连燕子都不认识。她说‘有个鸟鸟’,真好

玩呀。”

嘟嘟批评三毛,且仿着他的音调。嘟嘟说:“笨笨。哥哥笨笨。”

雯颖说:“哥哥不是笨笨,嘟嘟也不是。嘟嘟还小,长大一点就认识燕子了,

对不对?看,小鸟鸟穿着黑衣裳,尾巴像把小剪刀的,就是燕子。知道了吗?”

嘟嘟点点头,奶声奶气地说:“知道了,小剪刀。”

雯颖说:“一定是小燕子特别喜欢我们家的三毛和嘟嘟,所以呀,它不想上别

人家去,专门找到我家窗口来。”

三毛说:“对了,一定是它听见我唱拍手歌了。这个歌是我唱的,不是嘟嘟唱

的,嘟嘟还不会唱。你拍一,我拍一,一只小猫坐飞机;你拍二,我拍二,两只小

猫梳小辫;你拍三,我拍三,三只小猫爬雪山;你拍四,我拍四,四只小猫吃鱼刺……”

三毛正拍着手高声歌唱时,一只燕子又衔了新泥回来。三毛尖声叫道:“妈妈,

你看,它又听见我的歌了。”

雯颖笑了起来。笑完心想,愿这燕子给我们带来好兆头。

蒲家桑园村驼背他老婆带着小儿子蒲海清来丁子恒家拿脏衣物回去洗。蒲海清

长得瘦瘦小小,两条长长的鼻涕一直淌到唇边,他不时用衣袖在脸上擦一下。雯颖

见之不禁皱了下眉头。三毛却兴高采烈地冲过去,问道:“你是谁呀?”

驼背他老婆忙说:“是我家老幺,小名叫苕货。三毛,他特地来跟你玩的,想

跟你学聪明一点。”

三毛大口大气地说:“好吧,我来教你。要是妈妈打你,你就闭上眼睛使劲想,

这不是我的屁股,是哥哥的屁股,这样就不疼了。这就是聪明。”

雯颖和驼背他老婆都忍不住笑了。驼背他老婆大声说:“看看看,我说吧,三

毛就是聪明。”

蒲海清抹了一下鼻涕,吭哧半天,方说:“要是……揪耳朵呢?”

三毛从未被妈妈揪过耳朵,便有些奇怪,说:“妈妈揪耳朵干什么?”

蒲海清摇摇头,说:“不……不晓得呀。”

雯颖听他俩对话,心里只觉好笑。便问驼背他老婆:“你儿子几岁了?”

驼背他老婆说:“五岁了。”

雯颖说:“那跟三毛一般大呢。”

驼背他老婆说:“我家苕货哪里能跟三毛比?半天说不了一句整话。”

雯颖笑了笑,她喜欢听别人夸她的孩子。她想我们家孩子哪一个不聪明呢?我

们是什么样的人家呀,这一点别人又如何能理解。这么想着,她心里生出许多自豪。

驼背他老婆说:“趁今天太阳好,多洗几床被子吧。”

雯颖说:“我也这么想。看大毛睡的这床,被头太脏了,要多打点肥皂好好搓

搓才是。”

驼背他老婆便说:“不用加肥皂,我在塘边石头上,多捶几下就行了。”

雯颖突然想起什么,问:“你在哪里洗衣服?”

驼背他老婆说:“就在水塘里洗呀?”

雯颖问:“哪个水塘呀?”

驼背他老婆说:“还有哪个?村西头那个,村里就这一个哩。”

雯颖问:“那……那……浇地呢?”

驼背他老婆笑了起来,说:“我说丁妈妈,你说话真好玩,浇地不用塘里的水

用哪里的?”

雯颖问:“那你们是怎么舀水呢?”

驼背他老婆深觉雯颖的问题幼稚之极,便使劲笑,声音嘎嘎嘎的,像只老公鸭。

笑过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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