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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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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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哪里的?”

雯颖问:“那你们是怎么舀水呢?”

驼背他老婆深觉雯颖的问题幼稚之极,便使劲笑,声音嘎嘎嘎的,像只老公鸭。

笑过方说:“你这个话要笑掉我们一村人的大牙哩。怎么舀水?把粪桶往塘里一沁,

拎上来不就是一桶水?”

雯颖问:“那……不是很脏吗?”

驼背他老婆说:“怎么会脏?塘那么大,什么脏也化掉了。一村人吃的都是塘

里的水哩。”

雯颖不觉蹙起眉头。驼背他老婆觉得有点不对劲,忙问:“怎么了呀?”

雯颖吞吞吐吐道:“这个……这个……衣服在那里洗不太卫生吧。”

驼背他老婆说:“怎么不卫生?我们全村的衣服都在那里洗呀。”

雯颖说:“可是……我家三毛他爸爸知道会不高兴的。”

驼背他老婆说:“那怎么搞?村里就那个塘呀。”

雯颖说:“这样好不好,你干脆每个星期一都上我家来洗,行不?”

驼背他老婆说:“我在家还要喂猪,烧火。”

雯颖说:“如果你不在这里洗,我就不想要你洗了。我家小孩子都小,万一传

染上什么病,就麻烦了。”

驼背他老婆说:“莫瞎说,他们一个个小肥狗一样,哪里会得病?”

雯颖说:“反正我家衣服不能在你们那个水塘里洗。这样,你到我家来洗,我

每个月加给你一块钱,行不行?”

驼背他老婆说:“行不行,我得回去跟我家驼子商量一下再说。”

雯颖说:“好的。你下午给我回个话,如果不行,我好再找别人。”

驼背他老婆忙不迭地说:“你千万莫忙着找人,我家驼子肯定会同意的。我喜

欢洗你家的衣服,你家的大人小孩都体面咧,衣服一点都不脏。”

驼背他老婆这天便没拿衣服回家,而是坐在走廊上,一件一件在木盆里用搓板

搓洗,边洗边跟雯颖发牢骚说:“不用棒槌捶,怎么能洗干净呢?这衣领也不会白,

这被头也不会白,这才是真正的不卫生哩。城里人总说乡下人不卫生,你不知道,

我们在塘边洗衣服时,大家都说城里人洗衣服连棒槌都不用,哪里能洗卫生?”

雯颖听她唠叨得好笑,懒得睬她。



逢驼背的老婆来洗衣时,三毛便拉了蒲海清去野地里玩。春天里野地绿了,有

细细的小蜻蜓飞来飞去,累时便歇在也是细细的草茎上。因为三毛的聪明,蒲海清

便十分顺从三毛,三毛说东,他便不说西。三毛玩得热了,他便替三毛抱衣服,三

毛玩得累了,他就赶紧替三毛找地方坐。这使得三毛大为快意,觉得蒲海清比哥哥

大毛二毛和妹妹嘟嘟要强上一千倍。三毛万分遗憾地对蒲海清说:“你要是我妈妈

生的就好了,这样你就可以天天跟我住在一起了。”

蒲海清连连点头,说:“是呀,我也喜欢你们家。我姆妈说你们家有肉吃。”

常去野地玩耍的小孩,有一个是乙字楼上的沈丁丁。同胖乎乎的三毛比,沈丁

丁尤显清秀。三毛同沈丁丁要好是因为沈丁丁也说南京话,两人常常坐在勘测标识

的水泥台上,用南京话高声唱道:“上海小瘪三,身穿毛蓝衫,来到南京紫金山,

一头栽下山!”

三毛喜欢沈丁丁,却十分讨厌沈丁丁的妈妈,一看见她掉头便跑。雯颖对此十

分奇怪,问三毛:“沈妈妈蛮喜欢你的,你为什么跑呢?”

三毛说:“我烦死她了。一看我就说,三毛呀,你吃什么东西吃得这么胖呀?

三毛呀,你一定把哥哥和妹妹的一份全部吃掉了是不是?还揪我的脸。”

雯颖觉得这理由有趣,就告诉了沈丁丁的妈妈。沈丁丁的妈妈亦觉有趣,再见

三毛,便又说:“三毛呀,怎么瘦了?是不是妈妈把好东西全给妹妹吃了,没给你

吃呀?”

三毛听了更烦,拔腿跑得更远。沈丁丁的妈妈便望着仓惶逃去的三毛哈哈大笑。

沈丁丁的妈妈姓张,叫张雅娟。小小的个子,生得清秀白净。开口即一腔软软

的上海普通话,很是好听。张雅娟的丈夫沈慎之是规划室工程师,沈慎之是个头高

大的北方人,皮肤很黑,同张雅娟走在一起,格外黑白分明。沈慎之毕业于上海交

大,学的是土建专业。张雅娟的父亲在交大附近开了家小书店,沈慎之常去那里翻

书。闲聊时张雅娟曾笑说,那时她和她的姐姐总是暗中叫他黑大个。黑大个在那个

小小书店里,翻书多,买书少,张雅娟的父亲张老板心里便颇不悦。有一次,几个

瘪三追逐张雅娟的姐姐张丽娟,一直追到书店,恰逢沈慎之在那里翻书,路见不平,

便出面吼之。沈慎之人高马大,更兼黑脸有威,只吼了几声,便吓得几个瘪三屁滚

尿流。这事化解了张老板心中所有不悦,他开始赏识起沈慎之来,意欲将大女儿张

丽娟许配给他。其时张丽娟正在师范学校就读,自称俊人雅士见过多多,嫌沈慎之

太黑,不肯与之交往。而二女儿张雅娟不好读书,辍学在家帮助父亲守店,张老板

便又把主意打在二女儿身上。张雅娟想,姐姐嫌他黑,难道我就不嫌?母亲便对她

说,一个人日子过得幸福不幸福与脸黑脸白无关,关键在于这个人可靠不可靠,本

分不本分。张雅娟觉得母亲之言有理,便对沈慎殷勤相待。黑大个沈慎之初始并不

知张老板用意,只道自己帮了他家女儿,彼此亦相处日久,故而张老板分外热情。

后来见小姑娘张雅娟常同他说笑,甚至去学校寻他玩,便心有所知。其时沈慎之正

对班上一女生有几分迷恋,可对方待他冷若冰霜,不免令他心中怅然。张雅娟活活

泼泼地出现,恰好将这份怅然冲得了无踪影。沈慎之觉得张雅娟小巧美丽,伶俐可

爱,虽然读书不多,可做太太也不需太多学问,便放弃单相思而移情于张雅娟。毕

业后,沈慎之便带了张雅娟回家结婚。正如张家母亲所言,婚姻幸福与否不在脸面

的色彩。张雅娟婚后一直过着平静日子,虽几经乔迁,且已生下三个孩子,但终能

过得富富足足。而她的姐姐张丽娟毕业后嫁与一青年军官。婚礼倒是风风光光,俊

男美女,人人羡慕,却未能过上几年好日子。上海解放,解放军挥师进城,军官所

在的国民党军队兵溃旗倒,作鸟兽散。军官便携妻带子返回河南老家,从此成为乡

下农民,张丽娟自然亦成为农民的老婆,只有在田间劳作喘息时分,偶尔会想起当

年上海有过的繁华。

张雅娟每谈此事,都长叹不已。雯颖听罢也颇有感受,觉得人有时就是被瞬间

的念头左右一生。命运这个东西很是无常,几乎没人知道可以在什么时候恰到好处

地把握住它。于是只好由它摆布,被它牵引,至多是在被摆布和牵引的过程中寻机

调控一下自己。

张雅娟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均已上了小学,大的叫沈芋芋,上四

年级,小的叫沈柔柔,刚读一年级。儿子便是沈丁丁,五岁,是家中最小,处于如

此地位,自然是备受宠爱。雯颖在家里常透过窗口看见沈丁丁坐在沈慎之的肩上,

指挥爸爸从走廊一头跑到另一头。当然也常看到沈丁丁对两个姐姐大发脾气,怒气

冲冲地把碗筷往楼下扔。沈慎之的母亲同他们住在一起。沈奶奶每见丁丁发脾气,

便一面慈爱着声音呵护丁丁,一面又严厉着嗓门呵斥芋芋或柔柔。三毛每见此,都

会趴在窗台长叹说:“我要有个奶奶就好了,大毛二毛哥哥就再也不敢欺负我了。”

雯颖暗笑,说:“你要有奶奶,你顶多就是个柔柔姐姐。奶奶要么喜欢大毛哥

哥,要么喜欢妹妹,总之是轮不上你。”

三毛说:“为什么?”

雯颖说:“老人就是这样想的,讲了你也不懂。”

三毛便赶紧说:“那我还是不要奶奶好了。”

每天的中午,沈奶奶都会朝着野地方向喊沈丁丁回家吃饭。雯颖一听到这声音,

便知三毛也该回来了。有一天,三毛玩得口渴,未到中午,便回家来找水喝。喝完

水雯颖说:“别下楼了,跟妹妹玩玩。”三毛便只好留在了家里。

三毛只在最没人玩的时候,才觉得可以同嘟嘟玩玩。三毛跟所有人都叫苦道:

“你们根本不知道嘟嘟有多笨,她什么都不会,她拍球一下都拍不好,跳绳也不会,

一看书就倒着拿,我真不知道她将来怎么办。”

二毛多半会护着妹妹,说:“你小时候比嘟嘟笨得多,走路都比嘟嘟晚学会。”

雯颖每听三毛唉声叹气评价嘟嘟时便暗自好笑。

嘟嘟见有三毛陪玩,高兴得手舞足蹈,拉着三毛在家里捉迷藏。两人床上床下,

玩得一塌糊涂。雯颖忙于厨房做饭,也懒得顾及他们。沈家奶奶在走廊长一声短一

声地叫沈丁丁回家吃饭时,雯颖已经把饭菜都做好了。

雯颖折进房间把三毛和嘟嘟赶到走廊玩耍,对面沈奶奶又喊雯颖,问三毛有没

有回家。雯颖说早就回了。沈奶奶便问三毛有没有见到丁丁。雯颖喊三毛进屋问他,

三毛正急着躲避嘟嘟的寻找,便答说没有。

雯颖转告于沈奶奶,然后问:“丁丁不在野地?”

沈奶奶说:“这小子大概玩疯了,奶奶叫也不听。”说罢扯开嗓门喊道:“雅

娟,你下楼去找他回吧,该吃饭了。”

大毛二毛放学回家,雯颖便开了饭。饭间,三毛突然说:“妈妈,今天有个叔

叔拿了糖问我吃不吃,我说不吃不吃,妈妈要骂的。后来丁丁就吃了,丁丁说好甜

哩。那个叔叔又说,他家里还有很多很多的糖,问我们去不去他家里吃。我说不去,

他就抱着丁丁去了。妈妈,我是不是很乖?”

雯颖正喂着嘟嘟的饭,随意地答了一句:“三毛是很乖。”

三毛说:“那个糖的糖纸上还有金线哩,一定很甜。”

二毛白他一眼,说:“就知道馋嘴。”

三毛说:“说说也不行呀,我又没叫妈妈买。”

大毛说:“算了算了,二毛,你跟他争个什么,他什么也不懂。”

三毛说:“错!我什么都懂,嘟嘟才是什么都不懂。”

二毛嘲笑道:“你懂?三加四等于多少?你懂吗?”

三毛噘噘嘴,说:“不就是七嘛!”

二毛有些惊异,说:“咦,对了!那五加六呢?”

三毛满不在乎,说:“十一呗。”

大毛亦有些惊异,说:“那……七加八呢?”

三毛说:“十五呀。”

二毛说:“九加九?”

三毛说:“十八。”

大毛又说:“十三加五?”

三毛说:“又是个十八。”

雯颖先未在意,后听三毛回答得不假思索,便也惊奇起来,说:“十五加八,

算得出吗?”

三毛翻翻眼睛,仿佛是想了想,然后说:“二十三。”

雯颖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她五岁的三毛,她兴奋起来。大毛二毛亦被三毛震住,

脸上扫尽平常小视三毛的神气。三毛便得意起来,说:“我说我懂吧?”

二毛仿佛不服,说:“那那那……二十八加九呢?”

雯颖说:“这太难了。他还小。”

三毛却歪着头想了想,眼睛眨巴眨巴了几下,说:“就让它得三十七吧。”

大毛二毛几乎异口同声道:“对啦!”

雯颖大为意外,心想,这孩子似乎是有些与众不同哩。于是她问三毛:“三毛,

告诉妈妈,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三毛说:“很好想呀。”

雯颖说:“你说说看。”

三毛把十个手指头一伸,然后屈起大拇指,说:“把这九个手指头送到二十八

个手指头的家里去,不就行了!”

大毛和二毛都哈哈大笑起来。

午饭后,雯颖尚未从三毛做算术的兴奋中平静下来。突然沈奶奶苍老的声音满

宿舍响起:“丁丁——”“丁丁,回来吃饭了——”声音长一声短一声,充满着焦

急。雯颖听得心里扑腾了一下。接着,张雅娟尖细的声音亦穿越而来。

及至黄昏,一个消息传遍了乌泥湖:乙字楼上左舍沈丁丁被人拐走了!

二毛放学回来告诉雯颖时,雯颖正在炒菜。她突然想起三毛中午说过的话,不

禁浑身一哆嗦,失声叫道:“三毛!三毛!你在哪里?”

三毛从房间颠颠地跑出,说:“妈妈,我在这里。是不是还要我算算术?”

雯颖蹲了下来,严肃地望着他,说:“要跟妈妈讲实话,早上是不是有个叔叔

给你们吃糖了?”

三毛说:“是呀!我没有要,我真的没有要。撒谎是小狗。”

雯颖说:“丁丁要了?”

三毛说:“是呀。丁丁最馋了,他要了还想要,那个叔叔说他们家还有好多糖,

就抱着丁丁上他们家去了。”

雯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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